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人不利
第一件花園落成以後,胡雪巖對其中的假山不滿意,決心改造。請了幾個專工此道的人來看,畫了圖樣,亦不見得有何出色之處,最後打聽到京中有個大名家,姓應單名一個崇字,河南人,咸豐初年是怡親王載垣門下的清客。辛酉政變,載垣家破人亡,應崇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坍了,感慨甚深,因而遁入西山,閉門課子,不聞外事。好在當年載垣炙手可熱時,應崇曾獲厚贈,粗茶淡飯的生計,維持個幾年,還不至於拮据。
這應崇本來不想出山,禁不起胡雪巖卑詞厚幣,加以派去延請的劉不才,能言善道,終於將他請到了杭州。
實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又看了好些繪而未用的圖樣,應崇覺得也不算太壞,只需修改,不必重造。但胡雪巖不以爲然,堅持全盤更新。應崇心想,這是錢太多的緣故,不過,這話不便說破,交淺言深,會使得胡雪巖誤會他胸中本無丘壑,所以不敢拆了重造。
也就是這好強爭勝的一念,應崇關起門來,一個月不下樓,畫成了一幅草圖,卻還不肯出以示人,每天在六橋三竺之間,策杖徜徉,或者深入南北高峰,探幽搜奇,回來挑燈展圖,細修改。到得三個月後,終於殺青了。
這一套圖一共十七張,一幅總圖、十六幅分圖,奇巖怪壑,百折千回,方丈之地,以小見大,令人拍案叫絕。胡雪巖大喜過望,設盛筵款待,當面約請監工,應崇也答應了。
造假山當然要選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園甚多,也有廢棄了的,應崇一一看過,卻都不甚當意。這天到了貢院西橋,一處廢園,據說原是嚴嵩的乾兒子趙文華的祠堂,其中有塊臥倒在地的石頭,卻大有可觀。
論石之美,有個三字訣,叫做“瘦、縐、透”,應崇看這塊石頭雖一半埋在土中,但露出地面的部分,足以當此三字,判斷另一半亦復如是。
正在反覆觀賞之時,只見有個鬚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裡捏着一枝湘妃竹的旱菸袋,意態蕭閒地踱了過來。應崇看他打扮不似縉紳先生,那氣度卻似退歸林下的大老,頓時肅然起敬地問訊。
“老先生尊姓?”
“不敢當。我姓趙。足下貴姓?”
“敝姓應。”應崇問道,“請問趙老先生,這廢園可有人管?”
“怎麼沒有?我就是。”
“喔!失敬,失敬。”應崇連連拱手。
趙老者一面擎着旱菸袋還禮,一面問道:“足下要找管園的,有何見教?”
“想請教請教這塊石頭。”
趙老者點點頭,將應崇自上而下端詳了一番問道:“足下想來亦有米顛之癖。既承下問,不敢不告,提起這塊石頭,大有來歷,原是從大梁艮嶽運來的。”
原來是宋徽宗艮嶽的舊物,千里迢迢,從開封運來,亙歷六七百年之久,名貴可知。
“足下恐怕還不知道這塊石頭真正的妙處。”趙老者回頭喊道,“小四兒,拿根‘浪竿’來!”
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做“浪竿”。小四兒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取了來一言不發,從石頭的一端伸進竹竿去——這時應崇才發現石頭中間有個碗大的孔,貫通兩頭,竹竿很容易地從另一面冒出頭來。
“這纔是真正的‘一線天’。”應崇很快地想到這塊石頭疊在假山上,到得正午,陽光直射入山洞,圓圓的一道光柱,豈非很別緻的一景。
“趙老,”應崇率直問道,“這塊石頭能不能割愛?”
趙老者又細看了幾眼,開口問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園林,還是爲人物色材料?”
“實不相瞞,我是應胡財神之邀,替他來改造花園。得此奇石,我的圖樣又要修改了。”
“原來是他!”趙老者搖搖頭說,“我不造這個孽。”
應崇愕然,“趙老,”他問,“這話怎麼說?”
“說起來,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這幾年來驕奢淫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從來勤儉興家,驕奢必敗,只看這塊石頭,當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要起艮嶽,弄出什麼‘花石綱’來,金兵哪裡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爲業,想來平生也替達官貴人造過不少花園,不知道這幾家的主人,有哪幾家是有賢子孫的?至於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勸勸他,趁早收山,倘或依舊攛掇他揮霍無度,遲早有受良心責備之一日。”
這番侃侃而談,使得應崇汗流浹背,深悔出山之非計。但事已如此,總不能說退還聘金,收回圖樣,只好託詞家鄉有急事,堅辭監工的職務。
胡雪巖再三挽留留不住,只好請他薦賢自代。應崇卻不過情,而且畢竟是一番心血所寄,也怕爲俗手埋沒,看胡家的清客中,有個名叫曾笑蘇的,對此道不算外行,有時談起來頗有創見,因而說了句:“曾笑蘇堪當此任。”
WWW тт kдn C〇
胡雪巖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隨即將曾笑蘇請了來,當着應崇的面,要他細看圖樣,然後問道:“照應先生的圖樣,不曉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
“這,”曾笑蘇笑道,“當着大行家在這裡,
哪有我置喙的餘地。”
“不敢,不敢!”應崇接口,同時拋了個眼色給他,“笑蘇兄,請你估計。”
曾笑蘇會意,監工這個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撈得到手了,當下聚精會神地盤算了好一會,方始問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
“五十天如何?”
“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個人。”曾笑蘇屈着手指計算,“照圖施工,四處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名,下餘四十名,專運石料。舂漿五天,施工二十天,預備改作十天,結頂十天。如果一切順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賓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後好了。”
胡雪巖不置可否,轉臉問道:“應先生看怎麼樣?”
“算得很精明。不過稍微緊了一點,施工的時候,稍一放鬆,五十天就不夠用了。”
“原有五天的餘裕打在裡面。”曾笑蘇答說,“應先生,你老有所不知,倘或是在別處施工,也許石料不齊、人手不足,我不敢說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們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
“說得是。”
有應崇這句話,就像朝廷逢到子午卯酉大比之年,放各省鄉試主考,先欽派兩榜出身的大員,將夠資格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來,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當正副主考那樣,曾笑蘇能充任監工之職,已由應崇認可,胡雪巖自是信任不疑。
於是擇吉開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經將原有假山拆掉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開始舂漿,事先有總管胡云福關照:“舂漿不能出聲,老太太討厭那種聲音。”
原來其中有個講究。所謂舂漿的漿,杭州人稱之爲“嫋漿”,專有一種樹葉子,用水一泡,稠稠地像婦女梳頭用的刨花水,然後用石灰、黃泥摻合,加入這種稠汁,就可以開始舂了。
舂漿的法子是,幾個人繞着石灰、黃泥圍成一圈,每人手裡一把齊腰的丁字錘,錘身是飯碗粗的一根慄木柱,柱底鑲半圓形的鐵錘,柱頂有條兩尺長鑲得很牢固的橫木,以便把握。
到得圍攏站齊,爲頭的一聲訊號,往後退步,腰身挺起,順勢將丁字錘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時進步彎腰,錘頭重重舂在石灰、黃泥土上——另有人不斷地用木勺舀着稠汁往上澆。起始是白灰、黃泥灼然可見,後來渾然融合,舂得愈久,韌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墳墓,棺木四周,必實以嫋漿,乾燥以後,堅硬異常,真正是“刀槍不入”,杭州盜墓之風不熾,即因得力於嫋漿。至於有那要遷葬的,另有一個破嫋漿之法,法子是打開墳頭,遍澆烈性燒酒,用火點燃,等酒盡火熄,泥質發脆,自能下鋤。
從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責成元末鉅富沈萬三施工,城牆用巨石堆砌,接縫用糯米熬漿黏合,所以能歷數百年不壞,嫋漿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緊的是,舂得勻、舂得久,所以爲頭的訊號,關係不淺,而訊號無非“邪許”之聲,從宣泄勞苦的“力笨之歌”中,音節上自然有指揮下錘輕重徐疾,計算錘數,以及移動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內——舂嫋漿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向右轉,爲的是求均勻,同時亦爲計算工夫的一種方法,大致總要轉到十二至十六圈,那嫋漿的功用,才能發揮到頂點。
除了修造墳墓以外,嫋漿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與石料的接合,非用嫋漿,不能堅固。但這一有特殊音節的“邪許”之聲,春秋每聞於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識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墳在造。
胡老太太年紀大了,惡聞此聲,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來,不準出聲。
這一來便如軍隊失去號令,自然混亂不齊,手腳慢了。曾笑蘇求功心切,不免責罵叱喝,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門,議論紛紛,不說曾笑蘇不體恤人,卻說胡家刻薄。
刻薄之事,不是沒有,只是胡雪巖根本不知。從來大戶人家有所興作,包工或者工頭,總難免偷工減料,起造假山,料無可減,工卻可偷,只以曾笑蘇頗爲精明,不敢虛報人數,只以學徒下手混充熟練的工匠。頭兩天還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大對了,曾笑蘇挖空心思,定了個規矩,工錢不許先支,當日發給。散工時,園門口置特製的八尺多高條凳一張,每班十二人,上置十二份工錢,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遞,手不夠長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學徒,只好眼淚汪汪,空手出門,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蘇還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長力不虧。矮子縱有氣力也有限,試問堆假山沒有力氣,有何用處?這是存優汰劣的不二法門。”
可是外頭的輿論就不堪聞問了,傳來傳去,說是胡雪巖仗勢欺人,叫人做了工,不發工錢。有人不信,說“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裡會有這樣刻薄?”無奈人證俱在,想替他說好話的人,也開不得口了。
還有件事,更爲荒唐。一年胡雪巖爲亡父冥壽作佛事,時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捨得下臉的,都可以排隊來領,每人藍布棉襖一件,飯碗大的白麪饅頭四個。棉襖、饅頭都經胡雪巖自己看過,嘗過,毫不馬虎,這場好事,應該做得很好,不道有人咬牙切齒在痛罵。
說來說去,
還是胡雪巖用人不當,主事的膽大妄爲。原來有那貪小的,排了一次隊,第二次再來,多領一份。這往寬處說,他也是花了工夫氣力,多換得一份施捨,不算白撿便宜,就算從嚴,訓斥幾句,亦就至矣盡矣,誰知主事者別出心裁,等人頭一次來領了棉襖、饅頭,到出口處有一班“待詔”在等着——剃頭匠別稱“待詔”,每人一把剃刀,頭髮剃去一塊,作爲已領施捨的記號,倘或不願,除非不領。
“小爺叔,”七姑奶奶談到這件事,猶有餘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亮去排隊,輪到日中才輪到,料不到有這麼一個規矩,要不領呢,白吃一場辛苦,於心不甘,要領呢,頭髮缺一塊,掛了塊穿舍衣的招牌在那裡,真叫進退兩難,有個不咬牙切齒的嗎?”
這幾句話說得胡雪巖臉上紅一陣、青一陣,深秋天氣,背上卻溼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說,“你說的情形,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來我要狗血噴頭,罵他一頓。”
“你也不必去查。這個人已經不在小爺叔你那裡了,我才說的。”
“這樣說,還有這樣子的人在那裡?”
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認。古應春覺得話既說到如此,就索性再勸一勸他。
古應春追隨胡雪巖多年,當初創業維艱的經過大多熟悉,所以勸他的話不但很多,而且也很深刻,“小爺叔,”他說,“你的事業當中,典當在你看,完全是爲了方便窮人,不想賺錢。話是這樣說,天下哪有不賺錢的典當?不過,因爲你有這番意思在那裡,明明應該賺的也不賺了。小爺叔,這一層,不知道你想過沒有?”
“我想過。我同他們說,錢莊是有錢人的當鋪,當鋪是窮人的錢莊。有錢的人,我來對付,他‘當信用’、‘當交情’,能不能當,能當多少,我大致有數。窮人太多,我照顧不到,都託你們了,大家要憑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們不壞,應該不至於沒良心。”
當鋪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巖稱之爲“徽州朋友”。古應春聽他這一番話,便知他對自己的典當的積弊,一無所知,同時也覺得自己的看法,對胡雪巖確實有用。
“小爺叔,你有多少爿典當,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胡雪巖一愣,搔搔頭說:“二十家總有吧?”
“小爺叔,”七姑奶奶慫恿着說,“你倒算算看!從杭州算起。”
從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濟,這是胡雪巖所設的第一家當鋪,然後是廣順,武林門外拱宸橋,運河起點,專爲方便漕幫的泰安——浙江的杭州、湖州、嘉興、海寧、金華、衢州,江蘇的蘇州、鎮江,還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
當鋪的資本,稱爲“架本”,向例不用銀數,而以錢數計算,一千文準銀一兩,一萬銀子便稱爲一萬千文。典當有大有小,架本少則五萬千文,大則二十萬千文,通扯以十萬計,二十三家典當的架本,便是兩百三十萬銀子,如果以“架貨”折價,至少要加一倍。
“小爺叔,架本總共算它四百五十萬銀子好了,做生意打他一分息,算低了吧,一個月就是四萬五千銀子,怎麼樣用也用不完。小爺叔叫我別樣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經營這二十三家典當好了。”
胡雪巖心想一個月四萬五,一年就是五十四萬,在他記憶中,每年年底結總賬,典當部分的盈餘,從未超過二十萬,照此說來,每年有三十多萬銀子,爲“徽州朋友”吞掉了。
“我一個月的開銷,連應酬統統算在內,也不過四五萬銀子。典當弄好了,我可以立於不敗之地。”胡雪巖問道,“應春,你看我應該從哪裡下手來整頓?”
“自然是從盤查着手。”
“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還是一聲號令一起查?”
“自然是一起查。”
“你是不是在信口開河?”七姑奶奶插嘴道,“二十三家典當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賬,還要查架子上的貨,不是外行做得了的。”
“七姐,”胡雪巖攔住她的話說,“應春出這個主意,當然有他的訣竅。”
“小爺叔說得對!”古應春得意地說,“我有個訣竅,不但快,而且切實,而且還不會得罪人。這話怎麼說呢?譬如一家一家查,當然就要從靠不住的那幾家先下手,爲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這一來,查出毛病來不必說,倘或倒是乾乾淨淨的,人家心裡就會不舒服,以後就不容易得力了。”
“閒話少說。”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訣竅,趕快說啊!”
“這個訣竅,不着痕跡。小爺叔,我勸你來個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總’、‘管包’,統統調動,調動要辦移交,接手的有責任,自然不敢馬虎,這一來賬目、架貨的虛實,不就都盤查清楚了?”
“這個法子倒真巧妙。不過以小調大,沒有話說,以大調小,難免會有閒話。”
“這也有個法子。典當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籤互換,好壞相差有限,各憑運氣,大家也就沒話說了。”
“再說,”七姑奶奶有補充的意見,“真正幾個得力、做得好的,小爺叔不妨私下安慰獎賞他們。”
“說得是,我回杭州就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