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辦船廠
在這百忙裡,左宗棠還是時常約見,有一天甚至來封親筆信,約他第二天上午逛西湖。這下,胡雪巖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踐約,只好通宵不睡,將積壓已久,不能不辦,原來預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須了結的幾件要緊事務,提前處理。到曙色將透之時,和衣打個盹,睡不多久,一驚而醒,但見是個紅日滿窗的好天氣,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轎子飛快地直奔西湖,來赴左宗棠的約會。
轎子擡過殘破的“旗營”,西湖在望,胡雪巖忽然發現沿湖濱往北的行人特別多。當時喚跟班去打聽,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輪船”的。
胡雪巖恍然大悟,並非有逛西湖的閒情逸致,只是約他一齊去看小火輪試航——這件事胡雪巖當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聽左宗棠告訴過他,已覓妥機匠,試造小輪。他因爲太忙,不暇過問,不想三四個月的工夫,居然有了一艘自己製造的小火輪。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輪船就能造大輪船,胡雪巖的思路很寬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國有大輪船的許多好處。越想越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轎才警覺。
下轎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剎之一的昭慶寺前。湖濱一座篷帳,帳外翎頂輝煌,刀光如雪,最觸目的是夾雜着幾名洋人,其中一個穿西裝,一個穿着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後面,還綴着一條假辮子。胡雪巖跟他們很熟,這兩個洋將都是法國人,一個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爲寧波新關的稅務司,所以換穿便服,另一個叫德克碑,因軍功保到參將,願易服色,以示歸順,頗爲左宗棠所器重。
看到湖中,極粗的纜繩繫着一條小火輪,已經升火待發。胡雪巖亦隨衆參觀,正在指點講解時,左宗棠已經出帳,在文武官員肅立站班的行列中,緩緩穿過,直到湖邊站定,喊一聲:“請胡大人!”
胡雪巖被喚了過去,行完禮,首先道歉:“沒有早來伺候。”又笑着說,“曾中堂、李中丞都講究洋務,講究堅甲利兵,現在都要落在大人後頭了。”
這句話恭維得左宗棠心花大開,“我就是要他們看看!”他摸着花白短髭點頭,“所以我特意要請你來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
胡雪巖不敢再接口,因爲隨口恭維,無甚關係。一往深處去談,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麼主意,而且他自己對此道亦還不甚瞭解,不如暫且藏拙爲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談的時候,主要的是要看。一聲令下,那條形式簡陋的小火輪,發出“卜卜卜”的響聲,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機器聲時斷時續,就像衰邁的老年人咳嗽那樣,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
這時在湖邊屏息注視的官員、士兵、百姓,不下上萬之多,都爲那條只響不動的小火輪捏把汗,唯恐它動不了,四名負責製造的機器匠,更是滿頭大汗,不斷地在艙中鑽進鑽出,忙了好半天,終於聽得機器聲音響亮了起來,而且節奏勻淨。然後驀地裡往前一衝,胡雪巖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謝天謝地,動了!”
動是動了,卻走不快,蹣蹣跚跚,勉強拖動而已。費了有兩刻鐘的工夫,在湖面上兜了個圈子,駛回原處。承辦的一名候補知府,領着戴了紅纓帽的機器匠來交差,臉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舊吩咐,賞機器匠每人二十兩銀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滿意,都覺得意興闌珊,胡雪巖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趕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務。哪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着名片來請,說的是:“大帥要等胡大人到了纔開飯。”
到了行轅,很意外地發現兩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個姓蔡的通事。胡雪巖先見左宗棠,然後與德克碑、日意格行禮,彼此一揖,相將入席。左宗棠雖是主人,仍據首座,左右兩洋將,胡雪巖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樣,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後的份兒了。
“辦洋務要請教洋人。”左宗棠對胡雪巖說,“我請德參將與日稅務司下船看過,說仿製的式樣,大致不差,機器能夠管用,就很難爲他們了。不過,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輪機。德參將正好有本制船的圖冊,你不妨看看。”
“是!”胡雪巖試探着問,“大人的意思是——?”
“你先聽聽他們的說法。”左宗棠答非所問,然後略略回頭,囑咐蔡通事,“你問他們,我想造輪船機器,他們能不能代僱洋匠?”
於是蔡通事用法語傳譯。德克碑與日意格立即作答,一個講過另一個講,舌頭打卷,既快且急,顯得十分起勁。
“回大帥的話,”蔡通事說道,“德參將與日稅務司說,不但可以代僱洋匠,而且願意代辦材料,設廠監造。如果大人有意,現在全浙軍務告竣,德參將打算退伍回國,專門爲大人奔走這件事。”
“喔!”左宗棠點點頭,向胡雪巖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巖會意,隨即向兩位洋客提出一連串的問詢,最着重的是經費。德克碑與日意格亦只知大概,並不能有問必答。不過洋人倒是守着中國“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的古訓,決不模棱兩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巖的頭腦,根據已知的確實數字,引申推比,亦能獲知全盤的概算。
這一頓飯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巖,邀到簽押房裡坐定,第一句話就說:“雪巖,我想自己造兵輪。”
胡雪巖嚇一跳,“這談何容易?”他說,“造一個船廠,沒有五十萬銀子下不來,造一條兵輪總也得二三十萬銀子——也不能爲造一條兵輪設個船廠,不說多,算造十條,就是兩三百萬。閩浙兩省,加上兩江,也未見得有這個力量。”
“不錯!不過,你不要急,等我說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辦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巖,”左宗棠顧盼自喜地說,“李少荃的學問,是從閱歷中來的,不過這幾年的事,他點翰林,不過靠一部《詩經》熟。我做學問的時候,只怕他文章還沒有完篇。說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從道光十九年起,就下過功夫——”
這年林則徐在廣東查毀鴉片,英國軍艦犯境,爆發了鴉片戰爭,也就是這一年,陶澍病歿在兩江總督任上,左宗棠遷居陶家,代爲照料一切,得能遍讀印心石屋的遺書,凡唐宋以來,史傳、別錄、小說,以及入清以後的志乘、載記、官私文書,凡是有關海國故事的,無不涉獵。所以談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輪兵船,於古無徵,不過舉一反三,道理是一樣的。海船不可行於江河,不然必致擱淺。可笑的是,袞袞諸公,連這點淺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爲洋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說起來,李少荃的洋務,懂得實
在也有限。”
這番話在胡雪巖聽來,沒頭沒腦,無從捉摸,他跟左宗棠的關係,已到熟不拘禮的程度,當即老實問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豐末年跟英國買兵輪那件事嗎?”
“喔,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回事。當時杭州被圍,後來杭州失守,我在寧波生一場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這樣一件事,對來龍去脈,完全不清楚。”
“我很清楚。這宗公案的始末經過,我細看過全部奏摺。可以約略跟你說個大概,是英國人李泰國與赫德搗鬼,英國代辦中號火輪三隻,小號火輪四隻,船價講定六十五萬銀子,李泰國擅作主張,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萬銀子。至於火輪到後,輪上官兵薪餉、煤炭雜用,每個月要用十萬銀子。這還不算,火輪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國人管帶——”
“我打句岔,”胡雪巖截斷了話問,“這爲了什麼?”
“喏,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將前幾年購買英國兵輪的有關上諭與奏摺,抄輯成冊,這時隨手翻開一篇,遞給胡雪巖,讓他自己去細看。
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間,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恭親王及文祥等人會銜的奏摺,一開頭就說:
竊臣等前以賊氛不靖,力求制勝之方,因擬購買外洋炮船,以爲剿賊之資,於咸豐十一年五月間專摺奏明,奉上諭:“東南賊勢蔓延,果能購買外洋炮船,剿賊必可得力,實於大局有益。”等因,欽此,遵即諮行各該督撫。
旋據兩江督臣曾國藩復奏,“購買外洋船炮爲今日救時第一要務。”
讀到這裡,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巖說道:“如用於剿賊,只需能航行長江的小炮艇,何至於要花到一百萬銀子?”
“就是這話囉!袞袞諸公昏聵不明,於此可見。你再看這一篇!”
左宗棠指給胡雪巖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國荃的一道奏摺,說的是:
查前年廷旨購辦輪船七號,不惜巨資,幸而有成,聞皆將到海口矣!唯近見總理衙門與洋人李泰國商定往復,除輪船實價百萬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糧七萬餘兩,每年大率不下百萬兩,俱於海關支扣。竊計國家帑藏空虛,倏而歲增鉅款,度支將益不給。
當始議購買之時,原以用中國人力,可以指揮自如,且其時長江梗塞,正欲藉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攻克九洑洲,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江邊之城,僅金陵省會,尚未恢復,然長江水師,帆檣如林,與陸軍通力合作,一經合圍,定可剋期掃蕩。
臣竊見輪船經過長江,每遇沙渚回互,或趨避不及,時有膠淺之虞。蓋江路狹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譬猶健兒持長矛於短巷之中,左右前後,必多窒礙,其勢之使然也。平時一線直行,猶且如此,臨陣之際,何能盤旋往復,盡其所長?是大江之用輪船,非特勢力少遜,究亦有術窮之時。今會其入江,實有不藉彼戰攻之力,若頓諸海口,則又安閒無所事事。
看到這裡,亦可以掩卷了。購造大輪船,非是爲了剿匪,當曾國荃上此奏摺時,金陵將次合圍,蘇州亦正由李鴻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國荃自然不想有人來分他的功。而況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兒持長矛於短巷之中,左右前後,必多窒礙”,衡諸海輪行江的實況亦甚貼切。朝廷正以李泰國狡詐,難以與謀,得此一奏,當然會毅然決然地,打消此議。
“然而,今昔異勢,”左宗棠說,“福建沿海,非兵輪不足固疆圉、御外敵。雪巖,你以爲如何?”
“是!大人見得遠。”胡雪巖答說,“督撫擔當方面軍務,如今內亂將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閩浙海面進犯,守土之責,全在大人。如果不作遠圖,雖不至於鬧出葉大人在廣東的那種笑話來,可也傷了大人的英名。”
所謂“葉大人”是指“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兩廣總督葉名琛。拿他作比,稍覺不倫,但就事論事,卻是前車可鑑。左宗棠很起勁地說:“你說得一點不錯!益見得我責無旁貸,雪巖,我決計要辦船廠。”
“只要經費有着,當然應該辦。”
“經費不必愁。當初購船,是由各海關分攤,如今當然仍照舊章。不過,閩浙兩海關,格外要出力。”
“那是一定的。不過——”胡雪巖沉吟着不再說下去了。
左宗棠知道,遇到這種情形,便是胡雪巖深感爲難,不便明說的表示,可是他也知道,到頭來,難題在胡雪巖也一定會解消。最要緊的是,讓他無所顧慮,暢所欲言。
因此,他出以閒豫的神態,“不必急,我們慢慢談。事情是勢在必行,時間卻可不限。”他神秘地一笑,“等我這趟出兵以後,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裡了,要緊要慢,收發由心。”
這最後兩句話,頗爲費解,就連胡雪巖這樣機警的人,也不能不觀色察言,細細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種成竹在胸,而又詭譎莫測的神態,胡雪巖陡然意會,所謂“要緊要慢,收發由心”,是指入閩剿匪的軍務而言。換句話說,殘餘的長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肅清,並且肅清的日子,是遠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遠就遠,要近就近。
這遠近之間,完全要看他是怎麼樣一個打算。勤勞王事,急於立功,自是窮追猛打,剋日可以肅清,倘或殘餘的長毛有可以利用之處,譬如藉口匪勢猖獗,要餉要兵,那就必然“養寇自重”了。
想到這裡,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問,“預備在福建做幾年?”
“問得好!”左宗棠有莫逆於心之樂,然後反問一句,“你看我應該在福建做幾年?”
“如果大人決心辦船廠,當然要多做幾年。”
“我也是這麼想。”
“做法呢?”胡雪巖問,“總不能一直打長毛吧?”
“當然,當然!釜底遊魂,不堪一擊,遷延日久,損我的威名。不過,也不必馬到成功。”
說到這裡,左宗棠拈髭沉思,臉上的笑容盡斂,好久才點點頭說:“你知道的,廣東這個地盤非拿過來不可,兵事久暫,只看我那位親家是不是見機?他肯急流勇退,我樂得早日克敵致果,不然就得多費些餉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胡雪巖說,“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纔可以爲大人打算。”
“那麼,如今你是明白了?”
這是提醒胡雪巖該做打算了。他精神抖擻地答說:“只要廣東能聽大人的話,事情就好辦了。我在想,將來大人出奏,請
辦船廠,像這樣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諭沿海各省督撫,各抒所見。福建、浙江不用說,如果廣東奏復,力贊其成。大人的聲勢就可觀了。”
“正是!我必得拿廣東拉到手,就是這個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這面,兩江何敢跟我爲難?”
“兩江亦不敢公開爲難,必是在分攤經費上頭做文章。說到辦船廠的經費,由海關洋稅項下抽撥,是天經地義的事。北洋的津海關,暫且不提,南洋的海關,包括廣東在內,一共五大關:上海的江海關,廣州的粵海關,福建的閩海關跟廈門關,我們浙江的寧波關。將來分攤經費,閩、廈兩關以外,粵海關肯支持,就是五關佔其三,浙江歸大人管轄,馬中丞亦不能不賣這個面子。這一來,兩江方面莫非好說江海關一毛不拔?”
“對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間舉足重輕的關鍵,就在廣東。雪巖,我想這樣,你把我這個抄本帶回去,參照當年購船成例,好好斟酌,寫個詳細節略來,至於什麼時候出奏,要等時機。照我想,總要廣東有了着落,才能出奏。”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胡雪巖說,“好在時間從容得很,一方面我先跟德克碑他們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經費的來源。至於籌備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歸我想辦法來墊。”
“好極!就這麼辦。不過,雪巖,江海關是精華所在,總不能讓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裡!你好好想個法子,多挖他一點出來!”
“法子有。不過,”胡雪巖搖搖頭,“最好不用那個法子!”
“爲什麼?”
“用那個法子要捱罵。”
“這你先不必管。請說,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債。”胡雪巖說,“借債要擔保。江海關如說目前無款可撥,那麼總有可撥的時候。我們就指着江海關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數,作爲還洋債的款,這就是擔保。不過,天朝大國,向洋人借債,一定有人不以爲然。那批都老爺羣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這番話說得左宗棠發愣,接着站起身來踱了好一會方步,最後拿起已交在胡雪巖手裡的“抄本”,翻到一頁,指着說道:“你看看這一段!”
指的是恭親王所上奏摺中的一段,據李泰國向恭王面稱:“中國如欲用銀,伊能代向外國商人借銀一千萬兩,分年帶利歸還。”可是恭王又下結論:“其請借銀一千萬兩之說,中國亦斷無此辦法。”
“大人請看,”胡雪巖指着那句話說,“朝中決不準借洋債。”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說到這裡,左宗棠突然將話鋒扯了開去,“雪巖,你要記住一件事,辦大事最要緊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說出個道理來並不難,拿恭王的這個奏摺來說,當時因爲中國買船,而事事要聽洋人的主張,朝中頗有人不以爲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說中國斷無借洋債的辦法。倘或當時軍務並無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堅甲利炮不可,那時就另有一套話說了,第一,洋人願意借債給中國,是仰慕天朝,自願助順;第二,洋人放債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賴中國,一定可以肅清洪楊,光復東南財賦之區,將來有力量還債。你想想,那是多好聽的話,朝廷豈有不欣然許諾之理?”
這幾句話,對胡雪巖來說,就是“學問”,心悅誠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談越起勁了。
“我再跟你講講辦大事的秘訣。有句成語,叫做‘與其待時,不如乘勢’,許多看起來難辦的大事,居然順順利利地辦成了,就因爲懂得乘勢的緣故。何謂勢?雪巖,我倒考考你,你說與我聽聽,何謂勢?”
“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巖笑道,“還是請大人教導吧!”
“有些事,我要跟你請教,有些事我倒是當仁不讓,可以教教你。談到勢,要看人、看事、還要看時。人之勢者,勢力,也就是小人勢利之趨。當初我幾乎遭不測之禍,就因爲湖廣總督的官文的勢力,比湖南巡撫駱秉章來得大,朝中自然聽他的。他要參我,容易得很。”
“是的。同樣一件事,原是要看什麼人說。”
“也要看說的是什麼事?”左宗棠接口,“以當今大事來說,軍務重於一切,而軍務所急,肅清長毛餘孽,又是首要,所以我爲別的事說話,不一定有力量,要談入閩剿匪,就一定會聽我的。你信不信?”
“怎麼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過。以我現在的身份,說話是夠力量了,論事則還要看是什麼事,在什麼時候開口,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言聽計從。說遲了自誤,說早了無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攆我那位親家,現在就還不到時候。”
“是的。”胡雪巖脫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廣東交界的地方,纔是時候。”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說道:“辦船廠一事,要等軍務告竣,籌議海防,那纔是一件大事。但也要看時機。不過,我們必得自己有預備,纔不會坐失時機。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巖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領神會,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遠。結合大局,左宗棠的勳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業與利益,瞭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勝仗不可!這是一個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關鍵。
由於這個瞭解,他決定了爲左宗棠辦事的優先級,不過,這當然先要徵得同意,因而這樣說道:“大人的雄心壯志,我都能體會得到,到什麼時候該辦什麼事,我亦大致有數,事先會得預備。如今我要請問大人的是,這趟帶兵剿匪,最着重的是什麼?”
這句話將左宗棠問住了,想了一會答道:“自然是餉!”
“餉我可以想法子墊。不過,並不是非我不可,各處協餉,能夠源源報解,何必我來墊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話了。”左宗棠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堅而器不利,則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巖,這非你不可!”
“是!愚見正是如此。”胡雪巖欣慰地答說,“我替大人辦事,第一是採辦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囑咐,我自會留意。至於炮彈子藥,更不在話下,決不讓前方短缺;第二是餉,分內該撥的數目,不管浙江藩庫遲撥早撥,我總替大人預備好。至於額外用款,數目不大,當然隨時都有,如果數目太大,最好請大人預先囑咐一聲,免得措手不及。此外辦造船廠之類,凡是大人交代過的,我都會一樣一樣辦到,請大人不必費心,不必催,我總不誤時機就是。”
“好極了!”左宗棠愉悅異常,“漢高成功,功在蕭何。我們就這樣說了,你儘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擔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