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百年紅塵反覆,在記憶中許許多多的面孔都已經變得模糊,但惟獨那人的面孔與兼淵的容顏異常清晰,在女子的左手上,那一線細細的紅痕幾乎如活過來了一般扭曲着。
蘇瓔忽然想,這場夢,是否太長了一些,長的……像是那些飛速消逝的半生時光,都不過像是一場夢而已。
即便是在睡夢中,那種燥熱感還是揮之不去,彷彿周圍有兇猛的火舌吞噬着樹木,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熱浪。
“蘇姑娘,蘇姑娘,快醒醒啊……着火了……”耳邊似乎傳來誰焦灼的聲音,肩頭被人劇烈的晃動着,蘇瓔緩緩的睜開眼睛,然而扶着她肩膀的那個人卻大吃了一驚,那雙原本清如冰雪的瞳孔如今渾濁不堪,彷彿遲暮的老嫗一般失神的打量着自己。
這個女子原本清澈通透的雙眼原本靈力充沛,此刻竟像是快要乾涸的河流,露出了嶙峋可怖的河牀。
“蘇姑娘,你怎麼了?”紫英倒抽了一口冷氣。
蘇瓔踉蹌着推開窗子往下望,樓下的火焰燃燒得極爲緩慢,並不像是尋常的火光舔舐木頭一路蜿蜒,反倒像是有生命的東西沙沙在蠶食着什麼!那種響動極爲細微,周圍彷彿根本沒人發覺這座客棧已經被火龍包圍,只剩下客棧外一羣淡青色的身影時隱時現。
那不是尋常的大火,是……南明離火!蘇瓔心口一痛,竟然半分都使不出力氣來。她體內的傷勢似乎被什麼東西給誘發了出來,哪怕四月已去,酷熱的日光徹底驅散了寒風,但是體內陡然上涌的力量徹底拖垮了這具殘缺的身軀!
幸虧方纔紫英叫醒了自己,否則再耽擱下去,那火一路燒了上來,只怕自己就會在睡夢中被這場大火燒成灰燼了!
從樓梯必然是出不去了,唯一的方法就是從窗戶外跳出去,然而再一次推開窗櫳,蘇瓔眼中陡然閃過一線寒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在肉眼可見的地方,一張張明黃的符紙貼滿了整座庭院。
清風徐徐,一張張翻動的制符上有淡青色的雷電沿着硃砂的走向流動,紫英一張臉頓時變得煞白,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次來的人顯然是有備而來,南明離火是天下間所有妖物的剋星,要破除南明離火,就只有從幽冥地獄中喚起黑龍磷火,依靠死者的怨毒與地底深處的幽冷剋制南明離火,可是此時此刻,又要去何處搜尋磷火?!
蘇瓔在九天之上修習過道術,自然不怕五雷符咒,然而紫英不同,她只是普通的一縷亡魂,別說此刻密密麻麻貼滿了整整一座客棧,哪怕一張五雷符打到自己身上,她立刻便要魂飛魄散!
“紫英,你的元神附在哪裡,我帶你出去!”蘇瓔眉頭一皺,雖然不知道頤言去了哪兒,但此刻她不在這裡,自己反而舒了一口氣。然而就在蘇瓔回頭的剎那,卻發現原本跟在自己身側的紫衣女子已經不見了蹤影。推開的窗戶便,熊熊的火光映照在紫色的衣袂上,那種紅竟然像是染了血一般不祥。
“來不及了……”紫英站在一旁輕輕笑了起來,“姐姐,你先走吧。”
“胡說!”蘇瓔一急,漆黑的長髮在夜空中無風自動,那一刻,分明有縷縷紅痕在對方清澈的眼底無聲蔓延,“我們一定會活着離開這裡。”
紫英往樓下瞥了一眼,當真是晚了,南明離火極其霸道,雖然燃燒的速度極慢,但是一寸寸的舔舐上來,連支撐着客棧的木柱裡蘊含的微弱靈力都被燒的乾乾淨淨,在這麼拖下去,明日這座客棧看似毫髮無傷,但連同客棧中的一切,只怕三魂六魄精氣法力全都被燒成了一把空氣!
如巨蟒一般扭動的火光,記憶裡似乎也曾見過這一幕。然而不是這焚燬一切的靈火,那只是凡間尋常的火焰罷了。一樣的溫暖和熾熱,一點點將絕望的人燒成了灰燼……紫英用力按住自己的額頭,鑽心的疼痛像是有人生生在撕開自己的傷口。
火光裡,是不是有人曾經也和自己一樣,這樣恐懼而無助呢?
“小姐,你活該,你活該!”
“憐兒,我沒有,我從來沒有將你當做下人看待過……”
“趙楠,趙楠!”
那樣紛亂的話語猶如利刃般透心而過,紫英死死的扶住窗櫳,忽然忍不住痛哭起來。被遺忘的記憶被這場火焰喚回,然而真相卻讓人覺得如此的不堪與難以忍受。她哭的身體幾乎抽搐,面孔無聲的扭曲着。
那一刻,面色蒼白的女子似乎再也無法忍受熾熱的火焰,忍不住連聲咳嗽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平復了呼吸,紫英這才斷斷續續的說道:“姐姐,如果你還能再見到趙楠,請你轉告他一句……”女子遲疑了半晌,似有千言萬語,然而不知道爲何,回顧這往生來世漫漫時光,卻發現要說的,原來早就說盡了,最終她只得淒涼的笑了笑,別過頭去,“姐姐,你記得告訴他,若有來生,便不必再遇見了。”
“不,不必再去找他了。”
是的,她都想起來了……這些年不曾褪去的執念,將她束縛在王氏的舊宅之中不得超生的,究竟是什麼。不是他,不是那個男人!
那場潑天的血光和鋒利的刀刃,還有女子臨死前失望而悲傷的眼神,她全都想起來了!回首半身已成空,長風盈袖空自憐。紫英的嘴角露出了一縷苦笑,是的,最好是不必再見了,都不必再見了,今生已矣,不許它朝。
蘇瓔心底一緊,困住紫英的那一根冰冷的鎖鏈竟然一寸寸的斷掉了,那些苦苦掙扎的執念和不堪,竟然在這一刻煙消雲散化作了飛灰,那個面容羞怯的少女微微俯下身對蘇瓔行了一禮,然後頭也不回的朝窗外飛身而出。
“妖孽,這個時候想逃,不覺得太晚了麼?”在紫英的身影飛躍而出的剎那,純風冷冷的笑了起來,“放箭!”蘇瓔肩頭一震,即便是藏身在窗櫳之後,被浸泡在驅邪浮水中的箭矢上含着的呼嘯靈力也不禁讓蘇瓔覺得駭然,龍虎山這次爲了拔除自己這個禍根,竟然擺出了這樣大的陣仗!
玄鐵打磨的肩頭尖銳無比,即便是在暗夜中都泛着淡淡的寒光,就在紫英撲出去的剎那,流星般的箭雨齊刷刷的往女子瘦弱的身軀射去,即便是竭力躲避,然而在女子轉身的剎那,埋伏在房樑上的人抓住了機會,用連珠弩射出的箭矢如同濺落的珠玉一般密集,竟然生生將紫衣女子曼妙的身軀死死釘在了地面上,鵝毛尾羽兀自在空中顫抖,對方纖細的脖頸卻已無聲的垂落一旁。
披肩的長髮猶如一匹流瀉的錦緞瀑布般落下,紫英下意識的想回過頭看一眼蘇瓔,然而她擡起的手最終還是無力的垂了下去,直到燃燒的南明離火沿着衣袂一點點吞噬過來,女子的身軀最終化成了一縷灰燼,三魂七魄,徹底消失在了天地之中。
若是平日,蘇瓔的確可以輕易離開此地,但如今有傷在身,更何況四周火焰酷熱,更是所有妖類的剋星。此刻想要逃出去的唯一辦法,就是從窗口一躍而出,穿過符籙與火海的封鎖,直接跳到對面街道的屋檐上。所以紫英才會以身爲餌,只願能爲蘇瓔贏得一點時間。
“紫英……”蘇瓔腳步一晃,心口傳來一陣陣扭曲的痛。原來自己,根本無法守護住任何東西,千年前爲了一己之私牽累了子言,千年後,連累紫英也爲自己而死。如果,如果不是自己強行介入了紫英的生活,或許總有一日她心結能解,重入輪迴,但是今時今日,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你早知到她會死不是麼?”驀地,有尖銳的笑聲在耳畔響起。熊熊烈火已經燒至身畔,但隨着那個聲音的響起,灼熱的氣息竟然被無形的屏障逼退,一股陰冷的空氣在屋中緩緩拂過。
“將夜?”蘇瓔心口一陣刺痛,用手緊緊按壓住自己胸口的女子臉色蒼白,幾乎呻吟般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哈,怎麼樣,和我做一場交易吧,我把力量借給你,我們聯手殺掉那些可惡的道士怎麼樣?”將夜低低的笑了起來,他似乎對蘇瓔很感興趣,不急不緩的說道:“是從龍虎山追來的人呢,怎麼樣,要不要聯手試試看?”
“我沒有,我沒有……”蘇瓔咳嗽起來,茫然無措的辯解道,“我沒有要她死。”
“荒謬!”將夜嗤之以鼻,嘲諷道:“你難道不知道,只要她心願已了,就勢必會入輪迴轉世。你何嘗是真心想幫她,不過是要她一點執念罷了。”
那樣狠厲的話語,竟然比刀刃還要鋒利,一刀刀,似乎刺進了蘇瓔的心底。
“殺了他們,這羣人要的,是你的本體啊!”將夜瘋狂的笑了起來,女子枯涸的眼睛裡靈氣再次蔓延,然而這一次,分明有不祥而詭異的黑氣在眼中氤氳。
趁着紫英躍出窗口吸引衆人目光的時候,白衣的女子衣袖一拂,原本熊熊燃燒的南明離火竟然似是被狂風倒吹退後了幾步,不過是眨眼的時間,蘇瓔已經從窗戶外越到了另一處屋頂上。
“妖孽果然狡猾多端,快,放箭!”純風面色鐵青的看着一道白影從自己眼前劃過,這才反映過來剛纔射中的不過是個替身,立刻惱羞成怒的喊道。
蘇瓔的身上已經燃起了淡淡的火光,清風面色一喜,再微弱的火苗只要沾染在妖物身上,都能以燎原之勢將對方徹底化成一團灰燼,這是龍虎山數百道士修煉的精華,這次爲了對付蘇瓔可謂是傾盡了一派之力,只求煉化出對方的原形,那麼武華山就再也沒有資格與龍虎山相抗衡的力量了!
此時蘇瓔的身上已經有了淡淡的刺痛感,然而奇異的是,號稱焚盡三界不潔之物的南明離火竟然像是燒在了一團雲霧中,片刻後吞噬着女子肌膚的火焰無以爲繼,竟然一點點的消失在了空中。
南明離火與幽冥鬼火此消彼長,最終一同消失在了天地之間。正與邪,光與暗,從來便是互相交替,循環不息!
反觀白衣的女子,原本清冷的眼神裡滿是血紅的光芒,一縷縷如蛇一般鼓動的黑氣在對方的血管中游躥,分外的猙獰可怖。迎着背後一輪滿月,蘇瓔毫無感情的注視着院子中的一羣道人,眼底露出了狂暴的殺意和嗜血的瘋狂。
“放箭!放箭!”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天師,清風很快就發覺出了眼前的異常,南明離火竟然對她失去了作用,那麼他們所謂萬無一失的計劃就已經出現了巨大的破綻,此時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射死眼前的女子,趁着對方出手反擊之前,寧肯擊碎她的本體,也絕對不能留下後患!一念及此,純風再一次厲聲呵斥道。
緊接着,無數隱藏在暗處和明處的道人們亮出手中的弓弩,箭像是流行飛石一般,毫不留情的對着女子呼嘯而去!
可是無人發覺,蘇瓔攏在袖中的雙手早已徹底扭曲變形,一列列的骨刺掙扎着從皮肉中透了出來,原本細如水蔥的十指此刻猶如一柄柄鋒利的匕首,淬滿了毒藥,只要沾上人的皮膚都能化骨索命!
“嘻嘻……嘻嘻。”耳邊似乎有孩童般天真而殘忍的笑意,蘇瓔心口一震,難以置信的看着自己露在月光下的一雙手,那是……魔化!因爲怒火幾乎焚燒了理智,平日強行鎮壓住的邪魔此刻也尋找到了反噬的機會,竟然源源不斷的將魔力傳輸到自己的體內。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天地之間陡然沉寂下去,只剩下無數人哀慼而怨恨的詛咒聲在耳畔迴盪。
女子漆黑的長髮在風中狂舞,沒有月亮的晚上,熊熊的火焰卻幾乎照亮了半邊天空。蘇瓔站在屋檐上俯身看着一羣青衣的道人,面色冷漠而尖銳。
“趙楠……趙楠”蘇瓔面色蒼白如紙,似乎要將這個名字都嚼碎了一般,半晌,女子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縷鋒利的冷笑:“你放心,我必替你殺了他,來生再見,你們便可從此再不相遇了!”
“還有你們!”蘇瓔的脣角豔得就像是血染過一般,她擡起手,輕輕一指清風所在的方向。
清風大驚,看着對方瞳孔中幾乎快要洶涌而出的黑霧倒抽了一口冷氣,“妖孽,妖孽!”清風的法器是一柄劍,一柄已經斷了半截的桃木劍。尋常人自然不會被這樣的一把木劍所傷,然而桃木驅邪,殘破的劍身上有斑斑暗紋,不知道有多少妖怪飲恨在這柄劍下,此刻道光大盛,大有一拼之意。
蘇瓔冷冷看了她一眼,足尖一點縱身撲來,清風上次與蘇瓔交手,自知不是她的對手,此刻更是駭得連連後退,直到看見對方的身形一轉,竟然直接撲進了火海之中。客棧後頭的一座小小庭院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龍虎山藉助南明離火已經燒燬了整座宅院,紫英爲她引開了衆人的目光,蘇瓔纔有逃脫的機會,只是誰也沒有料到,她竟然還會自投羅網。
女子素白的衣袂在火中翻飛,這樣熾熱的火焰中,就連邪魔都難以支撐,“你莫不是瘋了不成?”
“呵。”蘇瓔神色如常,坦然說道:“如果我真的要葬身於此,那麼將你一同煉化此處,也是一樁善事。”
將夜一驚,頓時沉默下去。他的力量縱然強大,但說到底仍舊需要宿主甘願被邪魔引誘。蘇瓔借用了自己的力量,卻並沒有露出對強大力量的渴求。這樣的人,才最是讓人頭痛。
不遠處,紫英的靈體早就沒了聲息。但並沒有像尋常鬼魂一般立刻灰飛煙滅,反覆有某種無形的力量護住對了對方。即便如此,卻也可見女子的身軀已經出現片片裂紋,只怕是支撐不了多久了。
看着蘇瓔毫不遲疑的往紫英身前走去,將夜似乎明白這個女子究竟想做什麼了。隱匿在對方的軀殼之中也無法看穿的靈魂,在這一刻陡然出現了裂痕。邪魔冷冷的笑了起來,恨吧,只要有恨,魔就永遠不會消亡!
靠的近了,才發現剛纔的判斷果然沒錯。那對石榴紅的耳環的確有某種不同尋常的力量。雖然材質與色澤都極爲普通,凡人並不會將它當做是什麼珍貴的珠寶。但是那上面蘊含的微弱神力卻逃不過蘇瓔的法眼。天地之中的確有某些東西各有機緣,在莫名的巧合之下吸取天地間遊離的靈力。時日一長,便能幻化妖身。打造這對耳環的石頭上蘊含的力量更是奇特,那是上仙遺留的力量,即便微弱得不值一提,卻也在這個時候保住了紫英即將潰散的靈魂。
再也沒有遲疑的時間,蘇瓔踉踉蹌蹌的走過去半蹲在地,一手按住紫英的傷口,另一隻手迅速的握住箭矢,生生將它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