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變戰局

詭變戰局

局勢的發展,許多方面都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鴻章部下郭松林、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及常勝軍戈登合力猛攻之下,於四月初六克復,接着久守鎮江的馮子材進克丹陽。大家都以爲這兩支軍隊會師以後,一定乘勝西趨,直撲金陵,爲曾國荃助攻。哪知李鴻章儘管朝旨催促,卻以傷亡過重,亟須整補爲名,按兵不動。這是爲左宗棠、胡雪巖所預料到的,李鴻章不願分曾國荃一心想獨得的大功,有意作態。

第二,是“天王”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有如夢囈的“詔令”,說“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領到天兵,保固天京”。過了兩天,“天王”服毒自盡,實現了他“上天堂”的諾言。接位的是洪秀全的十六歲兒子,名叫“洪天貴福”,稱號喚做“幼天王”。

消息外傳,都知道曾國荃成大功在即,頗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好還鄉”,作亂後重整家園之計。而京裡重臣、京外督撫,有良心,肯做事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國荃一下金陵,太平天國十餘年的積聚,盡萃於“天王府”,足可用來裁遣將士,恢復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於江南及湘軍,但應解的協餉,可以不解,就等於增加了本地的收入。

像左宗棠就是打着一把如意算盤,認爲曾國荃一克金陵,廣東便將覆成浙江的餉源。他曾跟胡雪巖談過,到那時候,要專摺奏,派他到廣東去會辦釐捐。胡雪巖口頭一諾無辭,其實不當它一回事,在他看來,此事渺茫得很,只是不便掃左宗棠的興,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

在李鴻章所撥借的炮隊協攻之下,曾國荃所部在五月底攻佔了“龍膊子”,其地在江寧城外東北的鐘山之巔,居高臨下,俯瞰全城。此地一失,“忠王”李秀成束手無策了。

曾國荃用兵,獨得一“韌”字,苦苦圍困到這般地步,要韌出頭了,更不肯絲毫怠慢,下令各營,由四面收束,直往裡逼,逼近城下,晝夜猛攻。而真正的作用是,借無時或已的炮聲,遮掩他挖掘地道的聲響。

金陵圍了兩年,曾國荃從朝陽門至鍾阜門,挖過三十多處地道,有時是“落磐”,挖地道的士兵隨死隨埋,叢葬其中,有時是爲長毛所發覺,煙燻水澆,死者論百計。有一次快成功了,地道內的士兵,忽然發現一枝長矛刺了下來,其實是長毛行軍休息,隨意將矛一插,而官軍輕躁沒腦筋,使勁將那枝矛往下拉,長毛始而大駭,繼而大喜,掘地痛擊,功敗垂成,死了四百人之多,都是朱洪章的部下。

朱洪章是貴州人,也是曾國荃部下高級將領中,唯一的非湖南人。因爲孤立其間,不能不格外賣力,免得遭受排擠。曾國荃亦很看重他,一直保到提督銜記名總兵,派他經理營務處。此時再挖地道,由他與記名提督河南歸德鎮總兵李臣典共同負責。

從六月初八開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藥,可以作最後的攻擊了。曾國荃問部下諸將:哪一營“頭敵”,哪一營“二敵”?

諸將默無一言,便按官職大小,個別徵詢。官階最高的是蕭孚泗,已經補上福建陸路提督,他依舊沉默,便只好問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願打頭陣,但要朱洪章撥一兩千精兵給他。朱洪章表示:“既然如此,不如我來當頭。”事情便這樣定局,還立了軍令狀,畏縮不前者斬!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藥。地道中的炸藥有三萬斤之多,進口之處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極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內用粗布包炸藥填塞,作爲引線,引線點燃以後,但聞地底隱隱如雷聲,卻不爆發。天空中的驕陽,流火鑠金一般,炸藥絕無不燃之理,萬千將士揮汗屏息,等得焦灼不堪。這樣過了一個鐘頭之久,地底連那隱隱雷聲都消失了。

過去亦常有不能引發炸藥的情事,這一次看起來又是徒勞無功。各營將士,無不失望,正準備先撤退一批部隊,分班休息時,突然間,霹靂之聲大作,彷彿天崩地裂似的,太平門的一段城牆,約有二十多丈長,隨煙直上,聳得老高,成爲聞所未聞的奇觀。

這有個說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徵發大量民夫,花了四年工夫,方始完工,周圍六十一里,不但比北平城週四十餘里,西安城週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與高之外,最大的特色是堅,城以花崗石爲基,特爲燒製的巨磚爲牆,磚與磚之間,用石灰泡糯米漿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漿水塗敷,所以在城外隨便指一處敲擊,都會顯出白印。五百年來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城牆,畢竟還敵不過西洋的炸藥,只是被炸以後,磚磚相砌,過於堅牢,所以纔會造成二十餘丈長的整段城牆,飛入空中的奇觀。後來知道,這段城牆飛出一里多外,裂成數段落地,打死了數百人之多。

在當時,朱洪章奮身向前,左手執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於是九門皆破,有所謂“先登九將”,除朱洪章、李臣典、蕭孚泗以外,還有記名總兵武明良、熊登、伍維壽、提督張詩日、記名按察使劉連捷、記名道員彭毓橘。

捷報到京,自然要大賞功臣。據說文宗在日,曾有諾言:平洪楊者封王。但清朝自三藩之後,異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沒有。因此,親貴中頗有人反對實現文宗的諾言,形成難題。最後是慈安太后出了個主意,將一個王爵,析而爲四,曾國藩功勞最大,封侯,其次是曾國荃,封伯,接下來是一個子爵、一個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蕭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大爲不服。論破城當日之功,他實在應該第一,首先登城,生擒僞勇王洪仁達,佔領“天王府”。而曾國荃奏報敘功時,卻以李臣典居首,據說,當朱洪章佔領“天王府”,看守到黃昏時分,李臣典領兵馳到,自道“奉九帥之命接防”。於是“天王府”歸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無緣無故起火,燒得精光。事後曾國荃奏報,搜索“天王府”除了一顆僞璽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李臣典敘功居首的奧妙是如此!朱洪章在“先登九將”中甚至不如蕭孚泗還落得一個五等爵末位的“一等男”,他所得的恩典,是“無論提督總兵缺出,儘先提奏,並賞穿黃馬褂,賞給騎都尉世職”,雖亦不薄,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

一口氣咽不下,朱洪章去找“九帥”理論。曾國荃大概早有防備,應付之道甚絕,他說:“我亦認爲你應居首功。但敘功的奏摺,是由我老兄拜發,聽說是他的幕友李某搗鬼。”說着,從靴頁子裡拔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倒持着遞向朱洪章,“你去宰了那個姓李的。”

朱洪章爲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黃粱一夢,錫爵之恩,黃馬褂、雙眼花翎之榮,竟不克親承寵命,恩旨到時,已經一命嗚呼。據曾國荃奏報,說他攻城時,“傷及腰穴,氣脈阻滯”,因而於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卻又有人說,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子女,任所取攜,李臣典一日夜之間,御十數女子,溽暑不謹,得了“夾陰傷寒”,一命嗚呼!當然,這是私下的傳說,反正死因如出於牀笫之間,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蕭孚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當城破無可爲計時,李秀成在亂軍中帶着一個親信書童,出通濟門往東南方向逃走,目的是越過茅山,經溧陽、長興到湖州,與由杭州遁走的長毛會合。

走到一處叫方山的地方,撞見八個樵夫,其中有人認識他,卻確不定,便冒叫一聲:“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識破,便長跪相求:“哪位領路帶我到湖州,我送三萬銀子酬謝。”

說着,他與他的書童都將袖子抹了上去,但見四條手臂上,戴滿了金鐲子,另外有一匹馬,馱着一隻箱子,看上去並不大,可是壓得馬的腰都彎了,可以想見其中裝的是金銀珠寶。

這八個樵夫見此光景,大起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的錢財,一方面還想報功領賞。於是這八個人將李秀成主僕騙入山下的“澗西村”,公推一個姓陶的去向官軍報信,目的地是駐紮太平門外的李臣典營中,因爲姓陶的有個同族弟兄是李臣典的部下,託他轉報,比較妥當。

姓陶的經過鐘山,又飢又渴,想起這裡是蕭孚泗的防區,營中有個伙伕,因爲供應柴草的關係而熟識,不妨到他那裡歇腳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閒談之間,透露了生擒李秀成的經過。這個伙伕便轉告親兵,親兵轉報蕭孚泗,姓陶的便註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秘密囑咐,將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蕭孚泗自攜親兵二十多人,烈日下疾馳到澗西村,將李秀成手到擒來,價值十餘萬銀子的金銀珠寶,亦歸掌握。姓陶的被一刀斬訖,藉以滅口,不過蕭孚泗總算還有良心,沒有殺那個伙伕,給了他五顆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馬,暗示他連夜“開小差”,走得越遠越好。

蕭孚泗之得封男爵,就以生擒

李秀成之功。曾國荃到後來才知道真相,吩咐賞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兩銀子,結果爲親兵吞沒大半,只拿出去一個“大元寶”——五十兩銀子,由八家均分。

如果李秀成真是爲蕭孚泗憑一己之力所生擒,這份功勞,就真值得一個男爵了。因爲“天京”雖破,“幼天王”未獲,只說已死在亂軍之中,對朝廷似難交代。幸好有個李秀成,論實際,其人之重要又過於“幼天王”,差可彌補元兇下落不明之失。

其時曾國藩已由安慶專船到江寧,撫循將士,賑濟百姓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處置李秀成,委派道員龐際雲、知府李鴻裔會審,這李鴻裔,就是曾國荃向朱洪章所說“搗鬼”的“李某”。

從六月廿七到七月初六,十天的工夫,審問的時間少,李秀成在囚籠寫“親供”的時候多,每天約寫七千字,總計約七八萬言。卻爲曾國藩大刪大改,所存不過三分之一,方始奏報。其中談到城破以後,洪秀全兩個兒子的下落,說是“獨帶幼主一人,幼主無好馬,將我戰馬交與騎坐。”“三更之後,舍死領頭衝鋒,帶幼主衝由九帥攻倒城牆缺口而出。君臣數百人,捨命衝出關外,所過營塞,疊疊層層、壕滿壘固。幼主出到城外,九帥營中,營營炮發,處處喊聲不絕,我與幼主兩下分離,九帥之兵,馬步追趕,此時雖出,生死未知。十六歲幼童,自幼至長,並未騎過馬,又未受過驚慌,九帥四方兵進,定然被殺矣,若九帥馬步在路中殺死,亦未悉其是幼主,一個小童,何人知也?”

這段供詞,與曾國藩奏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之中”,有桴鼓相應之妙,不道弄巧成拙,反顯刪改之跡——“幼天王”未死,逃到湖州了。

在曾國藩封侯的同時,又有恩旨賞賚東南各路統兵大帥及封疆大臣,親王僧格林沁,加賞一貝勒;湖廣總督官文,賜封一等伯爵,世襲罔替;江蘇巡撫李鴻章一等伯爵;陝甘總督楊嶽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加太子少保銜;四川總督駱秉章、浙江提督鮑超,一等輕車都尉世職;西安將軍都興阿、江寧將軍富明阿、廣西提督馮子材,均賞給騎都尉世職。

東南大員,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撫沈葆楨,上諭中特爲交代:“俟浙贛肅清後再行加恩。”這雖是激勵之意,但相形之下,未免難堪,尤其是李鴻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氣。往深一層去想,曾國藩節制五省軍務,江西、浙江亦在其列,這兩省既未肅清,就是曾國藩責任未了,何以獨蒙上賞?

再有一件事,使左宗棠氣惱的是,江寧潰敗的長毛,只有往東南一路可逃,因而湖州一帶,本來打得很順利的,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壓力。如果事先密商,曾國荃定於何時破城,進兵圍剿的策略如何,都能讓左宗棠知道,先期派兵填塞缺口,伏路攔截,又何至於讓潰敗的長毛,如山倒堤崩般涌過來?然則曾軍只顧自己爭功,竟是“以鄰爲壑”了!

朝中當國的恭王,以及上獲信任,下受尊重,確能公忠體國,爲旗人中賢者的軍機大臣文祥,卻不知東南將帥之間,存着如此深刻的矛盾,緊接着大賞功臣的恩詔之下,又有一道督責極嚴的上諭,讓左宗棠看了,更不舒服。

上諭中說:“江寧克復,羣醜就殲,無逸出之賊”,這幾句話,便使左宗棠疑心,曾氏弟兄奏報克復江寧的戰功,不知如何鋪張揚厲,誇大其詞,因此對於後面:“着李鴻章將王永勝等軍,調回長興,協防湖郡,左宗棠當督率各軍,會合蘇師,迅將湖州、安吉之賊,全行殄滅,克復堅城,勿令一賊上竄”的要求,越起反感。

“你看,”他對胡雪巖說,“曾氏兄弟,不但自己邀功,還斷了別人的建功之路。照字裡看,大功已經告成,浙江可以指日肅清,湖州長毛如毛,攻起來格外吃力,即使拼命拿下來,也討不了好。因爲有曾氏兄弟先入之言,說江寧的‘羣醜就殲,無逸出之賊’,朝廷一定以爲我們虛報軍功。你想,可恨不可恨?”

胡雪巖當然只有勸慰,但泛泛其詞,不能發生作用,而諜報一個接一個,盡是長毛的某“王“、某“王”,由皖南廣德,竄入浙江境界,越過天目山,直奔湖州的消息。最後來了一個消息,是難民之中傳出來的,飛報到杭州,左宗棠一看,興奮非凡。

這個報告中說:“幼天王”洪天貴福,在江寧城破以後,由“幹王”洪仁玕、“養王”吉慶元、“譽王”李瑞生、“揚王”李明成“保駕”,六月廿一那天,到達廣德,然後由守湖州的“堵王”黃文金,在五天以後親迎入湖州城內,並且已得知“忠王”李秀成爲官軍所獲的消息,所以改封洪仁玕爲“正軍師”。

這一下,左宗棠認爲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當即囑咐幕友草擬奏稿,打算飛騎入奏,拆穿曾國藩所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中的謊言。而正當意氣洋洋,解顏大笑之際,胡雪巖正好到達行轅,聽得這個消息,不能不掃左宗棠的興,勸他一勸。

“大人,這個奏摺,是不是可以緩一緩?”

“何緩之有?元兇行藏已露,何敢匿而不報?”左宗棠振振有詞地說。

胡雪巖知道用將帥互訐,非國家之福的話相勸,是他聽不入耳的,因而動以利害,“我們杭州人有句俗語,叫做‘自搬石頭自壓腳’,大人,你這塊石頭搬不得!”他說,“搬得不好,會打破頭。”

“這是怎麼說?”

“大人請想,這樣一奏,朝廷當然高興,說是‘很好!你務必拿幼逆抓來,無論如何,不準漏網。抓到了,封你的侯’,大人,抓不到呢?”

“啊,啊!”左宗棠恍然大悟,“抓不到,變成元兇從我手中漏網了!”

胡雪巖是有意不再往下說。像左宗棠這樣的聰明人,固然一點就透,無煩詞費,最主要的,還是他另有一種看法使然。

他這一次上海之行,聽到許多有關曾氏兄弟和李鴻章的近況,皆由曾、李的幕友或親信所透露。有許多函札中的話,照常理而論,是不容第三人入耳的,而居然亦外泄了!這當然是曾李本人毫無顧忌,說與左右,深沉的只爲知者道,淺薄的自詡接近大僚,消息靈通,加枝添葉,說得活靈活現,無端生出多少是非,也沒來由地傷害了好些人的關係,因爲如此,胡雪巖對左宗棠便有了戒心。

他在想,這位“大人”的口沒遮攔,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自己爲他設計,離間曾李之間的感情,說不定有一天,左宗棠會親口告訴別人如何如何。這豈非“治一經、損一經”,無緣無故得罪了曾、李,就太犯不着了!

而左宗棠有他這句話,已經足夠。當時很高興地,一迭連聲地說:“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這樣的回答,在胡雪巖卻又不甚滿意,他希望左宗棠有個具體的打算說出來,纔好秉承宗旨,襄助辦事。因而追問一句:“大人是不是覺得愚見還有可採之處?”

“什麼愚見?你的見解太高明瞭!”左宗棠沉吟着說道,“不過,在我到底不是翻手爲雲覆雨的人,而況李少荃一向爲我——”

他也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知道他平日言論的人,都能猜想得到,李鴻章一向爲他所藐視。如今與他修好,彷彿有求於人似的,未免心有不甘。

胡雪巖認爲從正面設詞規勸,與在私底下說人短處不同,即令密語外泄,亦是“檯面上”擺得出去的話,並無礙於自己的名聲,因而決定下一番說詞,促成左、李的合作。

“大人,”他有意問道,“如今唯一的急務是什麼?”

“你是指公事,還是指我自己的事?”

“公事也是如此,大人的私事也是如此。一而二,二而一,無大不大的一件大事是什麼?”

“自然是肅清全浙。”

“是,肅清全浙只剩一處障礙,就是湖州。拿湖州攻了下來,就可奏報肅清。那時候,大人也要封侯拜相了。”

“拜相還早,封侯亦不足爲奇。果然膺此分茅之賞,我是要力辭的。”

胡雪巖不知道他這話是有感而發,還是故作矯情,反正不必與他爭辯,唯有順着他的語氣想話來說,才能打動他的心。

“大人這一着高!”他翹着大拇指說,“封侯不稀罕,見得富貴於我如浮雲,比曾相、李中丞都高一等了。不過,朝廷如無恩命,大人又怎能顯得出高人一等的人品?”

“這話倒也是。”左宗棠深深點頭。

左宗棠終於鬆了口,胡雪巖也就鬆了口氣。至於如何與李鴻章合作,就不用他費心了,一切形勢,左宗棠看得很清楚,而且談用兵,亦不是他所能置喙的。他只提醒左宗棠一點,會攻江寧,李鴻章忤了朝旨,目前急圖補救,所以即使左宗棠不願與他合作,他自己亦會派兵進窺湖州,表示遵從朝廷所一再提示的,“疆臣辦賊,決不可有畛域之分”的要求。

左宗棠亦實在需要李鴻章的支持。

第一是兵力。湖州已成爲東南長毛的淵藪,殘兵敗將集結在一起,人數超過左軍好幾倍。而且逼得急了,會

作困獸之鬥,決不可輕視。

第二是地形。湖州四周,港汊縱橫,處處可以設伏邀擊,本是易守難攻之地,當年趙景賢孤城堅持,因勢制宜,將地形的利用,發揮到了極致。如今長毛守湖州的主將黃文金,亦非弱者,且假“幼主”洪天貴福的名號以行,指揮容易。而且湖州所貯存的糧食,據報可以支持一年,這又比趙景賢當時的處境好得多了。

這進取湖州的兩大障礙,都不是左宗棠獨力所能克服的,而亦唯有李鴻章可以幫助他克服這兩大障礙。論兵力,有蘇軍的協力,纔可以完成對湖州的包圍——當然不是像曾國荃攻金陵那樣的四面包圍。如果採取這樣的方略,即使兵力部署上能夠做得到,亦是不智之舉,從古以來,圍城往往網開一面,因爲不放敵人一條生路,必然作生死的搏鬥,就算能夠盡殲敵人,自己這方面的傷亡,亦一定是慘重無比。反過來看,留下一個縱敵的缺口,正可以激起敵軍的戀生之念,瓦解他的鬥志。而況在預先安排好的敵人逃生路上,可以處處設伏,反爲得計。

論地形,湖州外圍的第一要隘是北面出太湖的大錢口,當年趙景賢雪夜失大錢,導致湖州的不守。以今視昔,情勢不殊,要破湖州須先奪大錢,而奪大錢,蘇軍渡太湖南下,比左軍迂道而北要方便得多。同時最大的關鍵是,攻大錢必須要用水師,而這又是左軍之所短,蘇軍之所長。

李鴻章當然要用他之所長,盡力有所作爲,既以彌補常州頓兵之咎,亦以無負錫封爵位之恩。左宗棠自與胡雪巖深談以後,默默打算,自己這方面地利、人和都不及李鴻章,如果不能大包大攬,放下諾言,限期獨力攻克湖州,就不能禁止李鴻章馳驅前路,自北面攻湖州。兩軍不能合作,便成爭功的局面,李鴻章爭不過無所謂,自己爭不過,讓李鴻章喧賓奪主,那就一世英名付之流水了。

他想來想去,因人成事,利用李鴻章相助,是爲上策。自己只要盡到了地主的道理,客軍不能不處處情讓,即使蘇軍先攻入湖州,李鴻章亦總不好意思,徑自出奏。只要光復湖州的捷報由自己手中發出,鋪敘戰功,便可以操縱了。

打定了主意,暫且做一個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左宗棠親自提筆,寫了一封極懇切的信給李鴻章,在商略掃蕩東南餘孽的策略中,透露出求援之意。李鴻章亦很漂亮,答應將他部下的“郭劉潘楊四軍”,全數投入湖州戰場。

郭劉潘楊——郭松林、劉銘傳、潘鼎新、楊鼎勳四軍,是淮軍的中堅,其實李鴻章投入湖州戰場的,還不止這四軍,另有以翰林從軍的劉秉璋,與曾國藩的小同鄉,江南提督黃翼升的水師,亦奉委派,分道助攻。李鴻章的心思與左宗棠大致相同,有意大張聲勢,將進攻湖州一役,看得不下如金陵之復,一方面像押寶似的,希望能俘獲“幼逆”,掘得“金穴”,一方面亦是有心掃掃曾軍的興頭。

在湖州的長毛,號稱二十萬,至少亦有六折之數,左李兩方,正規軍合起來不下八萬,加上隨軍的文員、伕役,總數亦在十萬以上。彼此旗鼓相當,發生惡戰是意中之事,但勝負已如前定,而且長毛敗退的情況,大致亦在估計之中。因爲由於地形的限制,進取的方向,只能順勢而行。左宗棠所部由湖州東南、西南兩方面進逼,蘇軍則由東北、西北分攻,並從正北進扼大錢口,以防長毛竄入太湖。湖州的東面,是東南最富庶的地區,有重兵防守,而且東到海濱,並無出路,在湖州的長毛,唯一的出路,只是向西,如能衝過廣德,則江西有李世賢、汪海洋,都是長毛中有名的悍將,能會合在一起,或者還有苟延殘喘的可能。

戰場如棋局,不但敵我之間,爾虞我詐,就是聯手的一方,亦在勾心鬥角——李鴻章畢竟還是下了一着專爲自己打算的棋,將劉銘傳的二十營,陸續拔隊,指向浙皖之交,名爲進攻廣德,斷賊歸路,其實是想攔截黃文金,俘“幼逆”,奪輜重。

湖州終於在七月廿六克復了。

如事先所估計的,黃文金果然開湖州西門遁走。大隊長毛分三路西竄,到了廣德,又分兩路,一路向皖南,一路是由黃文金帶着“幼逆”,由寧國過西天目山,經開化、玉山竄入江西境內。劉銘傳竄追不捨,其它各軍爲了爭功,亦無不奮勇當先,連追五日五夜,長毛潰不成軍,黃文金死在亂軍之中了。

但是洪天貴福卻還是下落不明,比較可靠的傳說是由江西南下,打算與竄至廣東、福建邊境的李世賢、汪海洋會合。然後西趨湖北,與“扶王”陳德才聯結,自荊襄西入陝西,在關中另起一個局面。這當然是一把如意算盤,但即令打不成功,這樣竄來竄去,如與安徽、河南的捻匪合流亦是大可憂之事。因此,朝廷對兩次三番,窮追猛打,而竟未能捉住“幼逆”,置之於法,深爲惱火。

更惱火的是左宗棠。“全浙肅清”的摺子已經拜發,而洪天貴福未獲,就不能算克竟全功,一時還難望分茅之賞。

辨明瞭“十萬軍”之說,再論糾參部下的責任,言詞更爲犀利:“至雲杭城全數出竄,未聞糾參,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圍,而杭州則並未能合圍也,金陵報‘殺賊淨盡’,杭州報‘首逆實已竄出’也!”僅是這兩句話,便如老吏斷獄,判定曾國荃有不容賊衆逸出的責任,而曾國藩有謊報軍情的罪過。但在結尾上,卻又筆鋒一轉,故弄狡猾:“臣因軍事最尚質實,故不得不辯。至此後公事,均仍和衷商辦,臣斷不敢稍存意見,自重愆尤。”這段話是所謂“綿裡針”,看來戒慎謙和,其實棱角森然,句句暗隱着指責曾國藩的意思在內。

這通奏摺發出,不過半個月便有了迴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詞異常婉轉,不說一時還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卻說“左宗棠自入浙以來,克復城隘數十處,肅清全境,厥功甚偉。本欲即加懋賞,恐該督以洪幼逆未滅,必將固辭,一俟餘孽淨盡,即降恩旨。”是很明顯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過遲早間事。

關於他與曾國藩的爭辯,亦有溫諭:“朝廷於有功諸臣,不欲苛求細故。該督於洪幼逆之入浙,則據實入告,於其出境則派兵跟追,均屬正辦。所稱此後公事仍與曾國藩和衷商辦,不敢稍存意見,尤得大臣之禮,深堪嘉尚。朝廷所望於該督者,至大且遠,該督其益加勉勵,爲一代名臣,以孚厚望。”

上諭中雖未責備曾國藩,但是非好惡,已表現得很清楚。而許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諭中難得一見的字樣。總之這一場御裁的筆墨官司,左宗棠佔盡上風,而與曾國藩的怨,自然也結得更深了。

曾左結怨,形諸表面的,是口舌之爭,暗中拼命抵拒的,是地盤之爭。而又像在夾縫中受擠,又像首當其衝的是曾國荃。

曾國荃的本職是浙江巡撫。用兵之時,爲了鼓勵將帥,不按建制任職,此省大員在他省領兵,事所常有。但戰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樣了。

照常理而論,曾國荃即令破江寧以後有過失,到底百戰功高,應該讓他赴浙江巡撫本任,纔是正辦。無奈左宗棠以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絕無退讓之意。而曾國藩爲曾國荃告病,雖由於憂讒畏譏,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計,其實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隱衷,估量他決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在朝廷卻又有左右爲難之苦。一方面東南軍務結穴於湖州克復、全浙肅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卻又覺得真個讓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歸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對於曾國荃告病,一直採拖延着不作明確的處置,希望曾左之間,能夠消釋嫌怨,言歸於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請交卸撫篆,飭令曾國荃到任。

這是個不能實現的奢望。朝廷看看拖着不是回事,決定成全曾國藩的心願,許曾國荃辭職。可是空出來的浙江巡撫這個缺,由誰替補?卻頗費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讓蔣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則由左宗棠保薦。無奈蔣益澧的資望還淺,並且這樣處置,在曾國藩的面子上太難看。朝廷調和將帥,決不肯輕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願是不考慮的了。

要考慮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撫確需清廉練達的幹才,因爲洪楊所蹂躪的各省,浙江被禍最慘,善後事宜亦最難辦,非清廉幹練,不足以勝任;第二,此人要與左宗棠沒有什麼恩怨,而又能爲曾國藩,甚至李鴻章所支持,然後浙江的善後事宜,才能取得鄰省的援助;第三,大亂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撫是洪楊平後委派的第一員封疆大吏,也是恢復文治的開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過戰功,更爲理想。

結果選中了一個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馬新貽,字谷山,先世是回回,從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東衛所當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澤縣,已歷四百餘年之久,因此,馬新貽除了信回教以外,徹頭徹尾是個山東土著。

在馬新貽的新命傳至浙江的同時,江西來了一個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天貴福終於落網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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