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後老闆
“七姐,不是我不要。我也知道洋絲比起土絲來起碼要高兩檔。不過,七姐,做人總要講宗旨、講信用,我一向不贊成新式繅絲,現在反過來自己下手,那不是反覆小人?人家要問我,我有啥話好說?”
“小爺叔,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世界天天在變。我是從小生長在上海的,哪裡會想到現在的上海,會變成這個樣子?人家西洋,樣樣進步,你不領盆,自己吃虧。譬如說,左大人西征,不是你替他買西洋的軍火,他哪裡會成功?”
“七姐,你誤會了,我不是說洋絲不好——”
“我知道,我也沒有誤會。”七姑奶奶搶着說,“我的意思是,人要識潮流,不識潮流,落在人家後面,等你想到要趕上去,已經來不及。小爺叔,承你幫應春這麼一個忙,我們夫婦是一片至誠——”
“七姐,七姐,”胡雪巖急忙打斷,“你說這種話,就顯得我們交情淺了。”
“好!我不說。不過,小爺叔,我真是替你擔足心思。”七姑奶奶說,“現在局勢不好,聽說法國人預備拿兵艦攔在吳淞口外,不準商船通行,那一來洋莊不動,小爺叔,你墊本幾百萬銀子的繭子跟絲,怎麼辦?”
“這,這消息,你是從哪裡來的?”
“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說的。”
“真的?”
“我幾時同小爺叔說過假話?”
“喔,喔,”胡雪巖急忙道歉,“七姐,我說錯了。”
“小爺叔,人,有的時候要冒險,有的時候要穩當,小爺叔,我說句很難聽的話,白相人說的‘有牀破棉被,就要保身家’。小爺叔,你現在啥身家?”
胡雪巖默然半晌,嘆口氣說:“七姐,我何嘗不曉得?不過,有的時候,由不得自己。”
“我不相信。”七姑奶奶說,“事業是你一手闖出來的,哪個也做不得你的主。”
“七姐,這你就不大清楚了,無形之中有許多牽制。譬如說,我要一座新式繅絲廠,就有多少人來央求我,說‘你胡大先生不拉我們一把,反而背後踢一腳,我們做絲的人家,沒飯吃了。’這一來,你的心就狠不下來了。”
七姑奶奶沒有料到,他的話會說在前頭,等於先發制人,將她的嘴封住了。當然,七姑奶奶決不會就此罷休,另外要想話來說服他。
“小爺叔,照你的說法,好比從井救人。你犯得着犯不着?再說新式繅絲是潮流,現在光是銷洋莊,將來廠多了,大家都喜歡洋機絲織的料子,土法做絲,根本就沒人要,只看布好了,洋布又細又白又薄,到夏天哪個不想弄件洋布衫穿?毛藍布只有鄉下人穿,再過幾年鄉下人都不穿了。”
“這不可以一概而論的。”
“爲啥不可以,事情是一樣的。”七姑奶奶接着又說,“從井救人看自己犯得着犯不着是一樁事,值得不值得救,又是一樁事。如果鮮龍活跳一個人,掉在井裡淹死了,自然可惜,倘或是個骨瘦如柴的癆病鬼,就救了起來,也沒有幾年好活,老實說,救不救是一樣的,現在土法做絲,就好比是個去日無多的癆病鬼。”
她這個譬仿,似乎也有點道理,胡雪巖心想,光跟她講理沒有用處,只說自己的難處好了。
“七姐,實在是做人不能‘兩面三刀’,‘又做師孃又做鬼’。你說,如果我胡某人是這樣一個人,身家一定保不住。”
七姑奶奶駁不倒他,心裡七上八下轉着念頭,突然靈機一動,便即問道:“小爺叔,照你剛纔的話,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繅絲廠,是有牽制,不能做,是不是?”
“是的。”
“那麼牽制沒有了,你就能做,是不是?”
“也可以這麼說。”
“那好,我有一個法子,包你沒有牽制。”
“你倒說說看。”
“很容易,小爺叔,你不要出面好了。”
“是——”胡雪巖問,“是暗底下做老闆?”
“對!”
胡雪巖心有點動了,但茲事體大,必須好好想一想。見此光景,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轉機了,鬆不得勁,當即又想了一番話說:“小爺叔,局勢要壞起來是蠻快的,現在不趁早想辦法,臨時發覺不妙,就來不及補救了。幾百萬銀子,不是小數目。小爺叔,就算你是‘財神’,只怕也背不起這個風險。”
這話自然是不能當爲耳邊風的,胡雪巖不由得問了一句:“叫哪個來做呢?”
要談到委託一個出面的人,事情就好辦了,七姑奶奶說:“我在想,最好請羅四姐來,我的身子風癱了,腦子沒有壞,也可以幫她出出主意。”
“她一來,一家人怎麼辦?”胡雪巖說,“除非七姐你能起牀,還差不多。”
“我是絕不行的。要麼——”她沉吟着。
“你是說應春?不過應春同我的關係,大家都曉得的,他出面同我自己出面差不多。這種掩耳盜鈴的做法,不大妥當。”
“我不是想到應春,我光是在想,哪裡去尋一個靠得住的人。”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說,“小爺叔,你自己倒想一想,如果真的沒有,我倒有個人。”
“那麼,你說。”
“不!一定要小爺叔你自己先想。”
胡雪巖心想,做這件事少不了古應春的參預,而他又不能出面,如果七姑奶奶舉薦一個人,就等於古應春下手一樣,那才比較能令人放心。
這樣一轉念頭,根本就不去考慮自己
這方面的人,“七姐,”他說,“我沒有人。如果你有人,我們再談下去,不然就以後再說吧!”
這是逼着她薦賢。七姑奶奶明白,這是胡雪巖加重她的責任,因而重新又考慮了一下,確知不會出紕漏,方始說道:“由我五哥出面來做好了。”
尤五退隱已久,在上海商場上,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在漕幫中的勢力仍在,由他出面,加以有古應春做幫手,這件事是可以做的。
“如果五哥肯出面,我就沒話說了。”胡雪巖說,“等應春回來,好好商量。”
古應春專程到松江去了一趟,將尤五邀了來,當面商談。但胡雪巖只有一句話:事情要做得隱秘,他完全退居幕後,避免不必要的紛擾。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尤五的話很坦率,“不過,場面出來以後,生米煮成熟飯,就人家曉得了,也不要緊。”
“這也是實話,不過到時候,總讓我有句話能推託纔好。”
“小爺叔你不認賬,人家有什麼辦法?”
七姑奶奶說道:“到時候,你到京裡去一趟,索性連耳根都清淨了。”
“對,對!”胡雪巖連連點頭,“到時候我避開好了。”
這就表示胡雪巖在這樁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應春夫婦的勸告。買絲收繭子,在胡雪巖全部事業中,規模僅次於錢莊與典當而佔第三位,但錢莊與典當都有聯號,而且是經常性的營業,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個首腦在“抓總”,唯獨絲繭的經營,是胡雪巖自己在指揮調度錢莊、典當兩方面的人,只要是用得着時,他隨時可以調用,譬如放款“買青”,要用到湖州等地阜康的檔手;存絲、存繭子的堆棧不夠用,他的典當便須協力;銷洋莊跟洋人談生意時,少不了要古應春出面。絲行、繭行的“檔手”,只是管他自己的一部分業務,層次較低,地位根本不能跟宓本常這班“大夥”相比。
多年來,胡雪巖總想找一個能夠籠罩全局的人,可以將這部分的生意,全盤託付,但一直未能如願。如今他認爲古應春應該是順理成章地成爲適當的人選了。
“應春,現在我都照你們的話做了,以後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既然如此,絲跟繭子的事,我都交了給你。”胡雪巖又說,“做事最怕縛手縛腳,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不管合作也好,競爭也好,貴乎消息靈通,當機立斷,如果你沒有完全作主的權柄,到要緊關頭仍舊要同我商量,那就一定輸人家一着了。”
他的這番道理說得很透徹,態度之誠懇,更令人感動,但古應春覺得責任太重,不敢答應,七姑奶奶卻沉默無語,顯得跟他的感覺相同,便越發謹慎了。
但他不敢推託,因爲堅持不允,便表示他對從事新式繅絲並無把握,極力勸人家去做,是何居心?光在這一點上就說不通了。
於是他說:“小爺叔承你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以我們多少年的交情來說,我亦決無推辭之理。不過,一年進出幾百萬的生意,牽涉的範圍又很廣,我沒有徹底弄清楚,光是懂得一點皮毛,是不敢承擔這樣大的責任的。”
“這個自然是實話。”胡雪巖說,“不過,我是要你來掌舵,下面的事有人做。專門搞這一行的人,多是跟了我多年的,我叫他們會集攏來,跟你談個一兩天,其中的訣竅,你馬上就都懂了。”
“如果我來接手,當然要這麼做。”古應春很巧妙地宕開一筆,“凡事要按部就班來做,等我先幫五哥把收買兩個新式繅絲廠的事辦妥當了,再談第二步,好不好?”
“應該這樣子辦。”七姑奶奶附和着說,“而且今年蠶忙時期也過了,除了新式繅絲廠以外,其餘都不妨照年常舊規去辦。目前最要緊的是,小爺叔手裡的貨色要趕緊脫手。”
她的話,要緊的是最後一句,她還是怕局勢有變,市面越來越壞,脫貨求現爲上上之策。但胡雪巖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覺得自己辦了新式繅絲廠,不愁繭子沒有出路,則有恃無恐,何不與洋商放手一搏?
胡雪巖做生意,事先倒是周諮博詢,不恥下問,但遇到真正要下決斷時,是他自己在心裡拿主意。他的本性本就是如此,加以這十年來受左宗棠的薰陶,領會到岳飛所說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道理,所以七姑奶奶的話,並未多想,也不表示意見,只點點頭顯示聽到了而已。
“現在我們把話說近來。”胡雪巖說,“既然是請五哥出面,樣子要做得像,我想我們要打兩張合同。”
“是的,這應該。”尤五答說,“我本來也要看看,我要做多少事,負多少責任。只有合同上纔看得清楚。”
“五哥,”胡雪巖立即接口,“你有點誤會了,我不是要你負責任。請你出來,又有應春在,用不着你負責任,但願廠做發達了,你算交一步老運,我們也沾你的光。”
“小爺叔,你把話說倒了……”
“唷,唷,大家都不要說客氣話了。”七姑奶奶性急,打斷尤五的話說,“現在只請小爺叔說,打怎樣兩張合同?”
“一張是收買哪兩個廠,銀子要多少,開辦要多少,將來開工、經常週轉又要多少?把總數算出來,跟阜康打一張往來的合同,定一個額子,額子以內,隨時憑摺子取款。至於細節上,我會交代老宓,格外方便。”
“是的。”古應春說,“合同稿子請小爺叔交代老宓去擬,額子多少,等我談妥當,算好了,再來告訴小爺叔。現在請問第二張。”
“第二張是廠裡的原
料,你要仔細算一算,要多少繭子,寫個跟我賒繭子,啥辰光付款的合同。”胡雪巖特別指示,“這張合同要簡單,更不可以寫出新式繅絲廠的字樣。我只當是個繭行,你跟我買了繭子去,作啥用途,你用不着告訴我,我也沒有資格問你。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怎麼不懂?”古應春看着尤五說,“總而言之一句話,不要把小爺叔的名字牽連到新式繅絲廠。”
“這樣行,我們先要領張部照,開一家繭行。”
“一點不錯。”胡雪巖說,“這樣子就都合規矩了。”
“好的,我來辦。”古應春問,“小爺叔還有啥吩咐?”
“我沒有事了。倒要問你,還有啥要跟我談的?”
“一時也想不起了。等想起來再同小爺叔請示。”
“也不要光談新式繅絲廠。”七姑奶奶插進來說,“小爺叔手裡的那批絲,不能再擺了。”
“是啊!”古應春說,“有好價錢好脫手了。”
“當然!”
聽得這一聲,七姑奶奶心爲之一寬。但古應春心裡明白,“好價錢”之“好”,各人的解釋不同,有人以爲能夠保本,就是好價錢,有人覺得賺得不夠,價錢還不算好。胡雪巖的好價錢,絕不是七姑奶奶心目中的好價錢。
正在談着,轉運局派人來見胡雪巖,原來是左宗棠特派專差送來一封信,上面標明“限兩日到”,並鈐着“兩江總督部堂”的紫泥大印,未曾拆封,便知是極緊急的事。果然胡雪巖拆信一看,略作沉吟,起身說道:“應春,你陪我到集賢裡去一趟。”
“集賢裡”是指阜康錢莊。宓本常有事出去了,管總賬的二夥周小棠,一面多派學徒,分頭去找宓本常,一面將胡雪巖引入只有他來了纔打開的一間佈置得非常奢華的密室,親自伺候,非常殷勤。
“小棠,”胡雪巖吩咐,“你去忙你的,我同古先生有話談。”
等周小棠諾諾連聲地退出,胡雪巖纔將左宗棠的信,拿給古應春看。原來這年山東鬧水災,黃河支流所經的齊河、歷城、齊東等地都決了好大的口子,黃流滾滾,災情甚重。山東巡撫陳士傑,奏準“以工代賑”——用災民來搶修堤工,發給工資,以代賑濟。工料所費甚巨,除部庫撥出一大筆款子外,許多富庶省份,都要分攤助賑,兩江分攤四十萬兩,但江寧藩庫只能湊出半數,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向胡雪巖乞援,信上說:“山東河患甚殷,廷命助賑,而當事圖興工以代,可否以二十萬借我?”
“真是!”古應春大爲感慨,“兩江之富,舉國皆知,哪知連四十萬銀子都湊不齊。國家之窮,可想而知了。”
“這二十萬銀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還,”胡雪巖說,“索性算我報效好了。”
“不!”古應春立即表示反對,“現在不是小爺叔踊躍輸將的時候。”
“喔,有啥不妥當?”
“當然不妥當。第一,沒有上諭勸大家捐款助賑,小爺叔何必自告奮勇?好像錢多得用不完了;其次,市面不好,小爺叔一捐就是二十萬,大家看了眼紅;第三,現在防務吃緊,軍費支出浩繁,如果有人上奏,勸富商報效,頭一個就會找到小爺叔,那時候報效的數目,只怕不是二十萬能夠過關的。小爺叔,這個風頭千萬出不得!”
最後一句話,措詞直率,胡雪巖不能不聽,“也好。”他說,“請你馬上擬個電報稿子,問在哪裡付款。”
於是古應春提筆寫道:“江寧制臺衙門,密。賜函奉悉,遵命辦理。款在江寧抑濟南付,乞示。職道胡光墉叩。”
胡雪巖看完,在“乞”字下加了個“即”字,隨即交給周小棠,派人送到轉運局去發。
其時宓本常已經找回來了,胡雪巖問道:“那五十萬銀子,由匯豐撥過來了?”
“是的。”
“沒有動?”
“原封未動。”宓本常說,“不過先扣一季的息,不是整數了。”
“曉得。”胡雪巖說,“這筆款子的用途,我已經派好了。左大人同我借二十萬,餘數我要放給一個繭行。”
這兩筆用途,都是宓本常再也想不到的,他原來的打算,是想用這筆款子來賺“銀拆”,經過他表弟所開的一家小錢莊,以多報少,弄點“外快”。這一來如意算盤落空,不免失望,但心裡還存着一個挽回的念頭。
因爲如此,便要問了:“左大人爲啥跟大先生借銀子?”他說,“左大人有啥大用場,要二十萬?”
“不是他借,是江寧藩庫借。”
如果是左宗棠私人借,也許一時用不了這麼多,短期之內,猶可週轉,公家借就毫無想頭了。
“繭行呢?”他又問,“是哪家繭行?字號叫啥?”
“還不曉得啥字號。”
“大先生,”宓本常越發詫異,“連人家字號都不曉得,怎麼會借這樣一筆大數目?”
“實在也不是借人家,是我們自己用,你還要起個合同稿子。”胡雪巖轉臉又說,“應春,經過情形請你同老宓說一說,稿子弄妥當,打好了合同,我就好預備回杭州了。”
宓本常不做聲,聽古應春細說了收買新式繅絲廠的計劃,心裡很不舒服,因爲他自己覺得是胡雪巖的第一個“大夥”,地位在唐子韶之上。而且絲跟錢莊有密切關係,這樣一件大事,他在事先竟未能與聞,自然妒恨交加。
“你看着好了!”他在心裡說,“‘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