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殤背樹而倚,素荷雙臂撐頭輕伏在他膝上。落英繽紛,桃花鋪了滿地。
他撫着如瀑布般垂下的青絲,聲如沐春:“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你我之事,壞了三界規律。天帝喜以聖統自居,欲管盡三界之事,只是礙於上古盟約才未出手。此事恰是良機,他絕放不過。”
無殤噗嗤輕笑出聲:“我當你在想方纔那隻黃鸝和道士,原來你在煩憂此事。”
“於他們,我已做了能做之事,剩下的便是他們緣分深淺,與我無干。但你我之事,牽扯太廣,若不從長計議,怕是措手不及。”素荷直起身,平視無殤。
無殤笑容收斂:“你有想法了?”
素荷默認:“你我安居在此,卻總該有個應急之法。一個假使你我不在,卻依舊能歸來的法子。”
無殤陷入思索,眉宇一蹙而過。
“與你情定之日起,我便知自己不得善終,天帝放不過我。但我不甘心如此,也不想與你分開。所以待此事發生時,我會將一點血脈暗留,三分記憶重轉。我死後,你可憑着三分記憶,重塑一個素荷。”
“我不會讓你死。”無殤接過話堅定肯切,“無論你想打碎還是重塑,無殤都願相陪左右。”
可素荷沒想到卻是這樣一種方式,放下魔君身份,以千年深海苦囚換去素荷命存一線,輪迴轉世。天帝忌憚,便抽了素荷記憶藏於天界,只讓她魂魄轉世爲人。
他們的確慧智過人,早生計策。當無殤最後面見素荷時,帶來一副畫。素荷馬上會意,弄傷自己血撒畫卷。爲防被發現,只留下一分記憶,用以提醒人間自己。
無殤更是精妙,上天之前,將三魂七魄分離,法術雖有所減,因本受天帝控制倒也不易察覺。三魂在體,七魄則封於幽冥玉中。他入天之際,便是幽冥玉下界尋找凡主之時。而這凡主,出生後便體藏無殤七魄,是以寶玉不離。又因護着凡主,故能還魂,爲不惹爭奪,生出幽冥三裡,三界如凡之功效,隱秘各界。至於落入凡間引出活死人肉白骨的還魂玉之劫,卻是後話。
是以僅存三魂的無殤縱然解開封印,也未是千年前傲視天地的魔君,另須七魄歸位,三七成拾,無殤才能真正歸來。
“我所說之言,現在懂了?”天離出聲打斷無殤回憶。
瑤玉手中劍不知何時落下,望着流裳屍身怔在原地。她有何資格去怪無殤,這條路本就是他們早將定好之計。他的死,她也有份。
“瑤玉……”無殤朝瑤玉走近,卻見她無意識後退。他的心一慟,不敢再動。
“既然前情說清,目的已達,怕是再不需要我了。”天離轉身欲走。
“天離!”無殤出聲將他叫住,“桃邀的事,對不起。”
他從不曾對誰道歉。
天離胸前握住顫動的手不讓無殤看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說不知道,你信嗎?”
“我不信。”天離大步離去,沒有與無殤掀起爭執,卻也不願再與他多言。
無殤望着他遠去背景,心中清楚他正極力控制自己。桃邀之死對天離打擊非同小可,他沒有對自己出手已是對他無殤最大的信任。
只是這份信任如今是否已走到盡頭?連他也料不到,今後路究竟怎樣。一切,畢竟與他當初預料變數太大。他雖做到所有,卻留不住初初人心。
嶽八跟着天離出了山洞,還有沈望穹、宮文弦等數千將士等着自己。洞外屍橫遍野,他初登皇位,本不該多造殺業。今次之役,算是還莫郡引皇城外解困之情,亦是達子歌之願。從此,他與這羣人兩不相欠。
他是人皇,須爲戰死英豪負責。可惜他無有迴天之術,只能傳令下去,爲戰死兵士親族,贈與錢帛,以示慰藉。
李軒撤軍回宮,路過漸已荒廢的桓王府。他驀地想起那些笑容與悲傷,想起李寰和他用彈弓偷打樹上的水果和母妃離世時對他滿是希望的面容,想起子歌在自己身旁的欣喜與桃邀去時天離絕望的神情……
不經意間,便經歷太多。明明不是太久之前的事,卻好像有一世那麼長。
“桓王呢?”李軒問身邊人。
“回皇上。桓王謀逆,正在獄中等待皇上發落。”身邊人答道。
“聽說他瘋了,嘴裡總是念着‘忘憂’二字?”
“回皇上。獄卒們確實聽他經常唸叨。至於真瘋假瘋,卻不清楚。”
“是麼?”李軒若有所思:“擬旨,傳令下去。桓王李寰,其智瘋癲。朕念及先皇之恩,兄弟之情,特赦其罪。恢復桓王身份,賜還王府。”
“皇上……這……”身邊人面露不解。
“擬旨便是。”說罷望着桓王府,“多日無人,已見塵埃。王府故人已去,你多派些人來,替桓王掃淨王府,伺候左後。”
“臣,遵旨。”身邊人立刻會意,擡手應承。
山洞中只剩下無殤瑤玉和一具冰冷屍體。
“瑤玉。”無殤喚了一聲,纔將她從悵然無措中驚醒。
瑤玉不發一言默默走向流裳,背起他的屍身就往外走。
“連你也不肯理我了麼?”無殤話中滿是滄桑無奈。
瑤玉木訥答道:“無殤大人,流裳要入土爲安,瑤玉恐怕無暇再陪大人。”
“你爲何……”無殤愁容滿面,失了他那永遠掛在嘴角的一摸笑容,“讓我幫你。”
“一個墓穴,不以法術,瑤玉還做得到。”瑤玉毫無感情般冷冷拒絕,“無殤大人若沒什麼事,我便先走了。”
無殤不知言何沉默跟在瑤玉身後,見她停了步:“我想安靜一會,請不要跟我。”
無殤沒再跟去,他甚至不知道爲何事情成了如今這樣。她與素荷大爲不同,也許當初定下轉世之計時忘卻了,人間那莫測情感的波折。他雖恢復通天法術,卻從未像如此無力。他算盡一切,布好命局,到底抵不過晃晃人心。
無殤目送瑤玉肩上沉重,舉步艱難邁像洞外。他第一次生出一種想法,一種不知道該或不該產生的想法。若是他沒有歸來,對於一些人會不會更好。
眼前敞亮的陽光被身影遮蔽,瑤玉嘆息擡頭看又是何人。然後愣住,雙脣微張,好似望見救命稻草欲一把抓住。但她已不是當初的水瑤玉,她是手握流裳之命的,素荷的轉世。雖朝思暮想,卻物是人非。
瑤玉努力使自己揚起一個笑,可惜卻做不到。她望着眼前人,打了招呼:“你回來了,雲哥哥。還是……雲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