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子不語
開春以來雨一直不曾稍歇,終於大大小小的災情陸續從各地上報,一些地方見有洪澇苗頭也未雨綢繆地遞了奏本上上京以請示下,皇帝事務便漸多了起來。
前不久中書令王相的女兒嫁與了兵書李洪厲,這小小的姻親讓皇帝開始注意底下臣工的人際往來,又需分出許多心神推敲揣摩,各種隱情與或多或少的污濁雜質也讓人主極爲煩擾。人人皆知人無完人,皇帝亦不例外,況這魚龍混雜的官場自古便無至清一說,他亦深知不可強求。然則所見愈多便愈失望,面上又需裝成一無所知狀,長久下來肝火漸旺,單王相的摺子就打回去了好些次,各宮妃嬪處也漸少去,又平白使得雲譎波詭不諦於前朝的後宮一片殘紅柳敗,閨怨不盡。
而令皇帝稍感寬懷的是,皇后同貴妃的識禮知度替他省心不少。但另一方面,潛於皇后王氏與貴妃杜氏身後的王杜二姓卻非輕易可以放下心來的。目下王相與杜帥於朝中的明爭暗鬥見緩,反倒更令人擔心表象下的預兆爲何。
這樣的不安時常出現,直到是日皇帝從御書房回到修文殿後才隱約明白其來源。
剛在坐榻上坐下的皇帝聽宮人報說貴妃來請過,小几上有些眼熟的糕點讓他心中無名火更甚,於是忙遣了宮人出去,自己一人冷靜,也避免稍後或許會控制不住的失態會讓人瞧去。——桃仁慄心糕,不甜不膩,是東宮裡還是太子伴讀時的韻歆不多的喜好之一。如今他早已放下這種喜好,自己卻記得清晰如故。
失蹤半年生死未卜,他仍沿襲國朝禮制晉東宮“三太”爲“三師”。依君翽禮制,東宮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僅輔佐一位君主,新帝登基後即爲太師、太傅、太保,有輔政之權。一般而言,一朝皇帝登基後前代三師便會辭返,若有兼領之職則退一銜而從其它,一朝天子一朝臣便是此理。當得一朝三師的多是老臣,像而今的楊榮太師已年過古稀,如韻歆這般年歲尚輕而位極人臣者當屬少見。然而皇帝所行謹守禮法,也無人可出言駁斥,因而如今朝上三師除太保當年失蹤後未歸而遺空缺外,名義上也是皇帝倚仗的肱骨之臣。
爲一介臣子掛心,在君翽皇室祖訓裡乃爲人君者之大忌,而皇帝明知故犯。身爲驕傲的帝王,他認爲只要他堅信韻歆不死,那人便必將歸來。所以只要他回來,天家之子不該有的憂慮、顧忌、迷惑乃至不安,都會自然消亡。
現在,只要把那些心緒藏住就好。
於是祗絮明宸輕輕敲了幾下牆壁,對空無一人的室內說道:“今天,貴妃是爲何而來?”
不知何時有人站在紅漆巨柱之後,緩緩走了出來,不清明的面容身形藏在銀黑勁裝之下。跪進言:“屬下不明。只是聞說祁水郡王之女祗絮始然已適嫁齡,貴妃或是受人所託。”
“逸平侯?”
“正是。”
祗絮明宸稍顯詫異的神情迅速換成了成竹於胸的笑容,擺手道:“下去吧。”
逸平侯乃天光帝庶弟,其母有罪,故累其僅獲郡王爵,天光帝即位後賞其侯爵,亦算是對他同輩中少有的安分之徒的獎賞,接濟其不慎寬鬆的家用。而貴妃應下這差使,或許也是杜家借逸平侯的安分無害向自己傳達立場。能得到京中禁軍統帥,便可安下許多心了。
“主子……”
“毋須多言。”祗絮明宸道,“退下。”
在某些時候,皇帝總在不自覺間做出與天光帝並無二致的決定。譬如天光帝留下了逸平侯,他也想留下這個封號“長寧”的郡主。無關其他,僅是一個血緣的念想。
他同韻歆,甚至是墨冥,對長寧始終都有一分呵護之意。或許是她太過嬌弱,也或許現世所見,這般單純之人已然太少。從小到大,他一直很在意珍惜自己愈漸稀少的人性溫情,比如對母后的眷戀,對影妃的喜愛,對韻歆的惦念,對長寧的關懷。只是而今太后常伴青燈古佛,影妃芳魂早斷,韻歆不再需要亦或是拒絕庇護,那個小時候不同於所有害怕他厭惡他的堂親們只想和他在一起的小妹也已適齡。他知道,母后想要解脫,長寧不願輕易犧牲,他都可以盡力滿足。唯一做不到的,便是放手交給韻歆選擇的權利。——只因他害怕那人真的會輕易離開。
現在的皇帝,還能想起許多年前的心情。
當年二皇兄領了八歲的孩子塞給自己時,他並未拒絕。天光帝對祗絮邠炎向來有求必應,自己便也默許了二皇兄將人送到自己的羽翼下以求庇護。只是他的脾氣向來算不得好,愣生生讓人把那樣小的人關在宮外一個時辰有餘,風不很涼,但來往的風涼話想必定叫人神清氣爽。——那時他未曾想過這麼小的人能否理解來往路人的碎語與他刻意發泄的手段。
後來,他們似乎都刻意不記得這樣的初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