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門尋蹤
然而胡道臺此時卻還管不到阿祥的事,正爲另一個阿巧在傷腦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歸,一直到這天早晨九點鐘纔回家。問起她的行蹤,她說心中氣悶,昨天在一個小姐妹家談了一夜。
她的“小姐妹”也都三十開外了,不是從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鴇。如是從了良的“人家人”,不會容留她隻身一個人過夜,一定在頭天夜裡就派人送了她回來。這樣看來,行蹤就很有疑問了。
於是胡雪巖不動聲色地派阿祥去打聽。阿巧姐昨天出門雖不坐家裡轎子,但料想她也不會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僱的轎伕去探問。果然問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寶善街北的兆榮裡,那轎伕還記得她是在倒數第二家,一座石庫門前下的轎。
所謂“有裡兆榮並兆富,近接公興,都是平康路”,那一帶的兆榮裡、兆富里、公興裡是有名的紙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絕從人,私訪平康,其意何居?着實可疑。
要破這個疑團,除卻七姑奶奶更無別人。胡雪巖算了一下,這天正是她代爲佈置新居,約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轎不到古家,直往晝錦裡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煥然一新,七姑奶奶正親自指揮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紅木傢俱。三月底的天氣,豔陽滿院,相當悶熱,七姑奶奶一張臉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額上見汗,頭髮起毛,足見勞累。
胡雪巖大不過意,兜頭一揖,深深致謝。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爺叔用不着謝我,老太太、嬸孃要來了,我們做小輩的,該當盡點孝心。”
說着,她便帶領胡雪巖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去看,不但上房佈置得井井有條,連下房也不疏忽,應有盡有。費心如此,做主人的除了沒口誇讚以外,再不能置一詞。
一個圈子兜下來,回到客廳喝茶休息,這時候胡雪巖方始開口,細訴阿巧姐一夜的芳蹤,向七姑奶奶討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時哪裡有主意?將胡雪巖所說的話,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覺得有幾件事先要弄清楚。
“小爺叔,”她問,“阿巧姐回來以後,對你是啥樣子?有沒有發牢騷?”
“沒有,樣子很冷淡。”
“有沒有啥收拾細軟衣服,彷彿要搬出去的樣子?”
“也沒有。”胡雪巖答說,“坐在那裡剝指甲想心事,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在那裡似的。”
就問這兩句話便夠了。七姑奶奶慢慢點着頭,自言自語似的說:“這就對了!她一定是那麼個主意!”
由於剛纔一問一答印證了回憶,胡雪巖亦已有所意會。然而他寧願自己猜得不對,“七姐,”他很痛苦地問,“莫非她跟她小姐妹商量好了,還要拋頭露面,自己去‘鋪房間’?”
“賤貨!”脫口罵了一句。
“小爺叔!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來了,義形於色地說,“一個人總要尋個歸宿。她不願做低服小,只爲覺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慣了的,受不得大宅門的拘束,要在外頭住,說起來也不算過分。這一層既然辦不到,只有另覓出路,哪裡來的還到哪裡去,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就算是從良,總亦不能喊個媒婆來說:‘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尋個老公來!’她‘鋪房間’自己不下水,遇見個知心合意的,自訂終身,倒是正辦。”
聽她一頓排揎,胡雪巖反倒心平氣和了,笑笑說道:“其實她要這樣子做,倒應該先跟七姐來商量。”
“跟我沒商量!我心裡不反對她這樣子做,口裡沒有贊成她再落火坑的道理。阿巧姐是聰明人,怎麼會露口風?我現在倒擔心一件事,怕她心裡恨你,將來會有意坍你的臺。”
“怎麼坍法?”胡雪巖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臺就讓她坍足了。”
“那還不算坍足。明天她掛上一塊‘杭州胡寓’的牌子,那纔好看呢!”
一句話說得胡雪巖發愣。他也聽人說過,這一兩年夷場“花市”,繁盛異常,堂子裡興起一種專宰冤大頭的花樣,找個初涉花叢,目炫於珠圍翠繞,鼻醉於粉膩脂香,耳溺於嗷嘈弦管的土財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轉綢繆的柔態癡情,到兩情濃時,論及嫁娶,總說孤苦伶仃一個人,早已厭倦風塵,只爲“身背浪向”有幾多債務,只要替她完了債,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別無要求。
於是冤大頭替她還債“卸牌子”,自此從良。到一做了良家婦女,漸漸不安於室,百般需索,貪壑難填,稍不如意,就會變臉,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頭這才知道上了惡當,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筆錢,才能請她走路。
這個花樣名爲“淴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債務,下堂求去,兩不相干,還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積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復出,還放不過冤大頭,頂着他的姓接納生張熟魏,甚至當筵訴說她的嫁後光陰如何如何,或者這家人家的陰私家醜,少不得又要花錢,才能無事。
不過,阿巧姐總不至於如此絕情。胡雪巖問道:“她這樣子做,於她有什麼好處?她是理路極清楚的人,爲啥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小爺叔這句話說得很實在,阿巧姐應該不是這種人。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反倒好辦了。小爺叔,你交給我,包你妥當。”七姑奶奶接着又說,“小爺叔,你這兩天不要回去!住在我這裡,還是住在錢莊裡,隨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見面。”
胡雪巖實在猜不透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料知問亦無用,爲今之計,只有丟開不管,聽憑她去料理了。
於是他說:“我住在錢莊裡好了。我請了張胖子做檔手,趁這兩天工夫陪他在店裡談談以後的生意。”
“張胖子爲人倒靠得住的。就這樣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會到阜康來接頭。”
當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個人,是尤五的舊相知怡情老二。當年因爲松江漕幫正在倒黴的時候,弟兄們生計艱難,身爲一幫當家的尤五,豈可金屋藏嬌?因而儘管怡情老二說之再三,尤五始終不肯爲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氣之下,擇人而事,嫁的是個破落的世家子弟,體弱多病,不到兩年嗚呼哀哉。怡情老二沒有替他守節的必要,事實上也不容於大婦,因而重張豔幟,先是做“先生”,後來做“本家”,跟尤五藕斷絲連,至今不絕。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間裡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則是要打聽打聽阿巧姐預備復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則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舊日的情分,從中斡旋。不過自己一個良家婦女,爲了古應春的聲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館落腳,託西崽去請怡情老二來相會。
兩個人有大半年不曾見面了。由於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執手殷勤,敘不盡的寒溫。怡情老二問訊了七姑奶奶全家,與尤五以外,也問起胡雪巖,這恰好給了她一個訴說的機會。
“我今天就是爲我們這位小爺叔的事,要來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說,“阿巧姐跟胡老爺要分手了。”
“爲啥?”怡情老二訝然相問,“爲啥合不來?”
“其實也沒有啥合不來。”七姑奶奶將胡家眷屬脫困,將到上海,談到阿巧姐的本心,語氣中一直強調,脫輻已成定局,姻緣無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聽完,面現困惑,“阿巧姐跟我,一兩個月總要見一次面,這樣的大事,她怎麼不來跟我談?”她問,“她跟胡老爺分手以後怎麼辦?蘇州又回不去,而且鄉下她也住不慣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說道,“不管她怎麼樣,我們大家的情分總在的,就是胡老爺也很關心她。一個女流之輩,孤零零的,總要有個妥當的安頓之處纔好。她自己好像打定了主意。不過,這個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曉不曉得她在兆富里有沒有要好的小姐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說:“有的。她從前沒有到我這裡來之前,在心想紅老六那裡幫忙,跟同房間的阿金很談得來。阿金我也認識的,現在就住在兆富里,養着個小白臉。”
“這個阿金,現在做啥?”
“現在也是鋪房間。”
“我猜得恐怕不錯。”七姑奶奶將阿巧姐瞞着人私訪兆富里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推斷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這條路。
“奇怪!她爲什麼不來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問得對。不過,我倒要請問你,如果阿巧姐要走這條路,你贊成不贊成?”
“我怎麼會贊成?這碗飯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對了。她曉得你不會熱心,何必來跟你商量?”
“這話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爲啥還要回頭來‘觸祭’這碗斷命飯?”
七姑奶奶認爲要商量的正就是這一點。猜測阿巧姐預備重墮風塵的動機,不外三種:第一是爲生計所逼;第二是報復胡雪巖;第三是藉此爲閱人之地,要好好覓個可靠的人,爲一世的歸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過後,談她自己的意見,“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好過,她自己跟我說過,手裡有兩三萬銀子的私房,何況分手的時節,胡老爺總還要送她一筆錢。至於說到報復,到底沒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醜,自己先糟蹋名聲出了醜,她不是那種糊塗人。想來想去,只有這樣子一個理由:想挑個好客人嫁!”
“爲了要嫁人,先去落水?這種事從來沒有聽說過。”怡情老二大爲搖頭,“除非像阿金那樣,挑個小白臉養在小房子裡,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這話可以分兩方面來聽,一方面聽怡情老二始終是不信阿巧姐會出此下策的語氣,另一方面亦可以聽出她不以阿巧姐此舉爲然。而無論從哪方面來聽,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阿巧姐會走上這條路。不過,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一面是幫我小爺叔的忙,一面也是爲阿巧姐的好。二阿姐,這件事上頭,你要看我五哥的份上,幫一幫我的忙!”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說到這話,你該罰!你的吩咐,我還有個不聽的?”她質問着,“爲啥要搬出五少來?”
“是我的話說得不對,你不要動氣。我們商量正經,我原有個主意——”
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條移花接木之計,特地託號子裡的秦先生,寫信給寧波的張郎中,想撮合他與阿巧姐成就一頭姻緣。這話說來又很長,怡情老二從頭聽起,得知張郎中如何與阿巧姐結識,以及後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悵然而返的經過,對此人倒深爲同情。
“七姑奶奶,你這個主意,我贊成。不過,是不是能夠成功,倒難說得很。男女之間,完全靠緣分,看樣子,阿巧姐好像跟他無緣。”
“不是!當初是因爲我小爺叔橫在中間,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張郎中再好也不會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兒的,知難而退。其實,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願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張郎中就再好不過。第一,張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對阿巧姐那一片癡情來說,討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張郎中年紀也不大。”七姑奶奶問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屬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頭算了一下,失聲驚呼,“今年整四十了!”
“她顯得年輕,四十倒看不出。不過總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地說,“二阿姐,我說一句你不要生氣,四十歲的人,又是這樣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
“豈止不大容易?打着燈籠去找都難。”怡情老二很鄭重地問道,“七姑奶奶,張郎中那裡,你有幾分把握?”
“總有個六七分。”
“六七分是蠻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問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沒有這樣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攔住她。總而言之,不管她怎麼樣打算,我一定要做個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們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當然是好事。不過,好像委屈了張郎中。”
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應春以前,由胡雪巖居間安排,拜王有齡的老太太做義女的往事,頓時又有了靈感。
“二阿姐,既然你這樣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怎麼樣把阿巧姐的身份擡一擡?”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請胡老太太收阿巧姐爲義女,於是胡雪巖便是以“舅爺”的身份唱一出“嫁妹”了。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時此地來說,特別顯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贊成,也爲阿巧姐高興,認爲這樣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於自己的這個打算,性子本來急,也正興頭的時候,當時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當面鑼、對面鼓,徹底說個明白。倒還是怡情老二比較持重,認爲應該先跟阿金碰個頭,打聽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談,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勸。
“那也好!”七姑奶奶問道,“我們就去看阿金。”
“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爲養着小白臉,忌諱生客上門,但這話不便明說,所以掉個槍花,“七姑奶奶,你的身份不便到她那裡。我叫人去喊她來。”
於是她喚帶來的小大姐,趕到兆富里去請阿金,特別叮囑喊一乘“野雞馬車”,催阿金一起坐了來。
在這等候的當兒,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老二的話中,頗有厭倦風塵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個什麼樣的人從良,七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諍勸。
“二阿姐,你不要一門心思不轉彎,那樣也太癡了!你始終守着我五哥,守到頭髮白也不會成功。這裡頭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說過。他領一幫,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窮得沒飯吃,他還要多立一個門戶,你想,這話怎麼說得過去?二阿姐,你死了這條心吧!”
怡情老二無詞以對,默然泫然,唯有揹人拭淚。七姑奶奶也覺得心裡酸酸的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該拿話說得這麼直。
“說真的,”她沒話找話,用以掩飾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張郎中倒是好人,家道也過得去,我就怎麼沒有想到,早應該替你做這個媒。”
“多謝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這碗斷命飯,連想做小都不能夠,還說啥?”
話中依然是怨懟之意。使得一向擅於詞令的七姑奶奶也無法往下接口了。
幸好,兆富里離此不遠,一輛馬車很快地去而復回,載來了阿金。她在路上便已聽小大姐說過,所以一見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見,很客氣地問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體面!”
“不敢當!這位,”七姑奶奶問怡情老二,“想來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飲料,然後開門見山地說,“七姑奶奶爲了關心阿巧姐,特意請你來,想問問你,這兩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裡去了?”
“她常到我那裡來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說,“我們是初會,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說話有不到的地方,請你不要見氣。”
這是因爲阿金跟怡情老二,談到阿巧姐時,一上來便有針鋒相對之勢,七姑奶奶深怕言語碰僵,不但於事無補,反倒傷了和氣,所以特爲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歷風塵,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這裡來的”答語,語氣生硬,隱含敵意,成爲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姐妹,說話不用客氣。你可千萬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謙抑爲懷,就無須再多作解釋,反倒像真的生了意見。不過,有些話,七姑奶奶因爲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問,要由怡情老二來說,比較合適。因而報以一笑之外,向旁邊拋了個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點點頭,接下來便用平靜的語氣,向阿金說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爺生了意見。‘清官難斷家務事’,誰是誰非也不必去說它,總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當初作成他們的姻緣,又是七姑奶奶出過力的,不管怎麼說,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關心。剛剛特地尋了我來問我,我實在不曉得。阿巧姐好久沒有碰過頭了,聽說這兩天到你那裡去過,想必總跟你談了,她到底有什麼打算?”
“喔,”阿金聽完,不即回答,卻轉臉問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爺的感情,到底怎麼樣?”
“不壞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說,“她每次來,總怨自己命苦。我問她:胡老爺待你好不好?她總是搖頭不肯說。看樣子——”
下面那句話,她雖不說,亦可以猜想得到。這一下,卻是輪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爲啥有這樣的表示?”她問,“他們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爲胡老爺的家眷要到上海來了,大太太不容老爺在外面另立門戶,阿巧姐又不肯進他家的門,以至於弄成僵局。要說以前,看不出來他們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點點頭,“這也不去說它了。”她的臉色陰沉了,“也許要怪我不好。我有個堂房姑婆,現在是法華鎮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一到上海,總要來看我,有時候跟阿巧姐遇見,兩個人談得很起勁。我們那位老師太,說來說去無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勸她修修來世。這也不過出家人的老
生常談,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樣子。”
一口氣說到這裡,七姑奶奶才發覺自己的猜想完全錯了!照這段話聽來,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與那位師太有關,不是爲了想鋪房間。因而急急問道:“怎樣子的入迷?”
“說起來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來問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訴了她,又問她打聽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說,後來被逼不過,才說實話:要到白衣庵去出家!”
七姑奶奶大驚失色:“做尼姑?”
“哪個曉得呢?”阿金憂鬱地答道,“我勸了她一夜,她始終也沒有一句確實的話,是不是回心轉意了,哪個也猜不透。”
“我猜不會的。”怡情老二卻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這許多年,吃慣用慣,從沒有過過苦日子。尼姑庵裡那種清苦,她一天也過不來。照我看——”她不肯再說下去,說下去話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會走到這條路上去。自寬自慰之餘,卻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願重墮風塵,固然可以令人鬆一口氣,但這種決絕的樣子,實在也是抓住胡雪巖不放的表示。看起來麻煩還有的是。
“現在怎麼辦呢?”七姑奶奶嘆口氣說,“我都沒有招數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從未見她有這樣束手無策的神情。一半是爲她,一半爲阿巧姐,自覺義不容辭地,在此時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髮做尼姑是不會的,無非灰心而已!我們大家爲她好,要替她想條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說,“她今年整四十歲了,這把年紀,還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預備替她做個媒……”
聽她談完張郎中,阿金亦頗爲興奮:“有這樣的收緣結果,還做啥尼姑!”她說,“難得七姑奶奶熱心,我們跟阿巧姐是小姐妹,更加應該着力。這頭媒做成功,實在是你陰功積德的好事。我看我們在這裡空談無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張嘴說不過她一個。”
由於怡情老二與阿金很起勁,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復了,略想一想問道:“阿金姐,二阿姐,你們是不是決心要幫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說,“只要幫得上。”
“好的!那麼兩位聽我說一句。凡事事緩則圓,又道是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從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爺不必再跟阿巧姐見面,我們先把她的心思引開來,讓她忘記有姓胡的這個人。這當然不是三天兩天的事,所以我要先問一問兩位,真要幫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從今天起,我們三個纏住她,看戲聽書吃大菜,坐馬車兜風,看外國馬戲,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她不肯去,就說我們要玩。人總是重情面的,她決計不好意思推辭,也不好意思哭喪了臉掃大家的興。到夜裡我們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談天解悶。這樣有半個月二十天下來,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時候再跟她提到張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於這些日子在外頭玩兒的花費,我說句狂話,我還用得起,統通歸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氣,“七姑奶奶這樣子的血性,話說到頭了,我們只有依她。不過,也不好七姑奶奶一個人破費。”
“當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說,“什麼都依你,只有這上頭,請你不要爭,大家輪着做東。今天是我。我們走吧,邀她出來看‘楊猴子’。”
於是由怡情老二結了賬,侍者將賬單送了來,她在上面用筆畫了一個只有她自己認得的花押。這原是西洋規矩,名爲“簽字”,表示承認有這筆賬。本來要寫名字,如果不識字的,隨意塗一筆也可以,應到規矩就行了。
三個人都帶着小大姐,擠上兩輛“野雞馬車”,直放阿巧姐寓處。下車一看,便覺有異,大門開了一半,卻無人應門。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聲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見,樓梯上匆匆奔下來一個人,晃盪着長辮子,滿臉驚惶,是阿巧姐的丫頭素香。
三個人面面相覷,都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七姑奶奶遇到這種情形,卻很沉着,反安慰她說:“素香,你不要急!有話慢慢說。”
“奶奶不見了!”素香用帶哭的聲音說,“不曉得到哪裡去了!”
叫她慢慢說,她說得還是沒頭沒腦,七姑奶奶只好問道:“你怎麼知道你奶奶不見了?她什麼時候出的門?”
“老爺一走,沒有多少時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買絲線,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來,她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出門了,連門上都不知道,再看後門,是半開在那裡。一直到下半天三點鐘都不見回來。我進房去一看,一隻小首飾箱不見了,替換衣服也少了好些。這——這——”素香着急地,不知如何表達她的想法。
這不用說,自然是到老師太那裡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氣,怔怔地望着同伴。怡情老二便問:“素香,你們老爺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說,“阿祥跟轎班去尋老爺去了。”
“你們老爺在錢莊裡。”七姑奶奶說,“你看,轎班還有哪個在?趕快去通知,請你們老爺到這裡來,我有要緊話說。”
就在這時候,胡雪巖已經趕到,同來的還有蕭家驥。胡雪巖跟怡情老二熟識,與阿金卻是初見,不過此時亦無暇細問,同時因爲有生客在,要格外鎮靜,免得“家醜”外揚,所以只點點頭,平靜地問:“你們兩位怎麼也來了?”
“我們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說,“有話到裡面去說。”
進入客廳,她方爲胡雪巖引見阿金。話要說到緊要地方了,卻不宜讓素香與阿祥聽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巖單獨談話。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華鎮,一座尼姑庵裡,事不宜遲,現在就要去尋她。我看,”七姑奶奶躊躇着說,“只好我跟阿金姐兩個人去,你不宜跟她見面。”
胡雪巖大惑不解,“到底怎麼回事?”他問,“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蹤?那位阿金姐,又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沒有辦法細說。小爺叔,你只安排我們到法華好了。”
“法華一帶都是安慶來的淮軍。還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
“不要緊!”蕭家驥說,“我去一趟好了。”
“好極!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興地說,因爲蕭家驥跟淮軍將領很熟,此去必定有許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還是應該去。”胡雪巖說,“不見面不要緊,至少讓她知道我不是不關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們見了面吵起來,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場。既然小爺叔這麼說,去了也不要緊。”
到得法華鎮,已經黃昏。蕭家驥去找淮軍大將程家啓部下的一個營官,姓朱,人很爽朗熱心。問明來意,請他們吃了一頓飯,然後命手下一個把總將地保老胡找了來,說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來領路。”老胡說道,“請三位跟我來。”
於是迎着月色,往東而去,走不多遠,折進一條巷子,巷底有處人家,一帶粉牆,牆內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綽綽,薰風過處,傳來一陣濃郁的“夜來香”的香味,每個人都覺得精神一振,而一顆心卻無緣無故地飄蕩不定,有着一種說不出的悵惆的感覺。
這份感覺以蕭家驥爲尤甚,不由得便問:“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來,要走邊門。”
邊門是一道厚實的木板門,舉手可及的上方,有個不爲人所注意的扁圓形鐵環。地保一伸手拉了兩下,只聽“哐啷、哐啷”的響聲。不久,聽得腳步聲,然後門開一線,有人問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門內小音問道,“老胡,這辰光來做啥?”
“你有沒有看見客人?”地保指着後面的人說,“你跟了塵師父去說,是我帶來的人。”
門“呀”地一聲開了。燈光照處,小音是個俗家打扮的垂髮女郎。等客人都進了門,將門關上,然後一言不發地往前走,穿過一條花徑,越過兩條走廊,到了一處禪房,看樣子是待客之處。她停了下去,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躊躇,“總爺!”他哈腰問,“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這裡坐一坐?”
這何消說得?把總自然照辦。於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說了幾句,然後示意胡雪巖跟着小音走。
穿過禪房,便是一個大院子,繞向西邊的迴廊,但見人影、花影一齊映在雪白的粉牆上,還有一頭貓的影子,弓起了背,正在東面屋脊上“叫春”。蕭家驥用手肘輕輕將胡雪巖撞了一下,同時口中在念:“‘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胡雪巖也看出這白衣庵大有蹊蹺。但蕭家驥的行徑,近乎佻,不是禮佛之道,便咳嗽一聲,示意他檢點。
於是默默地隨着小音進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樹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雜飄送。蕭家驥不由得失聲讚道:“好雅緻的地方!”
“請裡面坐。”小音揭開門簾肅客,“我去請了塵師父來。”說完,她就管自己走了。
兩個人進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觀音,東面是一排本色的檜木几椅,西面一張極大的木榻,上鋪蜀錦棉墊。瓶花吐豔、爐香嫋嫋,配着一張古琴,佈置得精雅非凡。但這一切,都不及懸在木榻上方的一張橫披,更使得蕭家驥注目。
“胡先生!”蕭家驥顯得有些興奮,“你看!”
橫披上是三首詩,胡雪巖總算念得斷句:
閒叩禪關訪素娥,醮壇藥院覆松蘿,一庭桂子迎人落,滿壁圖書獻佛多,作賦我應慚宋玉,拈花卿合伴維摩。塵心到此都消盡,細味前緣總是魔!
舊傳奔月數嫦娥,今叩雲房鎖絲蘿,才調玄機應不讓,風懷孫綽覺偏多,誰參半分優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設饌,清涼世界遣詩魔。
羣花榜上笑良多,梓里雲房此日過。君自憐才留好句,我曾擊節聽高歌,清陰遠託伽山竹,冶豔低牽茅屋蘿。點綴秋光籬下菊,盡將遊思付禪魔。
胡雪巖在文墨這方面,還不及蕭家驥,不知道宋玉、孫綽是何許人,也不知道玄機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魚玄機。佛經上的那些出典更是莫名其妙。但詩句中的語氣不似對戒律森嚴的女僧,卻是看得出來的。因而愕然相問:“這是啥名堂?”
“你看着好了。”蕭家驥輕聲答道,“這位了塵師父,不是嘉興人就是崑山人,不然就是震澤、盛澤人。”
崑山的尼姑有何異處,胡雪巖不知道,但嘉興的尼庵是親自領教過的。震澤和盛澤的風俗,他在吳江同裡的時候,也聽人說過,這兩處地方,盛產絲綢,地方富庶,風俗奢靡。盛澤講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還要貴。據說是用肥雞與上好的火腿熬汁調味,所以鮮美絕倫。震澤尼姑庵的烹調,亦是有名的,葷素並行,不遜於無錫的船菜。當然,佳餚以外,還有可餐的秀色。
這樣回憶着,再又從初見老胡,說夜訪白衣庵“沒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覺得無一處不是證實了蕭家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着看一看了塵是什麼樣子。
蕭家驥反顯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說,“只怕弄錯了!阿巧姐不會在這裡。”
“何以見得?”
“這裡,哪是祝髮修行的地方?”
胡雪巖正待答話,一眼瞥見玻璃窗外,一盞白紗燈籠冉冉而來,便住口不言,同時起身等候。門簾啓處,先見小音,次見了塵——若非預知,不會相信所見的是個出家人。
她當然也不是純俗家打扮,不曾“三綹梳頭,兩截穿衣”,髮長齊肩,穿的是一件圓領長袍。說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會用那種閃閃生光的玄色軟緞來做,更不會窄腰小袖,裁剪得那麼得體。
看到臉上,更不像出家人,雖未敷粉,卻曾施朱。她的皮膚本來就白,亦無須敷粉。特別是那雙眼睛,初看是剪水雙瞳,再看才知別蘊春情。
是這樣的人物,便不宜過於持重拘謹,胡雪巖笑嘻嘻地雙掌合十,打個問訊:“可是了塵師太?”
“我是了塵。施主尊姓?”
“我姓胡。這位姓蕭。”
於是了塵一一行禮,請“施主”落座,她自己盤腿坐在木榻上相陪,動問來意。
“原是來見當家老師太的,聽地保老胡說,寶庵其實是由了塵師太當家。有點小事打聽,請我這位蕭老弟說吧!”
蕭家驥點點頭,不談來意卻先問道:“聽了塵師太的口音是震澤人?”
了塵臉上一紅:“是的。”
“這三首詩,”蕭家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
“也是三位施主,一時雅興,瘋言瘋語的,無奈他何!”說着,了塵微微笑了,“蕭施主在震澤住過?”
“是的。住過一年多,那時還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
“意思是現在都懂了?”
這樣率直反問,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蕭家驥自非弱者,不會艱於應付,從容自若地答道:“也還不十分懂,改日再來領教。今天有件事,要請了塵師太務必幫個忙。”
“言重!請吩咐,只怕幫不了什麼忙。”
“只要肯幫忙,只是一句話的事。”蕭家驥問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來求當家老師太收容的?這位堂客是鬧家務一時想不開,或許她跟當家師太說過,爲她瞞一瞞行跡。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塵顏色一變,是受驚的神氣,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終於點點頭說:“有的。可就是這位胡施主的寶眷?”
果然在這裡,一旦證實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蕭家驥與胡雪巖對望着,沉默着,交換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樣的疑問:阿巧姐投身在這白衣庵中,到底是爲了什麼?
若說爲了修行,誠如蕭家驥所說:“這裡,哪是祝髮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爲了修行,那麼非楊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個了塵。這一層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決定,這一層要弄明白,卻又不知如何着手。
終於是胡雪巖作了一個決定,“了塵師太,我請這位蕭老弟先跟敝眷見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麼不行?這樣最好。不過,我得先問一問她。”
由於了塵贊成蕭家驥跟阿巧姐見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謂“問一問她”,其實是勸一勸她。反正只要了塵肯幫忙,一定能夠見得着面,胡雪巖和蕭家驥就都無話說,願意靜等。
等了塵一走,蕭家驥問道:“胡先生,見了阿巧姐,我怎麼說?”
“我只奇怪,”胡雪巖答非所問,“這裡是怎樣一處地方,莫非那個什麼阿金一點都不曉得?”
“現在沒有工夫去追究這個疑問。胡先生,你只說我見了阿巧姐該怎麼樣?”
“什麼都不必說,只問問她,到底作何打算。問清楚了,回去跟你師孃商量。”
跟阿巧姐見面的地方,是當家老師太養靜的那座院子。陳設比不上了塵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來得精緻,見得白衣庵相當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筆不動產,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豐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顏憔悴,見了蕭家驥眼圈都紅了。招呼過後,蕭家驥開門見山地問:“阿巧姐,你怎麼想了想,跑到這地方來了?”
“我老早想來了。做人無味,修修來世。”
這是說,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蕭家驥便問:“這裡你以前來過沒有?”
“沒有。”
怕隔牆有耳,蕭家驥話不能明說,想了一下,記起胡雪巖的疑問,隨即問道:“阿金呢?她來過沒有?”這意思是問,阿金如果來過,當然知道這裡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說過?
阿巧姐搖搖頭:“也沒有。”
“那就難怪了!”
話只能說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瞭解的,幽幽地嘆了口無聲的氣,彷彿也是有好些話無法暢所欲言似的。
“現在怎麼樣呢?”蕭家驥問道,“你總有個打算。”
“我——”阿巧姐說,“我先住在這裡。慢慢打算。”
“也好。”蕭家驥說,“明天,我師孃會來看你。”
“不要!”阿巧姐斷然決然地說,“請她不要來。”
這很奇怪!能見一個像自己這樣淵源不深的男客,倒不願見一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語氣決絕,其中必有緣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寬且深,所以在這些地方,格外謹慎,想了一下說:“阿巧姐,我曉得你跟我師孃,感情一向很好,你這話,我回去是不是照實說?”
“爲什麼不能照實說?”
“那麼,我師孃問我:爲啥她不要我去?我怎麼答覆她?”
問到這話,阿巧姐臉上出現了一種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親戚朋友都斷了!”她說,“所以不要她來看我,來了我也不見。”
語氣越發決絕,加上她那種臉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蕭家驥大爲驚駭,可是說話卻更謹慎了。
“阿巧姐,”他旁敲側擊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嗎?”
這一問算是捉住她話中一個無法辯解的漏洞。她臉上陰晴不定地好半天,終於有了答覆:“蕭少爺,說實話,我是怕你師孃。她手段厲害,我弄不過她。再說句實話,做人無味,教人灰心,也就是爲了這一點,自以爲是心換心的好朋友,哪知道兩面三刀,
幫着別人來算計我。真正心都涼透了!蕭少爺,這話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不過,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歲的人,各種各樣的世面也見識過,總還不至於連人好人壞都看不出,無緣無故冤枉你師孃。你師孃啊,真正是——”她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這番話,在蕭家驥簡直是震動了!他實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對七姑奶奶這樣嚴酷的批評,愣了好一會才說:“阿巧姐到底爲了啥?我實在想不通!請你說給我聽聽看。如果是師孃不對,我們做晚輩的,當然不敢說什麼,不過肚子裡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蕭少爺,你肯當着菩薩起誓,什麼話只擺在肚子裡,我就說給你聽。”
“你是說,你的話不能告訴我師父、師孃?”
“對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對我說的話,我告訴了我師父師孃,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點頭表示滿意,然後說道:“你師孃真叫‘又做師孃又做鬼’。”
用這句苛刻的批評開頭,阿巧姐將七姑奶奶幾次勸她的話“夾敘夾議”地從頭細訴。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巖的姻緣,七姑奶奶勸她委屈,入門見禮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實是虛情,因爲明知她決不願這麼做,就盡不妨這麼說,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對胡雪巖,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說他“滑頭”,“沒常性,見一個愛一個”,聽來是罵胡雪巖而其實是幫他。
“蕭少爺你想,你這位師孃開口‘小爺叔’,閉口“小爺叔”,敬得他來像菩薩。就算他真的‘滑頭’、‘沒常性’,又怎好去說他?”阿巧姐說到這裡很激動了,“我先倒也當她生來爽直,真的是爲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說啥。後來越想越不對,前前後後,想了又想,才曉得她的意思,無非說胡某人怎麼樣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
聽她對七姑奶奶的指責,實在不無道理。但越覺得她有道理,越覺得心裡難過,因爲蕭家驥對他的這位師孃,有如幼弟之於長姐,既敬且愛。多少年來存在心目中的一個豪爽、正直、熱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時似乎發現了裂痕,怎不叫人痛心?
因此,他竟沒有一句話說。這一方面是感到對阿巧姐安慰,或爲七姑奶奶辯護都不甚合適,另一方面也實在是沮喪得什麼話都懶得說了。
一見蕭家驥的臉色,胡雪巖嚇一大跳,他倒像害了一場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見了一次面,有這樣的似乎受了極大刺激的神情?令人驚疑莫釋,而又苦於不便深問,只問得一句:“見過面了?”
“見過了。我們謝過了塵師太,告辭吧!”
了塵又變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請胡雪巖與蕭家驥再來“隨喜”。尼姑庵中何以請男施主來隨喜?這話聽來便令人有異樣之感,只是無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過,胡雪巖對人情應酬上的過節,一向不會忽略,想到有件事該做,隨即說了出來:“請問,緣簿在哪裡?”
“不必客氣了!”
胡雪巖已經發現,黃色封面的緣簿,就掛在牆壁上,便隨手摘下,交給蕭家驥說:“請你寫一寫,寫一百兩銀子。”
“太多了!”了塵接口說道,“如果說是爲了寶眷住在我們這裡,要寫這麼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養,也供養十方,不必胡施主費心。”
“那是兩回事。”蕭家驥越出他的範圍,代爲回答,“各人盡各人的心意。”
接着,蕭家驥便用現成的筆硯,寫了緣簿,胡雪巖取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夾在緣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隨即告辭出庵。
回營謝過朱管帶,仍舊由原來護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馳,無暇交談,到了鬧區,蕭家驥才勒住馬說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細談。”
於是遣走了那名馬弁,一起到胡雪巖與阿巧姐雙棲之處。粉奩猶香,明鏡如昨,但卻別有一股淒涼的意味。胡雪巖換了一個地方,在他書房中閉門深談。
聽蕭家驥轉述了阿巧姐的憤慨之詞,胡雪巖才知道他爲何有那樣的痛苦的神態。當然,在胡雪巖也很難過。自他認識七姑奶奶以來,從未聽見有人對她有這樣嚴苛的批評,如今爲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個陰險小人的名聲,想想實在對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蕭家驥將一路上不斷在想的一句話,問了出來,“我師孃是不是真的像阿巧姐所說的那樣,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巖點點頭,“這是她過於熱心之故。阿巧姐的話,大致都對,只有一點她弄錯了。你師孃這樣做,實實在在是爲她打算。”
接着胡雪巖便爲七姑奶奶解釋,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終身打算,既然不願做偏房,不如分手,擇人而事。他雖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爲阿巧姐與張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熱心待人,一定會替阿巧姐覓個妥當的歸宿。
這番解釋,蕭家驥完全能夠接受,甚至可以說,他所希望的,就是這樣一番能爲七姑奶奶洗刷惡名的解釋。因此神態頓時不同,輕快欣慰,彷彿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似的。
“原說呢,我師孃怎麼會做這種事?她如果聽說阿巧姐是這樣深的誤會,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子?”
“對了!”胡雪巖矍然驚覺,“阿巧姐的話,絕對不能跟她說。”
“不說又怎麼交代?”
於是兩個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說沒有找到,她會再託阿金去找,說是已經祝髮,決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會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釘子。想來想去沒有妥當的辦法。
丟下這層不談,蕭家驥問道:“胡先生,那麼你對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
這話也使得胡雪巖很難回答,心裡轉了好半天的念頭,付之一嘆:“我只有捱罵了!”
“這是說,決定割捨?”
“不割捨又如何?”
“那就這樣,索性置之不理。”蕭家驥說,“心腸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巖說,“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辦法。”
“怎麼纔是辦法?”蕭家驥說,“要阿巧姐心甘情願地分手,是辦不到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願,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氣。”胡雪巖作了決定,“我想這樣子辦——”
他的辦法是一方面用緩兵之計,穩住七姑奶奶,只說阿巧姐由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介紹,已遠赴他鄉,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勸駕了,一方面要拜託怡情老二轉託阿金:第一,幫着瞞謊,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請她跟阿巧姐去見一面,轉達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要幹什麼,祝髮也好,從良也好,乃至於步了塵的後塵也好,胡雪巖都不會干預,而且預備送她一大筆錢。
說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巖自己亦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爲牽纏多日,終於有了快刀斬亂麻的處置。而在蕭家驥,雖並不以爲這是一個好辦法,只是除此以外,別無善策,而況畢竟事不幹己,要想使勁出力也用不上,只有點點頭表示贊成。
“事不宜遲,你師孃還在等迴音,該幹什麼幹什麼,今天晚上還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於我師父的事,”蕭家驥想了一下說,“我們先去看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裡,燈紅酒綠,夜正未央。不過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遠,“相幫”領着,片刻就到。入門之時,正聽得客廳裡的自鳴鐘打十二下,怡情老二雖不曾睡,卻已上樓回臥室了。
聽得小大姐一報,她請客人上樓。端午將近的天氣,相當悶熱。她穿一件家常綢夾襖對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兩彎雪白的膀子,一隻手膀上戴一支金鐲,一隻手腕上戴一支翠鐲,丰容盛鬋,一副福相。這使得蕭家驥又生感觸,相形之下,越覺得阿巧姐憔悴可憐。
由於胡、蕭二人是初次光臨,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擺果碟子,還要“開燈”請客人“躺一息”。主人殷勤,客人當然也要故作閒豫,先說些不相干的話,然後談入正題。
蕭家驥剛說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着托盤進房,於是小酌消夜,一面細談此行經過。蕭家驥話完,胡雪巖接着開口,拜託怡情老二從中斡旋。
一直靜聽不語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離奇了,她竟一時摸不清頭緒,眨着眼想了好一會才搖搖頭說:“胡老爺,我看事情不是這麼做法。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着,她談到張郎中,認爲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辦。至於阿巧姐有所誤會,無論如何是解釋得清楚的。爲今之計,只有設法將阿巧姐勸了回來,化解誤會,消除怨恨,歸嫁張宅,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協心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圓滿的結局。
“阿金不必讓她插手了,決絕的話,更不可以說。現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過來。七姑奶奶脾氣雖毛糙,倒是最肯體恤人、最肯顧大局,阿巧姐的誤會,她肯原諒的,也肯委屈的。不過話可以跟她說明白,犯不着讓她到白衣庵去碰釘子。我看,胡老爺——”
她有意不再說下去,是希望胡雪巖有所意會,自動作一個表示。而胡雪巖的心思很亂,不耐細想,率直問道:“二阿姐,你要說啥?”
“我說,胡老爺,你委屈一點,明天再親自到白衣庵去一趟,賠個笑臉,說兩句好話,拿阿巧姐先勸了回來再說。”
這個要求,胡雪巖答應不下。三番兩次,牽纏不清,以致擱下好多正事不能辦,他心裡實在也厭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快刀斬亂麻的措施,卻又不能實行,反轉要跟阿巧姐去賠笑臉,說好話,不但有些於心不甘,也怕她以爲自己回心轉意,覺得少不得她,越發牽纏得緊,豈不是更招麻煩?
看他面有難色,怡情老二頗爲着急,“胡老爺,”她說,“別樣見識,我萬萬不及你們做官的老爺們,只有這件事上,我有把握。爲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曉得。再說,阿巧姐跟我相處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當然摸得透。胡老爺,我說的是好話,你不聽會懊悔!”
胡雪巖本對怡情老二有些成見,覺得她未免有所袒護,再聽她這番話,成見自然加深,所以一時並無表示,只作個沉吟的樣子,當作不以爲然的答覆。
蕭家驥旁觀者清,一方面覺得怡情老二的話雖說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巖的心境,這時不便固勸,越勸越壞。好在阿巧姐的下落明瞭,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緊。爲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緩則圓”這句話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難處,不過你的宗旨是對的!”他加重了語氣,同時對怡情老二使個眼色,“慢慢來,遲早要拿事情辦通的。”
“也好。請蕭少爺勸勸胡老爺!”
“我知道,我知道。”蕭家驥連聲答應,“明天我給你回話。今天不早了,走吧!”
辭別出門,胡雪巖步履蹣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蕭家驥當然亦不便多說,只問一句:“胡先生,你今天歇在哪裡?我送你去。”
“我到錢莊裡去睡。”胡雪巖說道,“你今天還要不要去見你師孃?”
“今天就不必去了。這麼晚!”
“好的。”胡雪巖沉吟了一會,皺眉搖頭,顯得不勝其煩似的,“等一兩天再說吧!我真的腦筋都笨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煩!”
“那麼,”蕭家驥低聲下氣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煩,向人求教那樣,“明天見了我師孃,我應當怎麼說?”
這一次胡雪巖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傷你師孃的心,怎麼說都可以。”
回到錢莊,只爲心裡懊惱,胡雪巖在牀上輾轉反側,直到市聲漸起,方始朦朧睡去。
正好夢方酣之時,突然被人推醒,睜開澀重的睡眼,只見蕭家驥笑嘻嘻地站在牀前,“胡先生,”他說,“寶眷都到了!”
胡雪巖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問道:“在哪裡?”
“先到我師孃那裡,一翻皇曆,恰好是宜於進屋的好日子,決定此刻就回新居。師孃着我來通知胡先生。”
於是胡家母子夫婦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嗚咽不止,還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淚。好不容易一個個止住了哭聲,細敘別後光景,談到悲痛之處,少不得又淌眼淚。就這樣談了哭、哭了談,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與胡雪巖的情緒,纔算穩定下來。
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處處要她指點照料。但是隻要稍微靜了下來,她就會想到阿巧姐,中年棄婦,棲身尼寺,設身處地爲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時會自驚:不要阿巧姐尋了短見了?這種不安,與日俱增,不能不找劉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緊!”劉不才答說,“我跟蕭家驥去一趟,看情形再說。”
於是找到蕭家驥,輕車熟路,到了白衣庵,一叩禪關,來應門的仍舊是小音。
“喔,蕭施主,”小音還認得他,“阿巧姐到了寧波去了!”
這個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寧波去做什麼?”蕭家驥問。
“我師父會告訴你。”小音答說,“我師父說過,蕭施主一定還會來,果然不錯。請進,請進。”
於是兩人被延入蕭家驥上次到過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了塵飄然出現,劉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塵師太,”蕭家驥爲劉不才介紹,“這位姓劉,是胡家的長親。”
“喔,請坐!”了塵開門見山地說,“兩位想必是來勸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聽小師太說,她到寧波去了?可有這話?”
“前天走的。去覓歸宿去了。”
蕭家驥大爲驚喜,“了塵師太,”他問,“關於阿巧姐的身世,想來完全知道?”
“不錯!就因爲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勸她到寧波去的。”
“原來是了塵師太的法力無邊,勸得她回了頭!”劉不才合十在胸,閉着眼喃喃說道,“大功德,大功德!”
模樣有點滑稽,了塵不由得抿嘴一笑,對劉不才彷彿很感興味似的。
“的確是一場大功德!”蕭家驥問道,“了塵師太開示她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們聽聽?”
“無非拿‘因緣’二字來打動她。我勸她,跟胡施主的緣分盡了,不必強求。當初種那個因,如今結這個果,是一定的。至於張郎中那面,種了新因,依舊會結果,此生不結,來世再結。塵世輪迴,就是這樣一番不斷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這番因緣,來世沒有宿業,就不會受苦,纔是大徹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塵接着又說,“在我養靜的地方,對榻而談,整整勸了她三天,畢竟把她勸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劉不才說,“不是大智慧人遇着大智慧人,不會有這場圓滿的功德。”
“劉施主倒真是辯才無礙。”了塵微笑着說,眼睛一瞟,低頭無緣無故地微微笑着。
“了塵師太太誇獎我了。不過,佛經我亦稍稍涉獵過,幾時得求了塵師太好好開示。”
“劉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隨時請過來。”
“一定要來,一定要來!”劉不才張目四顧,不勝欣賞地,“這樣的洞天福地,得與師太對榻參禪,這份清福真不知幾時修到。”
了塵仍是報以矜持的微笑,蕭家驥怕劉不才還要嚕囌,趕緊搶着開口:“請問了塵師父,阿巧姐去了還回不回來?”
“不回來了!”
“那麼她的行李呢?也都帶到了寧波?”
“不!她一個人先去。張郎中隨後會派人來取。”
“張郎中派的人來了,能不能請了塵師太帶句話給他,務必到阜康錢莊來一趟。”
“不必了!”了塵答說,“一了百了,請蕭施主回去,也轉告胡施主,緣分已盡,不必再自尋煩惱了。”
“善哉!善哉!”劉不才高聲念道,“‘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
見此光景,蕭家驥心裡不免來氣,劉不才簡直是在開攪。一賭氣之下,別的話也不問了,起身說道:“多謝了塵師父,我們告辭了。”
劉不才猶有戀戀不捨之意,蕭家驥不由分說,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細說經過,古應春夫婦喜出望外,不過七姑奶奶猶有怏怏不樂之意,“你還應該問詳細點!”她略有怨言。
這一下正好觸動蕭家驥的怨氣,“師孃,”他指着劉不才說,“劉三爺跟了塵眉來眼去吊膀子,哪裡有我開口的份?”接着將劉不才的語言動作,描畫了一遍。
古應春夫婦大笑,七姑奶奶更是連眼淚都笑了出來。劉不才等他們笑停了說:“現在該我說話了吧?”
“說,說!”七姑奶奶笑着答應,“劉三叔,你說。”
“家驥沉不住氣,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塵去‘參禪’,有多少話不好問她?”
“對啊!劉三叔,請你問問她,越詳細越好。”
古應春當時不曾開口,過後對劉不才說:“你的話不錯,‘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小爺叔跟阿巧姐這段孽緣,能夠有這樣一個結果,真正好極!不必再多事了。劉三叔,我還勸你一句,不要去參什麼禪!”
“我原是說說好玩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