這種希望似乎很近，卻又似乎很遙遠。畢竟講話歸講話，一切的定價都緣於某種需要，而這樣的定價，被撤遷戶基本上是失去了討價還價的能力的。與會人員，尤其是臺下的被撤遷人員在經過一陣耳咬嘶咬後， 似乎沒有再發生什麼異議。
其實大家心底都揣着一本經，這本經如同一杯杯白開水，在沒有加入應該加入的必備飲料時，總是平淡無味的。平淡無味的東西，被撤遷戶是不會在公開的場合去深究的。正如臺上的所有人員，在等待一個結果一樣，臺下的所有人卻在默默地追索着一個過程。
這個過程同樣是需要相應的情節的，此時最重要的情節還沒有開始，一切都還在鋪墊階段。對這個鋪墊階段發生的一切，似乎倒與主線沒有多大關聯了。人們只相信與自己房屋密切關聯的大事。而大事，無疑就是每平方米的最後底價了。
沒有底價，一切都是浮雲，這一片又一片的浮雲，不過是整個二次撤遷中浮泛的一個又一個水花上的泡沫。泡沫一經風吹，便雲消霧散了。
此時高書記開口了，洪亮的聲音在小小的階梯會議室中彌散，彷彿在滲透每個細小的空間似的：
“大家討論討論。”
黃權路起身道：“高書記，我們老熟哰。所以有句話不曉得當講不當講？”
朱峰波一聽他的話，似乎突然之間感興趣起來。眼睛睜得有些誇張。
在這誇張的眼神中，暗藏着一絲莫測的笑意，就像一個看大戲的人，在看到情節發展中一個意淫點時，血液突然膨脹了那麼一下下。他很想弄清黃權路接下來的話語，越是冒失越是失體越好。這樣，通過市紀律的手，遠比通過自己的手來創造另一個事情的開端更加圓滿。
高書記擡起頭，扶了扶鼻樑上那副金絲眼睛，目光遙拽不定，看着這個熟得不能再熟的人。這個民族中學歷來不放半個響屁的科級幹部，在冷哼了半聲後，又嘿嘿一笑：“黃主任，說吧，只要是關乎撤遷紀律整肅方面的事，我倒也很樂意與你探討探討。”
高書記把最後四個字拖得有些漫長，漫長得朱峰波腦海中飄過一個長長的陰影。這個影子越來越漫長，彷彿在他腦中超過一個漫長的陽光地帶。他在聽到高書記一陣尾音之後，也擡頭看了看了黃權路，同樣發出了一陣輕微的哼哼聲。
臺下的人，此時希望來場暴風雨，不過，更加希望這場暴風雨是由其他人來布雲施霧的。雲布好，霧已就。自己在一個角落裡，放幾下閃電，哄托出幾個雷聲，就夠了。當人們看到黃權路，被說話密不透風的高書記逼到了一個牆角，倒很想知道，黃權路是怎麼在絕地反擊的。
黃權路似乎感到自己在剛踏入一個陽光地帶後，突然下起了暴雨。隨之，天渾地暗起來。他大腦嗡地幾下，頓時天地混沌起來。他突然有些發矇起來。在一陣痛苦的掙扎後，他覺得既然如此，的確到了該說些話的時候了。
黃權路爲了表現自己在臺下的那股子堅強，他伸出雙手支撐着微微發顫的軀體，強自鎮靜了一下。輕輕咳了幾聲，當覺得自己的喉嚨不是那麼發乾發澀之後，開始了他的講話：
“高書記，你是紀律檢查委員會的第一把手。通過您剛纔的講話，您的執政能力和執法水平，這都是在座的各位有目共睹的。您所說的依法辦事，那市裡一定會依法辦事的，這也是毋庸置疑的。”
“那依黃主任的看法，應該咋個講？”高書記謹慎地問。
“不用我說，我們民中如今是個啷子狀況，這種狀況是否會好轉，或者變得更加惡化，想來市委市政府的各位領導們，心中自然是比我們這些小百姓們更加知根知底哰。這些，我就不必在此再重申哰。再重申顯得囉嗦而且沒有必要。”黃權路繼續道。
“你具體意思是……”
“我是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那麼是否會影響到主管教育的市長的確定，接下來，自然是對市教育局局長人選的最終搞定。這就更難說了。這一方面說明了這屆政府的執政能力，另一方面又能正確地說明這屆政府的執法能力。我說的或許有誤，不到之處，還請高書記見諒。”
高書記聽了此話，心底咯噔了一下，不覺有些犯疑起來。他又再次打量起黃權路起來。
黃權路說的既是實情，當然也別有一番說道。實情過於實，而朱峰波又過於虛，不過這事說到底，朱峰波纔是正主，而自己協助就協助吧，協助不成也有頂風人。但是，有一事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畢竟夏候副市長也還是省油的燈。
他知道，這事茲事體大，如今民中人心浮動。省裡一再強調，每個市得扶持起幾個示範學校來，而且是高中示範性學校。民中是一個老資格的示範性學校，在他們的困難時期，有理由帶領他們哪怕稍微快點走出困境，是理所當然的，也是勢在必行的。
省裡都這麼說了，在此次撤遷過程中，無疑是個關鍵的轉折時期。處理好了，事情也許就會起到促進作用；如果稍有不慎，自己只怕在劫難逃了。現在的教育局局長老朱，就是自己的前車之鑑。如果處理失當，自己只怕又得成爲別人的前車之鑑了，這可是自己不想看到的。
不過有一道陰霾一直困擾着自己，市裡在旅遊開發大會即將來臨之際，財政已經被用一空，先是市裡相關道路的及周邊舊房屋的裝修改造工程，接着是市體育中心那個舉世罕見的工程項目的折騰，市裡已經是沒有錢了。
幾次小錢換大錢的策略，雖然也積攢了些錢，但是連體育中心的工程款都還有個不小的缺口，得靠舉債才能勉強度過這個難關。
更難的問題還在後面。明年是蘭眳市建市的關鍵的最後衝刺階段。
這一衝刺，至少不讓後年的市慶的光芒，淹埋在旅發大會的盛世光芒中，從此成爲蘭眳本屆市委市政府的一道濃濃的陰影，纔是大事中的大事。所以民族中學的工程一拖四年，現在才進入最後的日程，也不過是讓中央領導不僅看到一個新型的蘭眳市，而且看到蘭眳市教育事業蓬勃發展的大好趨勢，從而奠定蘭眳市各方面全面的發展的標誌城市，爲蘭眳市下一步成爲鑽戒市的正式申報做一些必要的鋪墊，纔是重中之重。
所以一切的忍耐，是爲了最終的目標的達成。每個環節，尤其是關乎市慶環節的大事，既不容有失，讓一個過去蘭眳教育屆的老大重生就顯得意義重大了。
“黃主任說得不錯，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我們一切都得依法辦事。爭取在各自的崗位上做出成績，抓好三個一的思想：一切行動服從於黨的事業；一切人羣致力於興市發展本市經濟，一切關乎大局的事都得依法辦理。誰在這一系列的活動中，出了大事，就把誰，按照朱主任的話來說，依法拿下。而且必須依法拿下。”
他的話引來了一陣輕鬆的掌聲。大家對蘭眳市如今的整體情況，大致是清楚的。高書記沒有必要再引申發揮，而且引申發揮，也不是他所願的。尤其在這種關鍵時刻，話多必失，所以話還是少而精爲妙，點到爲止最佳了。
事後，黃權路難免虛汗了一下午，午覺驚醒了四次。弄得樹芳都說他又發神經了，神經緊張，發花癡一樣，都不成形了。
樹芳就這麼不痛不癢的說了幾句，沒有再說什麼。他也感到奇怪，彷彿突然見到了一個陌生人。不過在樹芳轉眼過來之際，一臉的平靜，他突然明白了過來。
樹芳平靜的面容裡，他看到了一種叫做解脫的元素。這個元素有個實質的內核，是樹芳長期以來一直堅持的、所謂的處事的最高準則。
會後，黃權路與紀文展開了一場持續近半月的爭論。這場爭論圍繞着意見箱的顏色展開，讓全校教職工覺得異乎尋常的漫長。不過內容只有兩人曉得，於是校園內，迷迷霧乍起就難消。
意見箱終究還是掛了出來，潔潔白白的，在深紅色的牆上發出灼目的白光。它就掛在學校大門第三根立柱，一根大約兩平方米多的深紅色的獨立柱上。
關於意見箱的暗中議論曠日持久。用教職工的話來說，這是一個預示着黃權路與紀文正式宣告決裂的戰役。這是一場超過了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時間相加都要長的戰爭，終於從相持階段進入了決戰階段。這是一場預示着黃權路終結可悲可笑處境的、無休止的爭論，一場他尋求暫時解脫的辯論，一場曠日持久的無硝煙的無義之戰的決戰，一場黃權路盼望全面解放的戰爭的發芽。然而人們也許根本就不明白箇中原委。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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