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大事

西征大事

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籌劃的是兵、餉二事。左宗棠連日深宵不寐,燈下沉思,已寫成了一個籌劃的概略,此時從書案抽斗中取了出來,要胡雪巖細看。

這個節略先談兵,次籌餉。而談兵又必因地制宜,西北與東南的地勢,完全不同,南方的軍隊,到了西北,第一不慣食麥,第二不耐寒冷。因此,左宗棠在東南轉戰得力的將領部隊,特別是籍貫屬於福建、廣東兩省的,都不能帶到西北。

帶到西北的,只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預備派遣原來幫辦福建軍務,現已出奏保薦幫辦陝甘軍務的劉典回湖南,招募三千子弟兵,帶到西北。這六千多人,左宗棠用來當做親兵,至於用來作戰的大批部隊,他打算在本地招募,要與“關中豪傑”共事業。

看到這裡,胡雪巖不由得失聲說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辦法,要什麼時候才能平得了回亂?”

“你這話,我不大懂。”

“大人請想,招募成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練成精銳,更是談何容易?這一來,要花一兩年的工夫。”

“豈止一兩年?”左宗棠說道,“經營西域,非十年不足以收功。”

“十年?”胡雪巖嚇一跳,“那得——”

他雖住口不語,左宗棠也知道,說的是要費多少餉。笑笑說道:“你不要急!我要在西北辦屯墾,這是長治久安之計。就像辦船廠一樣,不能急功圖利,可是一旦見效,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錯了。”

“是!”胡雪巖將那份節略擱下,低着頭沉思。

“你在想什麼?”

“我想得很遠。”胡雪巖答說,“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後。”

“着!”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與我不謀而合,我們要好好打算,籌出十年八年的餉來。”

胡雪巖暫且不答,撿起節略再看,大致瞭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兵的計劃。他要練馬隊,又要造“兩輪炮車”,開設“屯田總局”——辦屯墾要農具、要種子、要車馬、要墊發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糧食雜用,算起來這筆款子,真正不在少數。

“大人,”胡雪巖問道,“練馬隊、造炮車,是制勝所必需,朝廷一定會準。辦屯墾,朝廷恐怕會看作不急之務吧?”

“這,你就不懂了。”左宗棠說,“朝中到底不少讀書人,他們會懂的。”

胡雪巖臉一紅,卻很誠懇地說:“是!我確是不大懂,請大人教導。”

於是左宗棠爲胡雪巖約略講述用兵西域的限制,自秦漢以來,西征皆在春初,及秋而還。因爲第一,秋高馬肥,敵人先佔了優勢;其次就是嚴寒的天氣,非關內的士兵所能適應。

“就是爲了這些不便,漢武帝元朔初年徵匈奴,幾乎年年打勝仗,而年年要出師,斬草不能除根,成了個無窮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經據典以後,轉入正題,“如今平回亂,亦彷彿是這個道理。選拔兩三萬能打的隊伍,春天出關,盡一夏天追奔逐北,交秋班師,如當年衛霍之所爲,我亦辦得到。可是,回亂就此算平了嗎?”

“自然沒有平。”胡雪巖瞭然了,“有道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只要花大工夫拿那塊地徹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長不出來了。”

“一點不錯!你這個譬喻很恰當。”左宗棠欣慰地說,“只要你懂我的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會把我所要的東西辦妥當。”

這頂“高帽子”出於左宗棠之口,彌覺珍貴,然而也極沉重。胡雪巖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負籌餉的主要責任。凝神細想了一會,覺得茲事體大,而且情況複雜,非先問個明白不可。

“大人,將來要練多少營的隊伍?”

“這很難說,要到了關外看情形再說。”

第一個疑問,便成了難題,人數未定,月餉的數目就算不出來。胡雪巖只能約略估計,以五萬人算,每人糧餉、被服、武器,以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在五兩銀子以內開支,每月就要二十五萬兩。

於是他再問第二問:“是帶六千人出關?”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說,“三千五百人由閩浙兩省動身,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軍以後,直接出關。”

“行資呢?每人十兩夠不夠?”

“我想,應該夠了。”

“那就是六萬五千兩,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巖又問第三問,“大人預備練多少馬隊?”

“馬隊我還沒有帶過,營制也不甚瞭然。只有自初步打算,要練三千馬隊。”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馬。”胡雪巖說,“買馬要到張家口,這筆錢倒是現成的,我可以墊出來。”

“怎麼?你在張家口有錢?”

“是的。”胡雪巖說,“我有十萬銀子在張家口,原來打算留着辦皮貨、辦藥材的,現在只好先挪來買馬。”

“這倒好。”左宗棠很高興地說,“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員去採辦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着一起去。”胡雪巖又問,“兩輪炮車呢?要多少?”

“‘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塞外遼闊,除精騎馳騁以外,炮車轟擊,一舉而廓清之,最是掃穴犁庭的利器!”

聽這一說,胡雪巖覺得心頭沉重。因爲他也常聽說,有那不恤民命的官軍,常常拿炮口對準村落,亂轟一氣。窩藏在其中的盜匪,固然非死即傷或逃,而遭受池魚之殃的百姓,亦復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槍洋炮,多由胡雪巖在上海採辦,推原論始,便是自己在無形中造孽,爲了胡雪巖的購辦殺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勸過他多少次,胡雪巖十分孝順,家務鉅細,母命是從,唯獨談到公事上頭,不能不違慈命。好在胡老太太心地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兒子不聽話,實在是無可奈何。因此,只有盡力爲他彌補“罪過”,平時燒香拜佛,不在話下,夏天施醫施藥施涼茶,冬天舍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橋鋪路,恤老憐貧的善舉,只要求到她,無不慷慨應諾。

但是,儘管好事做了無其數,買鳥雀放生,總抵償不了人命,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買軍火,便會鬱鬱不樂。胡雪巖此時聽左宗棠說得那麼起勁,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顏,因而默不做聲。

“怎麼?”左宗棠當然不解,“你是不是覺得我要造兩輪炮車,有困難?”

“不是。我是在想,炮車要多少,每輛要多少銀子,這筆預算打不出來。”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只好算一個約數,我想最好能抽個二十萬銀子造炮車。”

“那麼辦屯田呢?請問大人,要籌多少銀子?”

“這更難言了。”左宗棠說,“好在辦屯田不是三年五載的事,而且負擔總是越來越輕。我想有個五十萬銀子,前後週轉着用,一定夠了。”

“是的。”胡雪巖心裡默算了一會,失聲說道:“這樣就不得了!不得了!”

“怎麼?”

“我算給大人聽!”胡雪巖屈指數着,“行資六萬,買馬連鞍轡之類,算他一百二十兩銀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萬六千。造炮車二十萬。辦屯田先籌一半,二十五萬。糧餉以五萬人計,每人每月五兩,總共就是二十五萬,一年三百萬。合計三百五十四萬,這是頭一年要籌的餉。”

這一算,左宗棠也愣住了。要籌三百五十四萬兩的餉,談何容易?就算先籌一半,也得一百七八十萬,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運輸不便,凡事都要往寬處去算。這筆餉非先籌好帶去不可!大人,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輪兩天工夫就可以到,遇有緩急之時,我無論如何接濟得上。西北萬里之外,冰天雪地之中,那時大人乏糧缺食,呼應不靈,豈不是急死了也沒用?”

“說得是,說得是!我正就是這個意思。雪巖,這筆餉,非先籌出來不可,籌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內不虞匱乏纔好。”

“只要有了確實可靠的‘的餉’,排前補後,我無論如何是要效勞的。”

接着,胡雪巖又分析西征軍餉,所以絕不能稍有不繼的緣故。在別的省份,一時青黃不接,有釐稅可以指撥,有錢糧可以劃提,或者有關稅可以暫時週轉,至不濟還有鄰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貧,無可騰挪,鄰省則只有山西可作緩急之恃,但亦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現銀提解,往往亦須個把月的工夫。所以萬一青黃不接,飢卒譁變,必成不可收拾之勢。

這個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熟慮的預見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巖的主張,應該先籌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的餉”,也就是各省應該協解的“甘餉”。

談到這一層上頭,左宗棠便很得意於自己的先見了,如果不是攆走了他的“親家”郭嵩燾,便頂多只有福建、浙江兩個地盤,而如今卻有富庶的廣東在內。要籌的餉,自然先從這三省算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從福建開始。福建本來每月協濟左宗棠帶來的浙軍軍餉四萬兩,閩海關每月協濟一萬兩。從長毛餘孽肅清以來,協浙的四萬兩,改爲協濟甘肅,現在自是順理成章歸左宗棠了。至於海關的一萬兩,已改爲接濟船廠經費,此事是他所首創,不能出爾反爾,這一萬兩隻得放棄。

其次是浙江。當楊嶽斌接任陝甘總督,負西征全責時,曾國藩曾經代爲出面籌餉,派定浙江每月協解兩萬。上年十月間左宗棠帶兵到廣東,“就食於粵”的計劃既已實現,在胡雪巖的側面催促之下,不得不守減除浙江負擔的諾言。在浙江等於每月多了十四萬銀子,馬新貽是很顧大局的人,自請增撥甘餉三萬兩,每月共計五萬銀子。

“浙江總算對得起我,馬谷山爲人亦很漂亮,每月五萬銀子協餉,實在不能算少了,不過,”左宗棠停了一下說,“有兩筆款子,在浙江本來是要支出的,我拿過來並不增加浙江的負擔,你看如何?”

“這要看原來是給什麼地方?”

“一筆是答應支持船廠的造船經費,每月一萬兩。現在設廠造船,全由福建關稅、厘金提撥,這一萬兩不妨改爲甘餉。”

這是變相增加福建負擔的辦法。胡雪巖心裡好笑,左宗棠的算盤,有時比市儈還精,但只要不累浙江,他沒有不贊成之理。因而點點頭說:“這一層,我想馬中丞決不會反對。”

“另一筆協濟曾相的馬隊,也是一萬兩。照我想,也該歸我。雪巖,你想想其中的道理。”

“曾相從前自己定過,江蘇協濟甘餉,每月三萬,聽說每月解不足。大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這一萬兩,劃抵江蘇應解的甘餉?”

“是呀!算起來於曾無損,爲什麼不能劃賬?”

就事論事,何得謂之“於曾無損”?胡雪巖本想勸他,

犯不上爲這一萬兩銀子,惹得曾國藩心中不快。轉念又想,若是這樣開口一勸,左宗棠又一定大罵曾國藩,正事便無法談得下去。因而將到口的話又縮了回去。

這下來就要算廣東的接濟了。廣東的甘餉,本來只定一萬,造船經費也是一萬,仿照浙江的例子協甘,共是兩萬。左宗棠意思,希望增加一倍,與福建一樣,每月四萬。

“這一定辦得到的。”胡雪巖說,“蔣中丞是大人一手提拔,於公於私,都應該盡心。事不宜遲,大人馬上就要寫信。”

“這倒無所謂,反正蔣薌泉不能不賣我的面子,現在就可以打入預算之內。”

“福建四萬、浙江七萬、廣東四萬、另加江海關三萬,目前可收的確數是十八萬,一年才兩百十六萬。差得很多。”

“當然還有。戶部所議,應該協甘餉的省份,還有七省。江西、湖北、河南三省,等我這次出關路過的時候,當面跟他們接頭,江蘇、河南、四川、山東四省的甘餉,只有到了陝西再說。我想,通扯計算,一年兩百四十萬銀子,無論如何是有的。”

“那,我就替大人先籌一半。”胡雪巖若無其事地說。

“一半?”左宗棠怕是自己沒有聽清楚,特意釘一句,“一半就是一百二十萬銀子。”

“是,一百二十萬。”胡雪巖說,“我替大人籌好了帶走。”

“這,”左宗棠竟不知怎麼說纔好了,“你哪裡去籌這麼一筆巨數?”

“我有辦法。當然,這個辦法,要大人批准。等我籌劃好了,再跟大人面稟。”

左宗棠不便再追着問。他雖有些將信將疑,卻是信多於疑,再想到胡雪巖所作的承諾,無一不曾實現,也就釋然欣然了。

“大人什麼時候動身,什麼時候出關?”

“我想十一月初動身,沿途跟各省督撫談公事,走得慢些,總要年底才能到京。”

“到京?”胡雪巖不解地問,“上諭不是關照,直接出關?”

“這哪裡是上頭的意思?無非有些人挾天子以令諸侯。他們怕我進京找麻煩,我偏要去討他們的厭,動身之前,奏請陛見。想來兩宮太后決不至於攔我。”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出關的日期,現在還不能預定。最早也得在明年春天。”

“那還有三四個月的工夫。大人出關以前,這一百二十萬一定可以籌足,至於眼前要用,二三十萬銀子,我還調度得動。”

“那太好了!雪巖,我希望你早早籌劃停當,好讓我放心。”

這又何消左宗棠說得?胡雪巖亦希望早早能夠定局。無奈自己心裡所打的一個主意,雖有八成把握,到底銀子不曾到手。俗語說的“煮熟了的鴨子飛掉了”,自是言過其實,但凡事一涉銀錢,即有成議,到最後一刻變卦,亦是常有之事。一百二十萬兩不是個小數目,西征大業成敗和左宗棠封爵以後能不能入閣拜相的關鍵都繫於此,關係真個不輕。倘或功敗垂成,如何交代?

興念及此,胡雪巖深深失悔,何以會忘卻“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之戒?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就得全力以赴加緊進行。

所苦的是眼前還脫不得身,因爲日意格、德克碑與中國官場打交道,大至船廠計劃,小至個人生活,都要找他接頭。在左宗棠,對洋人疑信參半,而有些話怕一說出來,洋人戇直,當場駁回,未免傷他的身份與威望,因而亦少不得胡雪巖這樣一個居間曲曲轉達的人。

這就難了!左思右想,一時竟無以爲答,坐在那裡大大發愣。這是左宗棠從未見過的樣子,不免詫異,卻又不好問得。主賓二人,默然相答,使得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驚愕不止,因爲平日總見左宗棠與胡雪巖見了面,談笑風生,滔滔不絕,何以此刻對坐發呆?

於是,有個左宗棠親信的戈什哈上前問道:“可是留胡大人在這裡便飯?”

這下使胡雪巖驚醒了,“不,不,多謝!”他首先辭謝,“我還要到碼頭去送客。”

“送什麼人?”左宗棠問。

“福州稅務司布浪。”

“喔,他到上海去?”

“是的。”胡雪巖答說,“是駐上海的法國總領事白來尼找他談公事。”

“談什麼公事?”左宗棠問道,“莫非與船廠有關?”

胡雪巖靈機一動,點點頭答說:“也許。”

“那可得當心。”左宗棠說,“洋人花樣多。日意格、德克碑辦理此事,起先越過他們總領事,直接回國接頭,白來尼當然不高興。而此刻一切合同,又非白來尼畫押不可,恐怕他會阻撓。”

“大人深謀遠慮,見得很是。我看——”胡雪巖故意躊躇着,“辦不到的事。算了!”

“怎麼?”左宗棠問,“什麼事辦不到?”

“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盯住布浪。只是這裡不容我分身。”

左宗棠摸着花白短髭,沉吟了一會,徐徐說道:“速去速回,亦自不礙。”

聽得這話,胡雪巖精神一振,“是!”他立即答說,“我遵大人吩咐,速去速回。如果布浪談的公事與輪船無關,不過三五天工夫,就可以回福州。”

“好!”左宗棠說,“你就請吧!我還有好些大事,跟你商量,尤其是那一百二十萬銀子,一天沒有着落,我一天心不安。”

胡雪巖這一次不敢再說滿話了,只答應儘速趕回。至於在福州,唯一不放心的日意格與德克碑有萌退之意,深恐事生周折,斡旋無人,以致決裂,而左宗棠卻勸他不必過慮,同時拍胸擔保,必定好言相勸,善爲撫慰。如果有什麼意見不能相合之處,自會暫且擱下,等胡雪巖回到福州以後再說。

得此保證,胡雪巖纔算放心,回到寓處,匆匆收拾行裝,趕到碼頭,與布浪同船,直航上海。

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訪古應春密談。

古應春近年又有新的發展,是英商匯豐銀行的買辦,照英文譯名,俗稱“康白度”,在銀行中是華籍職員的首腦,名義上只是管理賬目及一切雜務,其實凡與中國人的一切交涉,大至交接官場,小至僱用苦力,無不唯買辦是問。而中國人上外國銀行有業務接頭,更非找買辦不可。因此,古應春在匯豐銀行權柄很大,他又能幹而勤快,極得洋東信任,言聽計從,這就是胡雪巖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緣故。

“我要請幾家外國銀行的‘檔手’吃飯。”他一開口就說,“你倒替我開個單子看!”

“小爺叔,”古應春問道,“是不是爲船廠的事?”

“不是!我要跟他們借錢。”

平時向外國銀行借錢,一二十萬銀子,只憑胡雪巖一句話,就可以借到。如今特爲要請洋人吃飯,可見得數目不小。古應春想了一下,拿出一本同治四年的洋商行名簿,翻到“銀行”這一欄問道:“是不是十家都請?”

胡雪巖看這十家外國銀行:

一,阿加剌銀行。二,利中銀行。三,利商銀行。四,匯泉銀行。五,麥加利銀行。六,匯隆銀行。七,有利銀行。八,法蘭西銀行。九,匯豐銀行。十,麗如銀行。

這一着,他倒躊躇了。因爲通稱外國銀行,而國籍不同,尤其英法兩國,一向鉤心鬥角,各自擴張勢力,如今爲了左宗棠設廠造船,更加不和。如果請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開誠佈公相見,豈不是白費工夫?

於是他問:“分開來請如何?”

“當然可以。不過,小爺叔,照我看,只請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當了,其餘的就不必理了。”

“那麼,你說,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應春提筆在手,毫不考慮地在五、七、九三家銀行上面一勾。這也在胡雪巖意中,因爲匯豐銀行在古應春是必不會少的,既有匯豐,便有麥加利與有利兩家,因爲這兩家是英國銀行,與匯豐的淵源較深。

但是,匯豐銀行卻並非純然英國銀行。它原名“香港上海銀行有限公司”,同治三年創設總行於香港,資本定爲港幣五百萬元,由英國的怡和洋行、仁記洋行,美國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國、中東的商人投資。華商亦有股份加入,古應春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淵源,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買辦。

香港上海銀行的上海分行,較總行遲一年成立,派來的總經理名叫麥林,是英國人,與古應春是舊識,久知他幹練可靠,且又是本行的股東,因而延攬他出任買辦。古應春接事後第一個建議是“正名”,香港上海銀行的名稱,照英文原名直譯,固無錯誤,但照中國的習慣,開店不管大小,總要取個吉利的名字,用地名,而且用兩個地名作爲銀行的名稱,令人有莫名其妙之感。如果“香港上海銀行”之下,再贅以“上海分行”四字,更覺不倫不類,文理不協,難望成爲一塊“金字招牌”。

麥林從善如流,接納了古應春的意見,依照中國“討口彩”的習俗,取名香港上海匯豐銀行,簡稱匯豐銀行或匯豐,無論南北口音,喊起來都很響亮。而且南北口音,都無甚區別,不比麥加利銀行的麥加二字,在上海人口中便與北方人並不一致。

古應春的第二個建議是,股東的國籍不同,彼此立場不同,就會意見分歧,形成相互掣肘,無可展布的不利情況。所以主張以英國爲主體,逐漸收買他國股份,同時聯絡友行,厚集勢力,相互支持。亦爲麥林所欣然接納。

匯豐所聯絡的兩家友行,當然是英國銀行,亦就是麥加利與有利兩行。有利是上海資格最老的外國銀行,創設於咸豐四年。它是英國的海外銀行之一,總行設在倫敦,在印度孟買及上海都有分行。

麥加利銀行是英皇發佈敕令,特許在印度、澳洲、上海設立分行的股份有限公司。總行設在倫敦,咸豐七年在上海開設分行,廣東人稱它爲“喳打銀行”,喳打是英文“特許”一詞的音譯,可是上海人卻嫌喳打二字拗口,索性以它第一任總經理麥加利爲名,叫它麥加利銀行。

麥加利銀行完全是爲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上海的貿易而設,所以跟胡雪巖在阜康錢莊的同行關係以外,還有“銷洋莊”生意上的往來。

“這三家銀行當然有用。”胡雪巖躊躇說,“只怕還不夠。”

“還不夠?”古應春這時才發覺,談了半天,是怎麼回事,還沒有弄明白,只憑彼此相知既久,默契已深,猜測着談論,畢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扼要問道,“小爺叔,你要借多少銀子?”

“至少一百二十萬。”

“這是銀行從來沒有貸放過的一筆大數目。”古應春又問,“是替誰借?當然是左大人?”

“當然!”

“造輪船?”

“不是!西征的軍餉。”

即令是通曉中外,見多識廣的古應春,也不由得愣住了,“向外國人借了錢

來打仗,似乎沒有聽說過。”他很坦率地說,“小爺叔,這件事恐怕難。”

“我也知道難。不過一定要辦成功。”古應春不再勸阻了。胡雪巖從不畏難,徒勸無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採取的態度,便是不問成敗利鈍,盡力幫胡雪巖去克服困難。

於是他問:“小爺叔,你總想好了一個章程,如何借,如何還,出多少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說出來,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萬,利息不妨稍爲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年拔月還本,分六期撥還。”

“到時候拿什麼來還?”

“各省的西征協餉。”胡雪巖屈指算道,“福建四萬、廣東四萬、浙江七萬,這就是十五萬,只差五萬了。江海關打它三萬的主意,還差兩萬,無論如何好想法子。”

“小爺叔,你打的如意算盤。各省協餉是靠不住的!萬一拖欠呢?”

“我阜康錢莊擔保。”

“不然!”古應春大搖其頭,“犯不着這麼做!而且洋人做事,講究直截了當,如果說到阜康擔保的話,洋人一定會說:‘錢借給你阜康錢莊好了。只要你提供擔保,我們不管你的用途。’那一來,小爺叔,你不但風險擔得太大,而且也太招搖。不妥,不妥!”

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巖深深點頭,“外國銀行的規矩,外國人的脾氣,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麼個辦法?”他說,“只要事情辦通,什麼條件我都接受。”

“洋人辦事跟我們有點不同。我們是講信義通商,只憑一句話就算數,不大去想後果。洋人呢,雖然也講信義,不過更講法理,而且有點‘小人之心’,不算好,先算壞,拿借錢來說,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對方將來還不還得起?如果還不起又怎麼辦?這兩點,小爺叔,你先要盤算妥當,不然還是不開口的好。”

“我明白了。第一點,一定還得起,因爲各省的協餉,規定了數目,自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貽誤戎機,罪名不輕。再說,福建、廣東、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裡,一定買賬。這三省就有十五萬,四股有其三,不必擔心。”

“好,這話我可以跟洋人說。擔保呢?”

“阜康既然不便擔保,那就只有請左大人自己出面了。”

“左大人只能出面來借,不能做保人。”

“這就難了!”胡雪巖靈機一動,“請協餉的各省督撫做保,先出印票,到期向各省藩司衙門收兌。這樣總可以了吧?”

“不見得!不過總是一個說法。”古應春又說,“照我看,各省督撫亦未見得肯。”

“這一層你不必擔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花樣,他最擅長。”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談了。”古應春說,“我想,請吃飯不妨擺在後面,我先拿匯豐的大板約出來跟小爺叔見個面,怎麼樣?”

“大板”是“大老闆”的簡稱,洋行的華籍職員,都是這樣稱他們的“洋東”。匯豐的“大板”麥林,胡雪巖也曾會過,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說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總可以談得成功。所以胡雪巖欣然表示同意。不過還有些話要交代明白。

“老古,”他說,“我的情形本來瞞不過你,這年把你兼了匯豐的差使,對我個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個‘空心大老倌’,場面扯得太大,而且有苦難言。福建這面,現銀接濟跟買軍火的墊款,通扯要虧我二三十萬,浙江這面,代理藩庫的賬,到現在沒有結算清楚。有些賬不好報銷,也不好爭,因爲礙着左大人的面子,善後局的墊款,更是隻好擺在那裡再說。這樣扯算下來,又是二三十萬,總共有五十萬銀子的宕賬在那裡,你說,怎麼吃得消?”

“有這麼多宕賬!”古應春大吃一驚,“轉眼開春,絲茶兩市都要熱鬧,先得大把銀子墊下去。那時候,小爺叔,阜康倘或週轉不靈,豈不難看?”

“豈但難看?簡直要命!”胡雪巖緊接着又說,“說到難看,年內有件事鋪排不好,就要顯原形。我是分發福建的道員,本不該管浙江的鹽務,不過浙江總算閩浙總督管轄,勉強說得過去。如今我改歸陝甘總督差遣了,將來必是長駐上海,辦西北軍火糧餉的轉運,浙江鹽務,非交卸不可。要交卸呢,扯了十幾萬的虧空,怎好不歸清?”

“這就是說,年內就要十幾萬才能過門。”

“還只是這一處,其它還有。一等開了年,阜康總要五十萬銀子才週轉得過來。如果這筆借款成功,分批匯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絲茶兩市結束,貨款源源而來,我就活絡了。”

古應春鬆了口氣。“好!”他毅然決然地說,“我一定想法子,拿這筆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還有點意思,說給你聽,第一,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萬漏不得一點風聲,不然,京裡的‘都老爺’奏上一本,壞事有餘。我告訴你吧,這個做法連左大人自己都還不知道——”

此言一出,古應春大爲詫異,“那麼,”他憂慮地說,“到談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說‘不行’,那不是笑話!”

“你放心!絕不會鬧笑話,我有十足的把握,他會照我的話做。”

“好!再說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託名洋商,其實,有人願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頭,多賺幾個利息。”

“這要看情形,如今還言之過早。”

“只要你心裡有數就是。”胡雪巖說,“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業,都寄託在這筆借款上了。”

爲了保持機密,古應春將麥林約在新成立的“德國總會”與胡雪巖見面,一坐下來便開門見山地談到正題。麥林相當深沉,聽完究竟,未置可否,先發出一連串的詢問。

“貴國朝廷對此事的意見如何?”

“平定回亂在中國視爲頭等大事。”胡雪巖透過古應春的翻譯答說,“能夠由帶兵大臣自己籌措到足夠的軍費,朝廷當然全力支持。”

“據我所知,中國的帶兵大臣,各有勢力範圍。左爵爺的勢力範圍,似乎只有陝西甘肅兩省,那是最貧瘠的地方。”

“不然。”胡雪巖不肯承認地盤之說,“朝廷的威信,及於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這筆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攤歸還的辦法,令出必行,請你不必顧慮。”

“那麼,這筆借款,爲什麼不請你們的政府出面來借?”

“左爵爺出面,即是代表中國政府。”胡雪巖說,“一切交涉,要講對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國政府出面,應該向你們的‘戶部’商談,不應該是我們在這裡計議。”

麥林深深點頭,但緊接着又問:“左爵爺代表中國政府,而你代表左爵爺,那就等於你代表中國政府。是這樣嗎?”

這話很難回答。因爲此事,正在發動之初,甚至連左宗棠都還不知道有此借款辦法,更談不到朝廷授權。如果以訛傳訛,胡雪巖便是竊冒名義,招搖辱國,罪名不輕。但如不敢承認,便就失去憑藉,根本談不下去了。

想了一會,含含糊糊地答道:“談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國政府,談不成功,我只代表我自己。”

“胡先生的詞令很精彩,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實在。好的,我就當你中國政府的代表看待。這筆借款,原則是我可以同意,不過,我必須聲明,在我們的談判未曾有結論以前,你們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銀行去談。”

“可以,我願意信任你。”胡雪巖說,“不過我們應該規定一個談判的限期,同時我也有一個要求,在談判沒有結果以前,你必須保守秘密。”

“那是彼此都應該接受的約束。至於限期,很難定規,因爲細節的商談,往往需要長時間的磋商。”

“好!我們現在就談細節。”

這等於已確定麥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諾,連古應春都笑了,“小爺叔,”他說,“我看交涉是你自己辦的好,我只管傳譯。麥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讓他佩服。”

於是即時展開了秘密而冗長的談判,前後三天,反覆商議,幾於廢寢忘食。麥林原來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時更爲胡雪巖的旺盛企圖心所感動,更爲胡雪巖的過人的精力所壓倒,終於達成了協議。

這一協議並未訂成草約,亦未寫下筆錄,但彼此保證,口頭協議,亦具有道義上的約束力量,決無翻悔。商定的辦法與條件是:

第一,借款總數,關平一百二十萬兩,由匯豐銀行組成財團承貸。

第二,月息八釐,付款先扣。

第三,由胡雪巖、古應春介紹華商向匯豐銀行存款,月息明盤四釐、暗盤六釐。

第四,各海關每月有常數收入,各稅務司多爲洋人,因此,借款筆據,應由各海關出印票,並由各省督撫加印,到期向各海關兌取。

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萬兩,半年清償。

這五條辦法中,第三條是洋商與胡雪巖、古應春合得的好處,明盤四釐,暗盤六釐,即是中間人得二釐的佣金,這也就是說,洋商向中國人借了錢,轉借與中國官場,四釐入,八釐出,所得四釐好處,各半均分。

至於印票必出自海關,是麥林堅決的主張。因爲他雖相信胡雪巖與左宗棠,卻不相信有關各省的督撫,到時候印票如廢紙,無可奈何,而海關由洋人擔任稅務司,一經承諾,沒有理由不守信用。

這在胡雪巖卻是個難題,因爲除江海關每月協解三萬兩,可以情商上海道先出印票以外,其餘各海關並無協餉之責,就不見得肯出印票。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負責將應解甘餉,解交本省海關歸墊。

幸好協餉各省都有海關,每月閩粵兩海關各代借二十四萬,浙海關代借四十二萬兩,加上江海關本身應解的十八萬兩,共計一百零八萬兩,所缺只有十二萬。胡雪巖建議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協餉兩萬,由江漢關出十二萬兩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萬整數。

這些辦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準,已在開春,絲茶兩市方興,正須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釐。這是從未有過的高利貸,於是流言四起,說胡雪巖從中漁利,尤其是李鴻章一派的人,不但展開口頭的攻擊,而且亦有實際的破壞行動。

這個行動很簡單,卻很有效,就是策動江海關稅務司拒絕出具印票。一關如此,他關皆然,幾於功敗垂成。

經過胡雪巖的巧妙斡旋,這筆大借款還是做成功了。是爲中國借外債的開始,而左宗棠的勳業,以及胡雪巖個人的事業,亦因此而有了一個新的開始。但福者禍所倚,“紅頂商人”胡雪巖的結局,相當悽慘,種因亦在於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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