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長甚遠,或許轉瞬即至。安詳與平和在那一刻轟然倒塌,曾經長身玉立,佩劍伴虎的君子國人,正手執所尋利物,聲勢浩大朝他們涌來。猛虎無存。
胥昇全身發抖,無心再理素荷。她長吸口氣,從家門邁出。剛至寬闊之地,便被團團圍住。
“你們想做什麼?”胥昇反問。
聲音驟而此起彼伏。
“不再受到你的控制!”
“推翻你!”
“一個沒有櫟和洇的君子國!”
胥昇冷笑:“你們密謀造反,竟沒有統一目的?首領是誰,我要見他,不要跟我說你們沒有首領!”
衆人聲音漸弱,面面相覷。正當胥昇竊笑搖頭時,一大約二十餘歲女子站出,髮髻高綰,青絲披肩:“首領已按你定下規矩被洇殺死,你想見他,只有一個辦法。”
胥昇斜目看去,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是誰,新首領?那是什麼?難道你來推翻我只是爲了讓自己和青丘國那些一樣,梳一個豔麗的髮髻?”
“喂!”凌雲對胥昇輕蔑話語不滿。
“不僅髮髻,我還想要束髮高冠,耳環胭脂。我想要短衣長靴或是長袍高襦。不管是什麼,我希望每天醒來自己不會因不規矩的打扮而陷入生命危險。”
“僅僅因梳妝打扮便要推翻我,你可知是誰保證你們千年不受外國來犯,誰保證本國再無殺戮,是誰……”
“那他們是怎麼死的?”女子截斷道,“因不守規矩而命喪虎口,不是殺戮?”
“那是必要的懲罰,沒有懲罰就沒有安寧。”胥昇堅定道。
“我們知道近千年來你保護我們,我們奉你爲王。可是時間太久,我們雖不老不死,不會繁衍,但我們會變。”另有一女子站出,仍是君子國人舊裝,言辭平緩,但字字真切,指尖朝頭,“這裡會變。”
“又有人站出來說話,很好!你又是爲了什麼?看你的打扮,不像她爲了那些俗物!”
“俗物?我想你並沒有理解她的意思,這也是我說的,我們在變,而你不變。不變的原因是你太喜歡這種生活,這種殺伐決斷,生死在握的感覺。”
胥昇微微皺眉,她的話直擊她心:“你叫什麼?”
“肅涸。君子國很小,你本該記得我們所有人的名字,作爲王。”
素荷無殤本側立一旁靜聽,忽聞此言瞪大雙眼看着那人,那個聽起來和“素荷”一模一樣的人。
胥昇也是一愣,又仔細看去,見之眉宇平淡雖有一番堅毅,但和素荷卻是全然不同。
“生死在握?”胥昇口中輕哼,滿是不屑,“千年前若不行此法,你我皆早淪爲獸口之食,何有你今日再此與我理論!”
“我承認,你是對的。我亦心有敬畏和感激。但你也說那是千年前。千年之間,人心已變。我們不再矇昧無知,只求生存。我們在進步,而你卻故步自封,依然不變。”
“故步自封?我建立君子國,定下禮法,每個國人安居樂業,你還想要什麼?”
“要回我們應有的東西,我們應該選擇我們生存的方式,選擇我們想說的話,選擇我們不同的思想,而不用擔心被櫟審判,被洇懲罰。選擇接受變化。”肅涸稍頓,“否則,我們豈非連南山之獸都不如?”
“說了這麼久,你們到底想要什麼?我的位置,還是迴歸互相殘害以求所得的日子?”
“你不要彎曲我的意思!”肅涸略顯急躁。
“那你就說出來,到底想要什麼?”胥昇嚷道,再無君子之態。
“我想她要說的,是自由。”素荷出言插口。
胥昇肅涸等人微微蹙眉,近乎異口同聲:“那是什麼?”
“你們從未聽過這個詞?”無殤走到素荷身邊,見面前人搖頭後嘴角笑起,朝素荷道,“這倒有意思,他們有了想法,卻苦於沒有將其表達的字句,如此一來就可妄加解釋,他們的努力變得更難。”
“好在素荷姐姐說了出來,他們不用如此苦惱了。”凌雲走近。
“自由就是你方纔說的一切,你想要的,所說的,皆爲這兩個字所述。你希望你的生活由自己做主,這並沒有錯。”素荷面朝肅涸解釋。
胥昇冷笑:“君子國的事,不勞煩幾位大駕,我們自會處理。”
素荷未及回話,凌雲忽而跳了出來,搖着腦袋若有似無道:“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如此的一來的話,青丘國無法管君子國的事,狐族不能管巨人族的事,我家不能管你家的事,所以我們只要待在自己家就好了,外面殺人放火搶劫都不關我們的事,因爲是別人家的,所以他們自會處理。這樣也就是說,一個人不能管其他人的事,咦,既然你不能管其他人,爲什麼讓那些人聽你的呢?”凌雲來回踱步道,“哦,我明白啦,你管轄他們,所以他們得聽你的,如果素荷姐姐管轄你們,你們不都得聽她的嘍。說起來,還是比誰拳頭硬嘛!不對不對,不是這樣,是時而要聽別人的,時而不要聽,有時候不聽是錯的,有時候聽了是錯的。無殤哥哥,我好像把自己繞進去了。”凌雲眨着眼看着無殤。
無殤驀然一笑,又看向素荷。素荷微微頷首明白無殤之意,望着胥昇:“這件事,我管定了。”
未等胥昇開口無殤接到:“這也是你最初做的事。”
“什麼?”胥昇心上一顫,不知素荷他們知道多少。
“你本不是君子國人,但你依然選擇帶他們走上一條平和止殺之路,這是你的初衷,不是麼?”無殤說着,指尖指向猛虎。
胥昇的疑慮不解豁然大開,無殤剛剛與那隻狐狸在一旁說了半天,也許青丘國對櫟洇二虎並不陌生。
“是馬腹”凌雲叫出名字,歪着頭道,“形如卻非猛虎。我也是來此走近後纔看出來。”
“我並不十分了解這裡,但據凌雲所說,馬腹不會聽從外人指令,所以……”無殤不在言語,看向胥昇。
胥昇面色難堪:“早知道當初便留你們在荒山野嶺。”
“因爲你內心仍有善良,便不會這麼做。”素荷道。
“她還善良?善良怎麼會用洇害死那麼多人!”凌雲偏頭不可置信看着素荷。
“從未有人說過,善良人不會做出危害之事。只要認爲所作是對的,便會一意孤行,這便是王者的權力和桎梏。”素荷解釋道,扭頭看向肅涸,“你們想殺了她麼?”
羣聲漸起,似乎無人曾想過這個問題。肅涸走上前:“我們只想得到我們需要的。”
“殺了她是最簡單的方法。”素荷話鋒緊逼,盯着肅涸,“若你們同意,我可以相助。”
肅涸稍顯猶豫,回頭看向衆人,從衆人疑頓糾結的神色中漸漸轉回,低眉慎思後回道:“不,我們不想。”
“這可是難得的機會。”
肅涸依舊搖頭。
素荷笑起,若有似無點着頭,又看向胥昇:“這就是他們,君子國人。比你想象中要進步的多,是麼?”
胥昇身份被說穿後已無再留下的準備,反倒心中多了一份平靜:“我希望保護他們,沒想到反倒禁錮了他們。是我該走的時候了。”
肅涸漸漸走近胥昇:“從始到終,我都未說過要將你推翻。”
胥昇一怔。
“我們每個人都尊重你,也感謝你,如果在我們中再找一人來代替你,我真的想不到。沒有櫟和洇,只有你,我們希望你能繼續做我們的王。我們已不再無知的需要一條條規則來苛求行爲,但我清楚我們卻還沒有能力化爲一盤散沙,各自稱侯,所以……”
“我知道,我雖沒有告訴過你們那個詞,但我想你們是那個意思。”
無殤和素荷相視一眼,默默輕笑,耳畔傳來胥昇之音。
“監督。你們需要王,更需要一個督人。”
國人略顯騷動後是一片讚許。
“在你們並不知道這個詞前,我將其職交予櫟洇,而忽視了櫟洇的冷漠無情與它們和我的關係。如今,我想讓肅涸成爲那個督人。如果有一天,督人再帶着國人,高喊着讓你們的王離開,你們的王一定沒有半句怨言和辯解,離開君子國。”胥昇臉上重溢喜色,肅涸站在胥昇身側,與其並肩。
素荷和無殤、凌雲暗自遠離高漲的呼聲。
“這種結束,會不會比驅逐或害死任何人更好?”素荷朝無殤側目微笑。
“我從未擔心。”無殤回笑道:“因爲這就是你。”
“不過這次我並沒有做什麼,是他們自己,醒悟了過來。”素荷緩緩道,尾音漸低,對自己欲做之事,心中又多慮幾分。
無殤沒有打擾,只是靜靜陪在她身側。
凌雲見一時沉默,不知該如何開口,跟隨兩人身旁心想着該見到雲中君了吧,不由嘴角偷笑。
天徹底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