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章

“它們原本是寄居在山林之中,還未修成形體的妖怪,或者是宅邸中因爲人氣而產生意識的精魅。因爲能力弱小,如果遇見了伐木人活着是宅邸遷徙,它們就活不了了。”

“原來如此,想必你見他們可憐,所以就出手救了它們。剛好這裡的環境又能夠讓生命存貨,所以……想來這片果蔬菜地,也是因爲這些出身山野的精魅們想要報答你,所以纔將一切都處置的井井有條吧。”

不用兼淵再出言解釋,蘇瓔已經將事情看透了多半。只不過越說下去,連她自己都有些心驚。

“的確如此,我一開始也沒料到它們會將此處侍弄成這個樣子。不過這樣也好,閒來無事的時候,我都會進來看一看。武陵人誤入桃花源,想必看見的也是這樣的場景吧。”

兼淵的口吻裡竟然有着一縷淡淡的豔羨,似乎對那個傳說的桃花源真的渴慕不已,蘇瓔想了想,低聲說:“或許你師父將你逐出龍虎山,的確是爲了你好。日後就算你道法深湛,能夠抵住九天雷劫白日飛昇,到了仙界,只怕一樣難以適應。”

“哦?”兼淵微微挑眉:“爲什麼這麼說,我當初拜在龍虎山門下,如果說不想修仙得道,倒也是騙人的。”

蘇瓔伸手去摘一個橘子,精怪的妖魅已經在枝頭撲扇着翅膀遞了一個過來,蘇瓔頷首道謝,這些精魅還不曾修得人身,所以影子都是淡淡的,半虛半實,十分奇特。

蘇瓔的指尖掐進了表皮還是青色的橘子中,酸澀的氣息立刻彌散在空氣之中。

兼淵也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隨便找了個地方倚在樹上靠着。看來就像是他說的,這個地方,就是屬於他自己的武陵桃源,只要一進來,整個人都會放鬆不少。

一路往前走去,除了觸目可見的田地和樹木之外,竟然還有幾間小小的茅屋。裡面的擺設極其簡陋,推開門,就是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和慢慢一屋子的書架,還有一鋪牀,被子疊的整整齊齊。

“你還會在這裡留宿?”蘇瓔饒有趣味的看了一眼,這間房子倒像是修道之人住的地方,清心寡慾。

“偶爾吧。”兼淵笑了起來:“有時候看書看得入迷了,就會不知不覺的靠在桌子上睡覺。是它們自己動手做了這張牀,不過難得留在這裡便是了。”

“所以我才說,你啊……果然不適合修道。”蘇瓔將一瓣橘子塞入口中,“你和子言不一樣,甚至和仙界的那些人都不同。”

兼淵挑眉,懶懶的斜倚在門上,一副洗耳恭聽的神色。

“天界的那些人,倒不是說不好。”第一次,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女子忽然露出了孩子般俏皮的神色,歪着頭說道:“他們都活得太久太久,也看過了太多太多的東西。所以對仙人來說,他們唯一熱衷的,恐怕就是如何獲取更加悠長的生命,以及得到更爲強大的力量而已。”

“沒有哪個仙人會喜歡這些東西,那些妖鬼精怪,更不會有仙人對他們出手相助。按照他們的說法,所有的一切,都是天命啊。”不知道想起了生命,白衣的女子悵然的嘆了一口氣:“天命之下,是生也好,死也罷,他們全都不會在意。”

“是麼,那就是說……我的道心還遠遠不夠啊。”兼淵也不甚在意的樣子,伸出手來問蘇瓔討橘子吃。

“嘶……”吞下那瓣橘子之後,兼淵瞬間倒抽了一口冷氣,蘇瓔連忙欺身靠了過去,“怎麼了,又牽動了傷口?”

“不是。”兼淵原本清俊的面孔都扭曲了起來,一個勁的齜牙咧嘴:“這個橘子,好酸啊。”

“噗嗤。”蘇瓔掩嘴笑了起來,“你沒看見橘子的皮還是青碧色的麼,沒有完全熟透的橘子,自然是酸的啊。”

“我當然知道。”兼淵不甘心的反駁道,可是過了片刻,他還是吐了吐舌頭:“不過看你吃的那麼開心,誰會猜到竟然酸成這個樣子啊。”

蘇瓔的眼中露出了狹促的笑意,拈起一瓣橘子又吃了起來,“我喜歡吃酸的東西,你自然是吃不慣了。”

其實道士的生活真的很清苦,所以兼淵也是習慣了風餐露宿,所以一開始說吃乾糧吃膩了,不過是陡然想起了自己隨身帶着的這卷畫軸罷了。

這是他真正的秘寶,不同於背上縛着的那把飛劍,那是師父賜給自己的。而這卷無意中得來的畫軸,卻是除了自己之外,第一次有別的人踏入。

陽光從洞開的軒窗外灑落進來,就像是無數閃爍着羽翼的蝴蝶般,碎裂的光斑透過茂盛的枝椏落進屋內,倒是別有一番趣味。蘇瓔也不急着出去,只是翻起了屋內的一些書籍。裡面的東西擺放的很整齊,看上去倒像是有人特意收拾過一樣。

有些是兼淵從前臨摹過的字帖,或者是一些丹青水墨,更多的,是一本本已經翻到殘舊的書籍。不僅僅是道家的那些書,蘇瓔竟然還從裡面翻出了一些兵書和棋譜。

兼淵就倚在門邊靜靜的看着,在這樣的地方,那個女子平日凜冽如刀的眉眼似乎都已經軟化了下來。她剛纔吃橘子的時候微微皺起的眉頭,還有看着自己失笑的神情,都讓那個原本冷如冰雪般的女子多了幾分煙火氣息。

其實這樣不好麼,會哭也會笑,這纔是一個人所應該有的情緒啊。努力超脫凡塵俗世神仙得道,就真的會比現在更加快樂麼?

所以她纔會說,自己其實並不適合修仙煉道吧。九重宮闕,又該是怎樣的寂寞和冷清。兼淵的心念一動,似乎明白了什麼。這麼久以來,她從來不提自己爲什麼會離開天界,難道,是因爲這樣的原因麼?

“呀,還有棋盤呢。”女子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伸手擡起了一盞棋盒:“方纔看見棋譜的時候我就在想,你會不會在這裡放棋盤,不過……”

像是知道女子要說什麼似的,兼淵走了過來將另一盒黑子拿了出來:“我都是自己一個人來,帶了棋盤來,也的確無人和我對弈。這些東西是它們自己做的,想必是仿照書上的棋譜做出來的。”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蘇瓔微微笑了起來,“知恩圖報這種事,果然是一種本能麼。”

“我不知道。”兼淵搖了搖頭,眼中有溫柔的光芒,“我出手就他們,並不是爲了祈求回報。這個陣法遲早有一天會失效,等到它們自己想要出去的時候,或者我已經無力眷顧它們,想必到時候,又是另一番機緣了。”

“不說這些,來,既然你來了,我和你一盤棋如何?”男子笑了起來,將棋盤帶到外面一株柳樹的樹蔭下。那裡有一方小小的石制桌椅,柳樹幻化出的精怪好奇的打量着兩個人,憑着身爲妖類的本能,它能分辨出眼前的女子帶着某種危險的氣息。

假如不是宋公子也在,只怕它也會和那些夥伴們一起躲得遠遠的吧。

然而白衣的女子只是微微頷首,似乎是在對自己致意一般。柳樹精嚇了一跳,連忙在樹枝間蹦蹦跳跳的走遠了。

蘇瓔執白子先行,兼淵緊隨其後,兩人下棋倒都是用盡了全力,你來我往,十分精彩。那些山精們分成兩派前來觀戰,還有一些機靈的,更是將新鮮的刮過洗淨了,用荷葉盛着端到兩人身側。

這裡的時間和外界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日頭漸漸西斜,原本明亮的光線一分分的收攏,竟然和外頭全無兩樣。蘇瓔拈起一枚紅色的小小果實jjjjjjjjjjjjjjjjjj放進嘴中咀嚼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酸甜立刻在脣齒中彌散開來。

這裡的精怪知道她喜歡吃酸的果實,不知道從哪裡摘來了這種小小的紅色果實。甚至就連兼淵都從未見過,蘇瓔倒是想讓兼淵嚐嚐看,不過就連蘇瓔都說“酸澀可口”,兼淵自然是敬謝不敏了。

兼淵下棋的路子很穩,穩打穩紮,似乎並不在乎勝負。蘇瓔也是見招拆招,與其說這兩個人是在下棋,倒不如說只不過是趁着下棋在閒聊罷了。

蘇瓔終於有些明白兼淵爲什麼喜歡待在這個地方了,這裡的精怪們力量都很弱,否則也不會被凡人逼得差點沒有容身之處了。只不過或許是因爲呆在了這個芥子空間之中,這些精怪簡直就像是孩童一樣,十分的天真可愛。

它們會圍繞在蘇瓔和兼淵的身側,不時的問一些外面的事情。兼淵倒是沉得住氣,一邊回答它們,一邊思考着對付蘇瓔的棋招。

他的沉靜和子言截然不同,不急不躁,和那些小小的精怪們說話的時候,就像是父親對待自己孩子一樣充滿了寵溺。

一開始這些山精妖魅們自然也害怕蘇瓔,不過談笑風生,一來一往之間,倒還有些山鬼們會纏着蘇瓔,問他一些兼淵在外頭的事情,甚至說起很久之前,兼淵一些丟臉的事。儘管對面的男子一直在假裝咳嗽,可是這些小東西似乎一點也不怕他,一個勁的圍着蘇瓔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

“呆在這個地方,一定不會覺得無聊吧。”蘇瓔終於從那羣好奇寶寶一樣的山精們之中抽出了身,似笑非笑的看着一臉尷尬的兼淵。

“也還好,他們是不是太煩人了?抱歉……這裡除了我之外,一直沒有外人進來過。”

“當然不是。”蘇瓔笑了起來,徐徐說道:“其實從某個方面而言,我纔是個妖怪,和他們是一族的。而你不僅僅是人類,更是個道士。他們這樣信任你,我才覺得奇怪。”

他是個人類,也是個道士,然而自己……卻是妖怪。似乎很久很久,都沒有想起過這件事了。

“做道士還有收留妖怪的,真是讓人吃驚。”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我不算是道士麼。只不過是自幼拜在師父門下,所以爲了方便,也就當成道士來養罷了。”

蘇瓔笑了笑,“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是記得你穿道袍的樣子,只是又常常會忘記你是個道士。”

“難怪,雖然你穿道袍,可是你和其他的道士不一樣,你沒有道號對不對?”

“道號自然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取的,或許師父早就料到了有這一天,所以才遲遲沒有給我取道號吧。”他似乎還想說什麼,然而停了停,他又拈起棋子下了一招。

蘇瓔頷首,當年在楚國青勉王都初遇的時候,自己就已經看得出他道心之高。只是任誰也沒想到,世事翻轉如棋,竟然會走到今天這個局面吧。

“我記得你是正一教出身對不對?正一教不忌葷腥,可是我卻很少看到你吃葷菜。”

“習慣問題吧,萬物有靈,或許也是因爲我自己認識一些精怪,總覺得吃葷,未免太殘忍了一些。”

“你說我們現在,到底算是在下棋,還是在聊天呢?”兼淵挑眉說道。

蘇瓔倒是無所謂的樣子:“兩者兼得,有何不可?”

兼淵轉過身,不知道和身邊的那些妖魅們說了些什麼。不一會兒那些半虛半實的身影就一瞬間散的乾乾淨淨,蘇瓔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時辰已經不早了。

“從前一個人在道觀,只怕過的並不算開心吧?龍虎山雖然是正一教,但畢竟是道門,恐怕不比你在宋家過的舒適。”

兼淵看了蘇瓔一眼,微微蹙眉,“你今天……似乎對我的事很感興趣?”

“我們似乎從來沒有這樣聊天過,不對,除了頤言之外,我從來沒有和人說過這麼多的話,現在看來,原來與人交談,也不是那樣無趣。”

兼淵頷首,將手中的棋子一枚枚的拈起來放進棋盤中,“的確,如果我在宋家長大,或許又是另一番模樣了,只是父親當年承受不住失去母親的痛苦,根本就無形照料我。所以才決定送我去龍虎山修行……那你呢?”

蘇瓔把玩着手中的黑色棋子,“我?”

“對啊,你都問了我這麼多的問題,我還沒問過你呢。我只知道很久之前,你從上清天界躍入了凡塵,可是到底是爲什麼呢?還有,那位子言兄,與你曾經是舊識麼?”兼淵說話的語速很慢,似乎在遲疑着到底要不要說出口。尤其是說在子言兩個字的時候,帶着明顯的試探意味。

“用你們的話來說……大抵是因爲年少無知的關係吧。”蘇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而很快的,眼中的笑意收斂了起來,纖弱的手腕支在棋盤上,帶着淡淡的睏倦:“以前總覺得和天庭格格不入,那些人都歷經了劫數,什麼都看得淡了。但是我不一樣,有些東西,弄不清楚,我總覺得心底不安。”

“至於子言,我還沒有修成人形的時候,我就已經認識他了。”蘇瓔的眼中閃過一抹悵然,那真的是許久之前的事了,當年從天界奮不顧身的一躍而下,最擔憂的就是是否會連累子言。

兼淵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蘇瓔站起身來:“時辰也不早了,如果再拖延下去,只怕頤言也要擔心了。”

兼淵頷首,拿起手中的棋盤和兩個棋盒往屋內走去。

蘇瓔安靜的站在一邊看着,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屋內,這才轉過身說道:“你似乎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是那棵柳樹精所幻化出的小妖魅,模糊的一團,甚至分不清男女:“蘇,蘇姑娘……”

“我叫蘇瓔,你呢,你叫什麼名字?”蘇瓔蹲下來,看着只有自己小腿高的一團模糊的霧氣,笑意盈盈。

“我叫柳七。”柳七似乎嚇了一跳,戰戰兢兢的說道,“蘇姑娘,你人很好,公子也是第一次帶人來我們這兒。以後,你要多多照顧公子,好不好?”

蘇瓔在剎那間沉默了下來,柳七有些緊張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就算公子不說,他們也看得出來這個女子對公子是很重要的人。

“公子其實一直以來都不開心。”柳七有些難過的說道,“可是我們卻幫不上什麼忙。但是蘇姑娘不一樣,蘇姑娘是第一個來這裡的人不提,如果不是蘇姑娘,我們也不知道公子原來還能露出那麼溫柔的笑容。”

蘇瓔回過頭來,看見兼淵似乎已經收好了棋盤,正轉身出來要江門關上:“是麼,我一直以爲……算了,你放心,我還欠他一份人情。”

“那麼,就多謝姑娘了。”柳七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神情,轉身離去。

“咦,柳七性子素來膽小,竟然肯與你親近?”兼淵看着柳七消失的身影,有些疑惑的說道。

“是麼,我倒覺得他挺有趣的。”這番話,其實旁的那些妖怪精魅們也想和自己說吧。眼前的這個人還真是奇怪,明明自己的娘死在妖怪手裡,自己卻十分照顧這些弱小的精魅。

天色是徹底的暗了下來,只有暗紅的晚霞如火焰般在天際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