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夢令
纖雲從韻歆房外的窗下離開,眉宇間帶着一點諷刺的笑。
衆生罔法,世間永不只有這一人有貪有疑有執有業,可這個人卻始終如一地想要活着。
但有人即便想也無法得活了。
師兄當年沒帶走的那把七絃琴,上面根根琴絃如今已是他行走夜間的倚仗。掌中冰蠶韌,指尖股針寒,日暮宮作爲皇室暗衛集養之地,即便身爲宮主也不過爲人芻狗而已。
那些有辱國體有辱皇室尊嚴的事處理得多了,便會不自覺記起當年師兄的模樣。師尊說師兄是個不該善良的好孩子。那麼現在算什麼呢?他們倆不見得誰比誰更乾淨。
如今的他,大概過得還算好吧。
從嚴府出來轉至刑部時,已是下朝時分,於是不免遇上一些去往部裡的官員。
“見過宮主。”幾位青綠官服的人衝他行禮。“列位大人有禮了。”纖雲微微頷首,月白華服帶起輕微冷風。他看了看滿是鉛雲似乎又要起雨的天色,覺得不該再耽誤太多。“宮主這是要?”好奇的年輕官員問道。“本宮有許要事要見嚴尚書,急事。”“是,宮主快請。”另一人攔住初入官場的同僚,深深施禮送纖雲進入刑部。
“他怎麼倨傲成這樣?”“又不是頭一天,你還不知道嗎?這可不叫倨傲。”年紀稍長的人略微疑惑:“只是他那職權不去禮部,來尋刑書作甚?”“不得而知。吾等總歸插不上口,緘口吧。”
見到當今刑部尚書嚴士節後,未及寒暄,纖雲便直言道:“太后娘娘恩典,本宮已經替嚴大人處理好了嚴小公子身邊那幹江下來的朋友。大人可知,小公子是在引狼入室呢。”
嚴士節一驚,問道:“還請宮主明察,下官並不知道小孫做了何事。況且小孫年幼,如何會交到江下的,朋友?”
“令孫的本領大着呢,大人可莫小看了他。”纖雲笑道,“大人當年多蒙夏侯家主方得入仕一節本宮已受命按下不提,所以大人不必矯飾。然太后之意,大人罪無可恕。如今需大人替六殿下備份厚禮,太后答應,他日修史,嚴家忠潔之名必可保全。”看了他爲難神色,纖雲續道,“太后同陛下對親王多有寬宥,早爲殿下備足了後路。大人照做便是。”他頓了頓,續道,“事後再來日暮宮尋貴府長孫罷。告辭。”
離開時纖雲笑得更是諷刺。他作爲暗衛效命太后,可是前不久,他剛剛將日暮宮倉中器物撥給了昀王。
形勢呢,果然如同人心一樣。
而今君翽形勢不比早年,天下分裂之勢亦不是一夕之間。今有唐圩、君翽、無葸、蠨蛸、芟夷五國並立五雄,其餘小國或苟延殘喘夾縫求生,或喪心病狂鐵蹄亂踏,兼有貪安者依附五雄守得屈辱太平。五國之中,屬君翽開國最爲久遠,定都君安,一直以來國富民強。餘者唐圩於北,兵強馬壯,多財善賈;無葸列東,湖鹽優質,瓜果甜美;而西居蠨蛸南位芟夷,皆以國君強勢迅速擴張,四起烽煙。君翽位於列國環繞中心,土地廣袤,河流通達,最是富庶豐饒,自是他國垂涎之肉。然則雖歷代國君多有賢明之徒,不僅養兵蓄甲,亦重休養生息,與兵馬強健的唐圩結盟近二十年,國境還算安寧,卻一直以來自負天府,不願變通。如今情勢,連推翻燕國後穩守前燕疆土的唐圩都隱有動作,君翽仍舊矜持不動,還要費心安定附屬小國,不免被動。
如今南陲正對臭名昭著的芟夷與日漸壯大的衛國,雖仰賴三大天險與端王鎮守,十數年來未失寸土,但依然不免有心人無可自抑地杞人憂天。
韻歆記得,也是在這樣一個溼氣四溢的夜盡時分,他同阿羽在早市裡餛飩小攤上聽着牢騷文人的對話。端王被傳爲軍中之福,那頭文不成武不就的呆頭書生搬出前朝舊史,一遍遍列舉功高震主而至賞無可賞的名將下場,斷言今上必爲太子殿下埋下掣肘之策,或許這不過又是一個美人名將的輪迴。這與他同祗絮明宸間的功臣局何其相似。書生厥詞不足信,他那時想,更多的時候當事者是沒有機會痛定思痛的。且不論端王待他如何,只爲四歲家破人亡後四年的撫育之恩,他也須保端王今生無恙。何況那位至情至性之人,或許是他今生唯一的知己摯友。
夜半更闌之際他無端醒來,碩大的雨滴砸上門扉窗舷,真似鐵馬入夢一般。這時他習慣性地想要翻身下牀,而身體的疼痛會同近來的許多個夜晚一樣告訴他,這裡不是韻府,隔間也沒有他的弟弟。墨冥時有夢魘,從前他在夜間醒來時總要過去看看他睡得是否安穩。如同之前一樣,他在熄燈後難眠與從淺睡中醒來時總會想起過去,於是不知道該慶幸這裡是日暮宮,一切已經過去,還是該傷懷這裡不是泉河街的韻府,即使再回去也再沒有親人。他知道這些並不是放不下過去,只是出於他懦弱本性裡無可救藥的懷念。懷念什麼?也許只是那些平靜的表象。
正如那時他即便是矛盾自擾,仍然可以不動聲色地除掉會威脅到太子地位的異黨,或是與端王爲敵而表現尤爲扎眼的並不與他直接相干的人。
他走到窗前,外面應該一直站着一個如同他全心防備一樣全心防備着自己的人,只是現下不見了。那個人似乎慣於夜行,他幾乎可以想見那人華貴的月白錦袍在夜色裡隨那人的身形在檐間飛躍時盪漾出的冷月流光。在日暮宮中的這些日子,那人總喜歡不定時地出現在不引人注目的暗處,像是在觀察,也如同監視。然而他似乎知道自己已經發覺,卻從來不打算掩飾。最近似乎變懶了,他也不想再管這些。
這樣子看起來,或許也能算是他同纖雲之間的一點點默契。平日一樣的相處,在夜半無人時各自猜忌。
方纔是否做夢他已經記不清晰,只覺得叫風中溼氣一浸,頭中種種幻象紛至沓來,羣魔亂舞般脹得頭疼痛不已。一時似乎想起了昏迷那段時間做得最多的一個夢,他記得那黑影叫他不許忘記,卻再記不起黑影的面目。
他揉了揉額角,從無比遙遠的記憶中翻出一個清絕溫暖的身影。而後不由自主地捏住掛在項上的玉墜,淺笑着撫過上頭的裂紋,輕聲呢喃道:“是你吧……”用力握住溫暖的物什,他可以清楚感知到上面的裂紋哪一道是四歲生辰時的那個夜晚的舊跡,哪一道是他跌落深淵時劃下的新痕,也清楚知道上面陽刻的圖紋是玉件上獨踏祥雲口吐太極的麒麟瑞獸的哪一部分,就像他知道這是三十年前滅亡的燕國的旗幟上的圖騰一樣。即使記不起夢中所見,他也可以輕易從記憶中找出那個人的面孔,含笑的,嗔怒的,寵溺的,溫和的,還有如同最後那個夜晚裡一樣,牽強卻包容的。
他一直想要成爲他那樣的人。
將玉墜收入懷中,他將半掩的窗戶徹底銷開,目光清冽一如寒雨。很早以前,他答應過要活下去的,如同他懂事後在心中反覆發誓不能忘記他一樣。
所以他開始思考天明後要面臨的祭禮了。日暮宮行國朝司禮之職,並有輔弼禮部及司天監之責。所以這裡本便是脫不開朝廷的地方,他爲什麼在這裡這件事還是個謎,卻即將成爲日暮宮主第七親傳弟子。
日暮宮分上下兩院。上院乃長老住處及道佛二教傳習之所,不僅宮主及嫡系弟子住在上院,祭壇亦位於夜嵐山巔上院中心。下院則在山腳之陽,堂皇大氣有如行宮,普通門人便居下院,掌管各地物貿,甚至斡旋列國之間。日暮宮下設四樓六閣,含杜康、花朝、青雲、英雄四樓,對應酒業、民俗、書院、製造;六閣即凡音、倉蓄、懷水、神農、金堂、鴻運,分管禮樂祭祀相關典儀、糧米買賣存儲轉運、水陸兩路漕運交通、藥醫典章懸壺濟世、錢莊典當古玩擺設與錦緞綾羅布莊成衣。君翽商行之中,幾有十中三四已入日暮宮下,亦是國庫來源之首。
日暮宮內令人眼紅的嫡傳弟子之位,比起他的窮酸太傅油水足多了。可是這般從天而降的好意在令他措手不及的同時,連同當日蕭湘半含半露的態度更令人生疑。纖雲爲何施救自然可疑,蕭湘有意提醒卻及時住口更是含而不露。自己在日暮宮半年卻還未受打擾,可見有人下了大力氣阻撓。他還不必考慮理由,可是自己哪來的價值讓人用心藏護?
走回牀畔倚在牀頭,有些無力思考。但好在,這如夜雨不斷的疑雲,沒有一條能威脅性命——哪怕只是暫時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