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地求生
螺螄太太已經上牀了,丫頭紅兒來報,中門上傳話進來,說阜康的檔手謝雲青求見。
“這時候——”螺螄太太的心驀地裡往下一落,莫非胡雪巖得了急病?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太!”紅兒催問,“是不是叫他明天早上來?”
“不,”螺螄太太說,“問問他,有什麼事?”
“只說上海有電報來。”
“到底什麼事呢?去問他。”螺螄太太轉念,不是急事,不會此刻求見,既是急事,就不能耽誤工夫,當即改口,“開中門,請謝先生進來。”她又加了一句,“不要驚動了老太太。”
紅兒一走,別的丫頭服伺螺螄太太起牀,穿着整齊,由丫頭簇擁着下了樓。
她也學會了矯情鎮物的工夫,心裡着急,腳步卻依舊穩重,走路時裙幅幾乎不動——會看相的都說她的“走相”主貴,她本人亦頗矜持,所以怎麼樣也不肯亂了腳步。
那謝雲青禮數一向周到,望見螺螄太太的影子,老遠就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地等候着,直到一陣香風飄來,聞出是螺螄太太所用的外國香水,方始擡頭作揖,口中說道:“這樣子夜深來打擾,實在過意不去。”
“請坐。”螺螄太太左右看了一下,向站在門口的丫頭髮話,“你們越來越沒有規矩了,客人來了,也不倒茶。”
“不必客氣,不必客氣。我接得一個消息,很有關係,不敢不來告訴四太太。”
“喔,請坐了談。”說着,她擺一擺手,自己先在上首坐了下來。
“是這樣的。”謝雲青斜欠着身子落座,聲音卻有些發抖了,“剛剛接到電報,上海擠兌,下半天三點鐘上排門了。”
螺螄太太心頭一震,“沒有弄錯吧!”她問。
“不會弄錯的。”謝雲青又說,“電報上又說,宓本常人面不見,據說是到寧波去了。”
“那麼,電報是哪個打來的呢?”
“古先生。”
古應春打來的電報,絕不會錯,螺螄太太表面鎮靜,心裡亂得頭緒都握不住,好一會兒才問:“大先生呢?”
“大先生想來是在路上。”
“怎麼會有這種事?”螺螄太太自語似的說,“宓本常這樣子能幹的人,怎麼會撐不住,弄成這種局面?”
謝雲青無以爲答,只搓着手說:“事情很麻煩,想都想不到的。”
螺螄太太驀地打了個寒噤,力持平靜地問:“北京不曉得怎麼樣?”
“天津當然也有消息了,北京要晚一天才曉得。”謝雲青說,“牽一髮而動全身,明天這個關,只怕很難過。”
螺螄太太陡覺雙肩有股無可比擬的巨大壓力,何止千斤之重?她想擺脫這股壓力,但卻不敢,因爲這副無形中的千斤重擔,如果她挑不起來,會傷及全家,而要想挑起來,且不說力有未逮,只一動念,便已氣餒,可是緊接着便是傷及全家,特別是傷及胡雪巖的信譽,因而只有咬緊牙關,全力撐持着。
“大先生在路上。”她說,“老太太不敢驚動,另外一位太太是拿不出主意的,謝先生,你有什麼好主意?”
謝雲青原是來討主意的,聽得這話,只有苦笑。他倒是有個主意,卻不敢說出來,沉默了一會,依舊是螺螄太太開口。
“謝先生,照你看,明天一定會擠兌?”
“是的。”
“大概要多少銀子才能應付?”
“這很難說。”謝雲青說,“阜康開出去的票子,光是我這裡就有一百四十多萬,存款就更加多了。”
“那麼錢莊裡現銀有多少呢?”
“四十萬上下。”
螺螄太太考慮又考慮之後說:“有四十萬現銀,我想撐一兩天總撐得住,那時候大先生已經回來了。”
謝雲青心想,照此光景,就胡雪巖回來了,也不見得有辦法,否則上海的阜康何至於“上排門”,不過這話不便直說,他只問道:“萬一撐不住呢?”
這話如能答得圓滿,根本就不必謝雲青夤夜求見女東家,“謝先生,”螺螄太太反問道,“你說,萬一撐不住會怎麼樣?”
“會出事,會傷人。”謝雲青說,“譬如說,早來的、手長的,先把現銀提走了,後來的一落空,四太太你倒設身處地想一想,心裡火不火?”
這是個不必回答的疑問,螺螄太太只說:“請你說下去。”
“做事情最怕犯衆怒,一犯衆怒,官府都彈壓不住,錢莊打得粉碎不說,只怕還會到府上來吵,吵成什麼樣子,就難說了。”
螺螄太太悚然而驚,勉強定一定心,從頭細想了一遍說:“犯衆怒是因爲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不公平了!索性大家都沒有,倒也是一種公平。謝先生,你想呢?”
“四太太,”謝雲青平靜地說,“你想通了。”
“好!”螺螄太太覺得這副千斤重擔,眼前算是挑得起來了,“明天不開門,不過要對客戶有個交代。”
“當然,只說暫時歇業,請客戶不必驚慌。”
“意思是這個意思,話總要說得婉轉。”
“我明白。”謝雲青又說,“聽說四太太同德藩臺的內眷常有往來的?”
德藩臺是指浙江藩司德馨,字曉峰,此人在旗,與胡雪巖的交情很深,所以兩家內眷,常有往還。螺螄太太跟德馨的一個寵妾且是“拜把子”的姐妹。
“不錯。”螺螄太太問,“怎麼樣?”
“明天一早,請四太太到藩臺衙門去一趟,最好能見着德藩臺,當面託一託他,有官府出面來維持,就比較容易過關了。”
“好的,我去。”螺螄太太問,“還有什麼應該想到,馬上要做的?”
一直縈繞在螺螄太太心頭的一個難題是: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大變化,要不要跟大太太說?
胡家中門以內是“一國三公”的局面,凡事名義上是老太太主持,好比慈禧太后的“垂簾聽政”,大太太彷彿恭親王,螺螄太太就像前兩年去世的沈桂芬。曾經有個姓吳的翰林,寫過一首詩,題目叫做“小姑嘆”,將由山西巡撫內調入軍機的沈桂芬,比作歸寧的小姑,深得母歡,以致當家的媳婦,大權旁落,一切家務都由小姑秉承母命而行。如果說天下是滿洲人的天下,作爲滿洲人的沈桂芬,確似歸寧或者居孀的姑奶奶,越俎代庖在孃家主持家務。胡家的情形最相像的一點是,老太太喜歡螺螄太太,就像慈禧太后寵信沈桂芬那樣,每天“上朝”——一早在胡老太太那裡商量這天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辦,通常都是螺螄太太先提出來,胡老太太認可,或者胡老太太問到,螺螄太太提出意見來商量,往往言聽計從,決定之後才由胡老太太看着大太太問一句:“你看呢?”有時甚至連這句話都不問。
但是,真正爲難的事是不問胡老太太的,尤其是壞消息,更要瞞住。螺螄太太的做法是,能作主就作主了,不能作主問胡雪巖。倘或胡雪巖不在而必要作主,這件事又多少有責任,或許會受埋怨時,螺螄太太就會跟大太太去商量,這樣做並不是希望大太太會有什麼好辦法拿出來,而是要她分擔責任。
不過這晚上謝雲青來談的這件事是太大了,情形也太壞了,胡老太太如果知道了,會受驚嚇,即令是大太太,只怕也會急出病來。但如不告訴她,自己單獨作了決定,這個責任實在擔不起,告訴她呢,不能不考慮後果——謝雲青說得不錯,如今要把局勢穩住,自己先不能亂,外面謠言滿天飛都還不要緊,倘由胡家的人說一句撐不下去的話,那就一敗塗地,無藥可救了。
“太太!”
螺螄太太微微一驚,擡眼看去,是大丫頭阿雲站在門口,她如今代替了瑞香的地位,成爲螺螄太太最信任的心腹,此時穿一件玫瑰紫軟緞小套夾,揉一揉惺忪的倦眼,頓時面露驚訝之色。
“太太沒有睡過?”
“嗯!”螺螄太太說,“倒杯茶我喝。”
阿雲去倒了茶,一面遞,一面說:“紅兒告訴我,謝先生半夜裡來見太太——”
“不要多問。”螺螄太太略有些不耐煩地揮着手。
就這時更鑼又響,晨鐘亦動,阿雲回頭望了一眼,失驚地說:“五點鐘了,太太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今天‘大冰太太’來吃第十三隻雞,老太太特爲關照,要太太也陪,再不睡一會,精神怎麼夠?”
杭州的官宦人家稱媒人爲“大冰老爺”,女媒便是“大冰太太”,作媒叫做“吃十三隻半雞“,因爲按照六禮的程序,自議婚到嫁娶,媒人往還於乾坤兩宅,須十三趟之多,每來應以盛饌相饗,至少也要殺雞款待,而笑媒人貪嘴,花轎出發以前,還要來擾一頓,不過匆匆忙忙只來得及吃半隻雞,因而謂之爲“吃十三隻半雞”。這天是胡三小姐的媒人,來談最後的細節,下一趟來便是十一月初五花轎到門之前吃半隻雞的時候了。
螺螄太太沒有接她的話,只嘆口氣說:“三小姐也命苦。”緊接着又說,“你到夢香樓去看看,那邊太太醒了沒有?如果醒了,說我要去看她。”
“此刻?”
“當然是此刻。”螺螄太太有些發怒,“你今天早上怎麼了?話都聽不清楚!”
阿雲不敢做聲,悄悄地走了,大太太住的夢香樓很有一段路,所以直到螺螄太太喝完一杯熱茶,阿雲方始回來,後面跟着大太太的心腹丫頭阿蘭。
“夢香樓太太正好醒了,叫我到牀前問:啥事情?我說:不清楚。她問:是不是急事?我說:這時候要談,想來是急事。她就叫阿蘭跟了我來問太太。”
螺螄太太雖知大太太的性情一向遲緩,但又何至於到此還分不出輕重,只好嘆口氣將阿蘭喚了進來說:“你回去跟太太說,一定要當面談,我馬上去看她。”
一起到了夢香樓,大太太已經起牀,正在吸一天五次第一次水煙。“你倒真早!”她說,“而且打扮好了。”
“我一夜沒有睡。”
大太太將已燃着的紙煤吹熄,擡眼問道:“爲啥?”
螺螄太太不即回答,回頭看了看說:“阿蘭,你們都下樓去,不叫不要上來。”
阿蘭愣了一下,將在屋子裡收拾牀鋪裡衣服的三個丫頭都帶了出去,順手關上房門。
螺螄太太卻直到樓梯上沒有聲響了,方始開口:“謝雲青半夜裡上門要看我。他收到上海的電報,阜康‘上排門了’。”
大太太一時沒有聽懂,心想上排門打烊,不見得要打電報來,念頭尚未轉完,驀地省悟,“你說阜康倒了?”她問。
“下半天的事,現在宓本常人面不見。”
“老爺呢?”
“在路上。”
“那一定是沒有倒以前走的。有他在,不會倒。”大太太說了這一句,重又吹燃紙煤,“呼嚕嚕、呼嚕嚕”地,水煙吸個不停。
螺螄太太心裡奇怪,想不到她真沉得住氣,看起來倒是應該跟她討主意了,“太太,”她問,“謝雲青來問,明天要不要卸排門?”說到這裡,她停下來等候大太太的反應。
有“上排門”這句話在先,“卸排門”當然就是開門做生意的意思,大太太反問一句:“是不是怕一卸排門就上不上了?”
“當然。”
“那麼你看呢?”
“我看與其讓人家逼倒,還不如自己倒。不是,不是!”螺螄太太急忙更正,“暫停營業,等老爺回來再說。”
“也只好這樣子。老爺不曉得啥辰光到?”
“算起來明天下半天總可以到了。”
“到底是明天,還是今天?”
“喔,我說錯了,應該是今天。”
“今天!”大太太惋惜地說,“就差今天這一天。”
她的意思是,胡雪巖如能早到一天,必可安渡難關,而螺螄太太卻沒有這樣的信心。到底是結髮夫妻,對丈夫這樣信任得過,可是沒有用!她心裡在說,要應付難關,只怕你還差得遠。
這樣轉着念頭,不由得又起了爭強好勝之心,也恢復了她平時處事有決斷的樣子,“太太,”她首先聲明,“這副擔子現在是我們兩個人來挑,有啥事情,我們商量好了辦,做好做壞,是兩個人的責任。”
“我明白。你有啥主意,儘管拿出來,照平常一樣。”
照平常一樣,就是螺螄太太不妨獨斷獨行。
當然此刻應該尊重她的地位,所以仍是商量的語氣。
“我想,這個消息第一個要瞞緊老太太,等一下找內外男女總管來交代,是你說,還是我說?”
“你說好了。”
“說是我說,太太也要在場。”
“我會到。”
“今天中上午請大冰太太。”螺螄太太又說,“老太太的意思,要我也要陪,我看只好太太一個人做主人了,我要到藩臺衙門去一趟。”
“是去看他們二姨太?”
“不光是她,我想還要當面同德藩臺說一說,要在那裡等,中午只怕趕不回來。”螺螄太太提醒她說,“老太太或者會問。”
“問起來怎麼說?”
“德藩臺的大小姐,不是‘選秀女’要進京了。就說德太太爲這件事邀我去商量。”
“噢!我曉得了。”
螺螄太太站起身來說:“太太請換衣服吧!我去把她們叫攏來。”
“叫攏來”的是胡家的七個管家四男三女,要緊的是三個女管家,因爲男管家除非特別情形,不入中門,不怕他們會泄漏消息。
見面的地方是在靠近中門的一座廳上,胡家下人稱之爲“公所”,男女總管有事商量都在此處,逢年過節,或者有什麼重要話要交代,螺螄太太也常用到這個地方。但像這天要點了蠟燭來說話,卻還是頭一遭。
因此,每一個人都有一種沒來由的恐懼,而且十一月的天氣,冷汛初臨,那些男女總管的狐裘,竟擋不住徹骨的曉寒,一個個牙齒都在抖戰。
兩行宮燈,引導着正副兩太太冉冉而至,進了廳堂,兩人在一張大圓桌後面坐了下來,卸下玄狐袖筒,阿蘭與阿雲將兩具金手爐送到她們手裡,隨即又由小丫頭手裡接過金水菸袋開始裝煙。
“不要!”螺螄太太向阿雲搖一搖手,又轉臉看一看大太太。
“你說吧!”
於是螺螄太太咳嗽一聲,用比平時略爲低沉的聲音說:“今天初二,大後天就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大家多辛苦,一切照常。”
“多辛苦”是應該的,“一切照常”的話由何而來?一想到此,素來有咳嗽毛病的老何媽,頓覺喉頭髮癢,大咳特咳。
大家都憎厭地望着她,以至於老何媽越發緊張,咳得越兇,但螺螄太太卻是涵養功深,毫無慍色,“阿雲,”她說,“你倒杯熱茶給老何媽。”
不用她吩咐,早有別的小丫頭倒了茶來,並輕聲問道:“要不要攙你老人家到別處去息一息?”
“馬上就會好的。”螺螄太太聽見了,這樣阻止,又問咳已止住的老何媽,“你的膏滋藥吃了沒有?”
“還沒有。”老何媽賠笑說道,“三小姐的喜事,大家都忙,今年的膏滋藥,我還沒有去配呢!”
“你不是忙,是懶,”螺螄太太喊一聲,“阿高!”
“在。”
“你叫人替老何媽去配四服膏滋藥,出我的賬好了。”
阿高是專管“外場”形同採辦的一個主管,當下答一聲:“
是。”
等老何媽道過謝,螺螄太太又說:“你們都是胡家的老人,都上了年紀了,應該進進補,有空就到慶餘堂去看看蔡先生,請他開個方子,該配幾服,都算公賬。”
這種“恩典”是常有的,照例由年紀最大,在胡家最久的福生領頭稱謝,但卻不免困惑,這樣冷的黎明時分把大家“叫攏來”,只爲了說這幾句話?
當然不是!不過看螺螄太太好整以暇的神情,大家原有的那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倒是減輕了好些。
再度宣示的螺螄太太,首先就是解答存在大家心頭的疑惑,“爲啥說一切照常,莫非本來不應該照常的?話也可以這樣子說,因爲昨天上海打來一個電報,市面不好,阜康要停兩天——”
說到這裡,她特爲停下來,留意大家的反應——反應不一,有的無動於衷,不知道是沒有聽懂,還是根本不瞭解這件事是如何不得了;有的卻臉色如死,顯然認爲敗落已經開始了;有的比較沉着,臉色肅穆地等待着下文,只有一個人,就是跑“外場”管採辦的阿高,形神閃爍,眼珠滴溜溜地轉個不定,螺螄太太記在心裡了。
“昨天晚上謝先生告訴我,問我討辦法,我同太太商量過了,毛病出在青黃不接的當口,正好老爺在路上。老爺一回來就不要緊了。你們大家都是跟老爺多年的人,總曉得老爺有老爺的法子。是不是?”
“是。”福生代表大家回答,“老爺一生不曉得經過多少大風大浪,這一回也難不倒他的。”
“就是當口趕得不好!”螺螄太太接口道,“如今好比一隻大船,船老大正好在對岸,我們要把這隻船撐過去,把他接到船上,由他來掌舵,這隻船一定可以穩下來,照樣往前走。現在算是我同太太在掌舵,撐到對岸這一點把握還有,不過大家要幫同太太的忙。”
“請兩位太太吩咐。”仍然是由福生接話。
“有句老古話,叫做‘同舟共濟’,一條船上不管多少人,性命只有一條,要死大家死,要活大家活,這一層大家要明白。”
“是。”有幾個人同聲答應。
“遇到風浪,最怕自己人先亂,一個要往東、一個要往西,一個要回頭、一個要照樣向前,意見一多會亂,一亂就要翻船。所以大家一定要穩下來。”螺螄太太略停一停問說,“哪個如果覺得船撐不到對岸,想游水回來,上岸逃生的儘管說。”
當然不會有人,沉默了一會,福生說道:“請螺螄太太說下去。”
“既然大家願意同船合命,就一定要想到,害人就是害己。我有幾句話,大家聽好,第一,不準在各樓各廳,尤其是老太太那裡去談這件事。”
“是!”
“第二,俗語說的‘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們自己先不要到處去亂說,如果有人來打聽這件事,要看對方的情形,不相干的人,回答他一句:‘不曉得。’倘或情分深,也是關心我們胡家的,不妨誠誠懇懇安慰他們幾句,市面上一時風潮,不要緊的。”
看大家紛紛點頭或者頗能領悟的表情,螺螄太太比較放心了,接着宣佈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仍舊是用一句俗語開頭:“俗語說‘樹大招風’,大家平時難免有得罪了人的地方,所以阜康不下排門,一定會有人高興,或者乘此機會出點什麼花樣。‘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聽見有人在說閒話,不必理他們,倘或發現有人出花樣,悄悄兒來告訴我,只要查實了確有其事,來通風報信的人,我私下有重賞。”說到這裡,螺螄太太回頭叫一聲,“阿雲!”
“在這裡。”阿雲從她身後轉到她身旁。
“不管是哪一個,如果到中門上說要見我,都由你去接頭,有啥話你直接來告訴我,如果泄漏了,唯你是問,你聽明白了沒有?”
不但阿雲聽明白了,所有的人亦都心裡有數,只要告密就有重賞,不過一定要跟螺螄太太的心腹阿雲接頭,不但不會泄漏機密,而且話亦一定能夠不折不扣地轉達。
“太太有沒有什麼話交代?”螺螄太太轉臉問說。
大太太點點頭,吸完一袋水煙,拿手絹抹一抹口說:“這裡就數福生經的事多,長毛造反以前,福生就在老爺身邊了,三起三落的情形都在他眼裡。福生,你倒說說看,老爺是怎樣子起來的?”
“老爺——”福生咳嗽一聲,清一清喉嚨說,“老爺頂厲害的是,從不肯認輸,有兩回大家看他輸定了,哪曉得老爺像下棋,早就有人馬埋伏在那裡,‘死棋肚子裡出仙着’。這一回,老爺一定也有棋在那裡,不過我們不曉得,等老爺一回來就好了。”
“你們都聽見了。”大太太說,“三小姐的好日子馬上到了,大家仍舊高高興興辦喜事,‘天塌下來有長人頂’,你們只當沒有這樁事情好了。”
未到中午,好像杭州城裡都已知道阜康錢莊“出毛病了”!“賣朝報”的人也很不少——奔走相告,杭州人謂之“賣朝報”。固然有的是因爲這是從洪楊平定以來,從未有過的大新聞,但更多的人是由於利害相關,胡雪巖的事業太多了,跟他直接間接發生關係的人,不知道多少,最着急的是公濟典總管唐子韶的姨太太月如,原來先是有胡家周圍的人,以胡家爲目標在做生意,螺螄太太很不贊成,但胡雪巖認爲“肥水不落外人田”,而且做生意是各人自由,無可厚非。這樣久而久之,成了一種風氣,月如見獵心喜,也做過一回生意,那是胡老太太做生日,大排筵席,杭州廚子這一行中有名的幾乎一網打盡,月如跟一個孫廚合作,包了一天,賺了四百多兩銀子,非常得意。這回胡三小姐出閣,喜筵分五處來開,除了頭等客人,由胡家的廚子自行備辦以外,其餘四處都找人承辦,阿高跟唐子韶走得很近,月如當然相熟,託他設法包了一處,午晚兩場,一共要開一百二十桌,仍舊跟孫廚合作,一個出力,一個墊本,如今阜康一出毛病,胡三小姐的喜事,不會再有那麼大的排場了。
月如家住公濟典後面,公濟典跟阜康只隔幾間門面,所以阜康不卸排門,擠兌的人陸續而來,高聲叫罵的喧囂情形,月如聽得很清楚,正在心驚肉跳,想打發人去找孫廚來商量時,哪知孫廚亦已得到消息,趕了來了。
“你的海貨發了沒有?”
“昨天就泡在水裡去發了。”孫廚答說,“不然怎麼來得及。”
“好!這一來魚翅、海蔘都只好自己吃了。”
“怎麼三小姐的喜事改日子了?”
“就不改,排場也不會怎麼大了!”月如又說,“就算排場照常,錢還不知道收得到收不到呢。”
孫廚一聽愣住了,“那一來,我請了二十個司務,怎麼交代?”他哭喪着臉說。
月如一聽有氣,但不能不忍,因爲原是講好了,墊本歸她,二十名司務的工錢,原要她來負責,不能怪孫廚着急。
“唐姨太,”孫廚問說,“你的消息總比我們靈吧,有沒有聽說胡大先生這回是爲啥出毛病?”
“我哪裡曉得?我還在梳頭,聽見外面人聲,先像蒼蠅‘嗡嗡嗡’地飛,後來像潮水‘嘩嘩譁’流,叫丫頭出去一打聽,才曉得阜康開門以來,第一回不卸排門做生意。到後來連公濟典都有人去鬧了。”月如又問,“你在外頭聽見啥?”
“外頭都說,這回胡大先生倒掉,恐怕爬不起來了!爬得高,掉得重,財神跌跤,元寶滿地滾,還不是小鬼來撿個乾淨?等爬起來已經兩手空空,變成‘赤腳財神’。”
光是謂之“赤腳”,財神連雙鞋都沒有了,淒涼可知,月如嘆口氣說:“真不曉得是啥道理,會弄成這個樣子。”
“從前是靠左大人,現在左大人不吃香,直隸總督李中堂當道,有人說,胡大先生同李中堂不和,他要跌倒了,李中堂只會踹一腳,不會拉一把。”
“這些我也不大懂。”月如把話拉回來,“談我們自己的事,我是怕出了這樁沒興的事,胡家的喜事,馬馬虎虎,退了我們的酒席。”
“真的退了我們的酒席,倒好了,就怕喜事照辦,酒席照開,錢收不到。”
“這,”月如不以爲然,“你也太小看胡大先生了,就算財神跌倒,難道還會少了我們的酒席錢!”
“不錯!他不會少,就怕你不好意思去要。”孫廚說道,“唐姨太你想,那時候亂成什麼樣子,你就是好意思去要,也不曉得同哪個接頭。”
一聽這話,月如好半晌做聲不得,最後問說:“那麼,你說,我們現在怎麼辦?”
“現在,”孫廚嚥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說,“第一要弄清楚,喜事是不是照常?”
“我想一定照常。胡大先生的脾氣我曉得的。”
“喜事照常,酒席是不是照開?”
“那還用得着說。”
“不!還是要說一句,哪個說,跟哪個算賬,唐姨太,我看你要趕緊去尋高二爺,說個清楚。”
“高二爺”是指阿高。這提醒了月如,阿高雖未見得找得到,但不妨到“府裡”去打聽打聽消息。
月如近年來難得進府。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怕見舊日夥伴,原是燒火丫頭,不道“飛上枝頭作鳳凰”,難免遭人妒嫉,有的叫她“唐姨太”,有的叫她“唐師母”,總不如聽人叫月如來得順耳。尤其是從她出了新聞以後,她最怕聽的一句話就是,“老爺這兩天有沒有到你那裡吃飯?”
這天情勢所逼,只好硬着頭皮去走一趟,由大廚房後門進府,旁邊一間敞廳,是各房僕婦丫頭到大廚房來提開水、聚會之地,這天長條桌上擺着兩個大籮筐,十幾個丫頭用裁好的紅紙在包“桂花糖”——杭州大小人家嫁娶都要討“桂花糖”吃,白糖加上桂花,另用玫瑰、薄荷的漿汁染色,用小模子製成各種花樣,每粒拇指大小,玲瓏精緻,又好吃、又好玩,是孩子們的恩物。
胡三小姐出閣,在方裕和定製了四百公斤加料的桂花糖,這天早晨剛剛送到,找了各房丫頭來幫忙。進門之處恰好有個在胡老太太那裡管燭火香蠟的丫頭阿菊,與月如一向交好,便往裡縮了一下,拍拍長條桌說:“正好來幫忙。”
月如便挨着她坐了下來,先擡眼看一看,熟識的幾個都用眼色默然地打了招呼,平時頂愛講話的,這天亦不開口,各人臉上,當然亦不會有什麼笑容。
見此光景,月如亦就不敢高聲說話了,“三小姐的喜事,會不會改日子?”她先問她最關心的一件事。
“你不看仍舊在包桂花糖。”阿菊低聲答說,“今朝天矇矇亮,大太太、螺螄太太在‘公所’交代,一切照常。”
“怎麼會出這種事?”月如問說,“三小姐怎麼樣?有沒有哭?”
“哭?爲啥?跟三小姐啥相干?”
“大喜日子,遇到這種事,心裡總難過的。”
“難過歸難過,要做新娘子,哪裡有哭的道理?不過,”阿菊說道,“笑是笑不出來的。”
“你看,阿菊,”月如將聲音壓得極低,“要緊不要緊?”
“什麼要緊不要緊?”
“我是說會不會——”
“會不會倒下來是不是?”阿菊搖搖頭,“恐怕難說。”
“會倒?”月如吃驚地問,“真的?”
“你不要這樣子!”阿菊白了她一眼,“螺螄太太最恨人家大驚小怪。”
月如也自知失態,改用平靜的聲音說:“你從哪裡看出來的,說不定會倒?”
“人心太壞!”
話中大有文章,值得打聽,但是來不及開口,月如家的一個老媽子趕了來通知,唐子韶要她趕緊回家。
“那幾張當票呢?”唐子韶問。
月如開了首飾箱,取出一疊票,唐子韶一張一張細看。月如雖也認得幾個字,但當票上那筆“鬼畫符”的草書,隻字不識,看他撿出三張擺在一邊,便即問道:“是些啥東西?”
原來唐子韶在公濟典舞弊的手法,無所不用其極,除了在滿當貨上動手腳以外,另外一種是看滿當的日期已到,原主未贖,而當頭珍貴,開單子送進府裡,“十二樓”中的姨太太,或許看中了要留下來,便以“掛失”爲名,另開一張當票;此外還有原主出賣,或者來路不明,譬如“扒兒手”扒來,甚至小偷偷來的當票,以極低的價錢收了下來,都交給月如保管,看情形取贖。
這撿出來的三張,便是預備贖取的,一張是一枚帽花,極大極純的一塊波斯祖母綠,時價值兩千銀子,只當了五百兩;一張是一副銀臺面,重六百兩,卻當不得六百銀子,因爲回爐要去掉“火耗”,又說它成色不足,再扣去利息,七折八扣下來,六百兩銀子減掉一半,只當三百兩,可是照樣打這麼一副,起碼要一千銀子。
第三張就更貴重了,是一副鑽鐲,大鑽十二、小鑽六十四,不算鑲工,光是金剛鑽就值八千兩銀子,只當得二千兩,是從一個小毛賊那裡花八千兩銀子買來的,第二天,原主的聽差氣急敗壞來掛失,唐子韶親自接待,說一聲:“實在很對不起,已經有人來贖走了。”拿出當票來看,原主都說“不錯”,但問到是什麼人來贖的,又是一聲:“實在對不起,不曉得。”天下十八省的當鋪,規矩是一樣的,認票不認人,來人只好垂頭喪氣去回覆主人。
“這三張票子趕緊料理。”唐子韶說,“阜康存了許多公款,從錢塘、仁和兩縣到撫臺衙門,都有權來封典當,不贖出來,白白葬送在裡面。”
“阜康倒了,跟公濟典有啥關係?”
“虧你問得出這種話!只要是胡大先生的產業都可以封。”說完,唐子韶匆匆忙忙地去了。
月如送他到門口,順便看看熱鬧。她家住在後街,來往的人不多,但前面大街上人聲嘈雜,卻聽得很清楚,其中隱隱有鳴鑼喝道之聲,凝神靜聽,果然不錯,月如想起剛纔唐子韶說過的話,不由得一驚,莫非官府真的來封阜康錢莊與公濟典了?
她的猜測恰好相反,由杭州府知府吳雲陪着來的藩司德馨,不是來封阜康的門,而是勸阜康開門營業。
原來這天上午,螺螄太太照謝雲青的建議,特地坐轎到藩司衙門去看德藩臺的寵妾。相傳這座衙門是南宋權相秦檜的住宅,又說門前兩座石欄圍繞的大池,隱藏着藩庫的水門,池中所養的大黿,杭州人稱之爲“癩頭黿”,便是用來看守藩庫水門的,這些傳說,雖難查證,但“藩司前看癩頭黿”,是杭州城裡市井中的一景,卻是亙百數十年不改。螺螄太太每次轎子經過,看池邊石欄上,或坐或倚的人羣,從未有何感覺,這天卻似乎覺得那些閒人指指點點,都在說她:“喏,那轎子裡坐的就是胡大先生的螺螄太太,財神跌倒,變成赤腳,螺螄太太也要拋頭露面來求人家了。”
這樣胡思亂想着,她心裡酸酸的,突然覺得眼眶發熱,趕緊拭去眼淚,強自把心定下來,自己對自己說,不要緊的!無論如何自己不可先擺出着急的樣子。
於是她將平日來了以後的情形回憶了一下,警惕着一切如常,不能有甚異樣的態度。
由於她那乘轎子格外華麗,更由於她平時出手大方,所以未進側門以前,不待執帖家人上前通報,便有德藩臺的聽差迎了出來,敞開雙扉,容她的轎子沿着正廳西面的甬道,在花園入口處下轎。
德藩臺的寵妾,名叫蓮珠,在家行二,她們是換帖姐妹,蓮珠比螺螄太太大一歲,所以稱之爲二姐,蓮珠喚她四妹,出來迎接時,像平時一樣,彼此叫應了略作寒暄,但一進屋尚未坐定,蓮珠的神情就不一樣了。
“四妹,
”她執着螺螄太太的手,滿腹疑惑地問,“是怎麼回事?一早聽人說,阜康不開門,我說沒有的事,剛剛我們老爺進來,我問起來才知道上海的阜康倒了,這裡擠滿了人,怕要出事。我們老爺只是嘆氣,我也着急,到底要緊不要緊?”
這一番話說得螺螄太太心裡七上八下,自己覺得臉上有點發燒,但力持鎮靜,不過要像平常那樣有說有笑,卻怎麼樣也辦不到了。
“怎麼不要緊?一塊金字招牌,擦亮來不容易,要弄髒它很方便。”螺螄太太慢條斯理地說,“怪只怪我們老爺在路上,上海、杭州兩不接頭,我一個女人家,就拋頭露面,哪個來理我?說不得只好來求藩臺了。”
“以我們兩家的交情,說不上一個求字。”蓮珠喚來一個丫頭說,“你到中門上傳話給阿福,看老爺會客完了,馬上請他進來。”
阿福是德馨的貼身跟班,接到中門上傳來的消息,便借裝水菸袋之便,悄悄在德馨耳際說了一句:“姨太太請。”
德馨有好幾個妾,但不加區別僅稱“姨太太”便是指蓮珠。心想她有什麼要緊事,等不及他回上房吃午飯時談?一定是胡家的事。這樣想着,便對正在會見的一個候補道說:“你老哥談的這件案子,兄弟還不十分清楚,等我查過了再商量吧!”
接着不由分說,端一端茶碗,花廳廊上的聽差,便高唱一聲:“送客!”將那候補道硬生生地攆走了。
看“手本”,還有四客要接見,三個是候補知縣,一個是現任海寧州知州,他躊躇了一會,先剔出兩個手本,自語似的說:“這兩位,今天沒工夫了。”
阿福取手本來一看,其中一個姓劉送過很大的一個門包,便即說道:“這位劉大老爺是姨太太交代過的。”
“交代什麼?”
“劉大老爺想討個押運明年漕米的差使,姨太太交代,老爺一定要派。”
“既然一定要派,就不必見了。”
“那麼,怎麼樣回他?”
“叫他在家聽信好了。”
“是。”
“這一位,”德馨拿起另一份手本,沉吟了一下,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連海寧州知州的手本,一起往外一推,“說我人不舒服,都請他們明天再來。”
說完,起身由花廳角門回到上房,徑自到了蓮珠那裡,螺螄太太一見急忙起身,襝衽爲禮。德馨跟胡雪巖的交情很厚,私底下管他叫“胡大哥”,對螺螄太太便叫“羅四姐”,他一開口便問:“羅四姐,雪巖什麼時候回來?”
“今天下半天。”
“唉!”他頓一頓足說,“就差這麼一天工夫。”
意思是胡雪巖只要昨天到,今天的局面就不會發生。螺螄太太不知道他能用什麼辦法來解消危機,但願傾全力相助的心意是很明顯的。
患難之際,格外容易感受他人的好意,於是螺螄太太再一次襝衽行禮,噙着淚光說道:“藩臺這樣照應我們胡家,上上下下都感激的。”
“羅四姐,你別這麼說,如今事情出來了,我還不知道使得上力,使不上力呢。”
“有什麼使得上使不上?”蓮珠接口說道,“只要你拿出力量來,總歸有用的。”
“我當然要拿力量出來。胡大哥的事,能盡一分力,盡一分力。羅四姐,你先請回去,我過了癮,馬上請吳知府來商量。”德馨又說,“飯後我親自去看看,我想不開門總不是一回事。不過,事也難說。總而言之,一定要想個妥當辦法出來。”
有最後一句話,螺螄太太放心了,蓮珠便說:“四妹,今天你事情多,我不留你了。”說着,送客出來,到了廊上悄悄說道,“我會盯住老頭子,只要他肯到阜康,到底是藩臺,總能壓得下去的。”
“是的。二姐,我現在像‘沒腳蟹’一樣,全靠你替我作主。”螺螄太太又放低了聲音說,“上次你說我戴的珠花樣子好,我叫人另外穿了一副,明後天送過來。”
“不必,不必,你現在何必還爲這種事操心?喔!”蓮珠突然想起,“喜事呢?”
“只好照常,不然外頭的謠言更多了。”螺螄太太又說,“人,勢利的多,只怕有的客人不會來了。”
“我當然要來的。”
“當然、當然。”螺螄太太怕她誤會,急忙說道,“我們是自己人。且不說還沒有倒下來,就窮得沒飯吃了,二姐還是一樣會來的。”
“正是這話。”蓮珠叮囑,“胡大先生一回來,你們就送個信來。”
“他一回來,一定首先來看藩臺。”
“對!哪怕晚上也不要緊。”
“我曉得。”螺螄太太又說,“我看珠花穿好了沒有,穿好了叫他帶來,二姐好戴。”
回到家,螺螄太太第一件要辦的,就是這件事。說“叫人另外穿一副”是故意這樣說的,螺螄太太的珠花有好幾副,挑一副最瑩白的,另外配一隻金鑲玉的翠鐲,立即叫人送了給蓮珠。
這份禮真是送在刀口上。原來德馨在旗員中雖有能吏之稱,但出身紈絝,最好聲色,聽說胡家辦喜事,來了兩個“水路班子”——通都大邑的戲班,都是男角,坤角另成一班,稱爲“髦兒戲”,唯有“水路班子”男女合演,其中有一班叫“福和”,當家的小旦叫靈芝草,色藝雙全,德馨聽幕友談過這個坤伶,久思一見,如今到了杭州,豈肯錯過機會,已派親信家人去找班主,看哪一天能把靈芝草接了來,聽她清唱。
也就是螺螄太太辭去不久,德馨正在抽鴉片過癮時,親信家人來回復,福和班主聽說藩臺“傳差”,不敢怠慢,這天下午就會把靈芝草送來。德馨非常高興,變更計劃,對於處理阜康擠兌這件事,另外作了安排。
就這時蓮珠到了簽押房,她是收到了螺螄太太一份重禮,對阜康的事格外關切,特意來探問究竟,德馨答說:“我已經派人去請吳知府了,等他來了,我會切切實實關照他。”
“關照他什麼?”
“關照他親自去彈壓。”
“那麼,”蓮珠問道,“你呢?你不去了?”
“有吳知府一個人就行。”
“你有把握,一定能料理得下來?”
“這種事誰有把握?”德馨答說,“就是我也沒有。”
“你是因爲沒有把握纔不去的?”
“不是。”
“是爲什麼?”
“我懶得動。”
“老頭子,你叫人寒心!胡雪巖是你的朋友,人家有了急難,弄得不好會傾家蕩產,你竟說懶得動,連去看一看都不肯。這叫什麼朋友?莫非你忘記了,放藩臺之前,皇太后召見,如果不是胡雪巖借你一萬銀子,你兩手空空,到了京裡,人家會敷衍你,買你的賬?”蓮珠停了一下,直截了當地說,“你如果覺得阜康的事不要緊,有吳知府去了就能料理得下來,你可以躲懶,不然,你就得親自去一趟,那樣,就阜康倒了,你做朋友的力量盡到了,胡雪巖也不會怪你。你想呢?”
德馨正待答話,只聽門簾作響,回頭看時,阿福興匆匆地奔了進來,臉上掛着興奮的笑容,一見蓮珠在,立即縮住腳,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什麼事?”蓮珠罵道,“冒冒失失,鬼頭鬼腦,一點規矩都不懂!”
阿福不做聲,只不住偷看着德馨,德馨卻又不住向他使眼色。這種鬼鬼祟祟的模樣,落在蓮珠眼中,不由得疑雲大起,“阿福!”她大聲喝道,“什麼事?快說!”
“是,”阿福賠笑說道,“沒有什麼事。”
“你還不說實話!”蓮珠向打煙的丫頭說道,“找張總管來!看我叫人打斷他的兩條狗腿。”
藩臺衙門的下人,背後都管蓮珠叫“潑辣貨”,阿福識得厲害,不覺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姨太太饒了我吧。”他說,“下回不敢了。”
“什麼下回不敢,這回還沒有了呢!說!說了實話我饒你。”
阿福躊躇了一會,心想連老爺都怕姨太太,就說了實話,也不算出賣老爺,便即答說:“我來回老爺一件事。”
“什麼事!”
此時德馨連連假咳示意,蓮珠冷笑着坐了下來,向阿福說道:“說了實話沒你事,有一個字的假話,看我不打你,你以後就別叫我姨太太。”
說到這樣重的話,阿福把臉都嚇黃了,哭喪着臉說:“我是來回老爺,福和班掌班來通知,馬上把靈芝草送來。”
“喔,靈芝草,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阿福磕一個頭站起身來,德馨把他叫住了,“別走!”他說,“你通知福和班,說我公事忙,沒有工夫聽靈芝草清唱,過幾天再說。”
“是!”阿福吐一吐舌頭,悄悄退了出去。
“老頭子——”
“你別嚕囌了!”德馨打斷她的話說,“我過足了癮就走,還不行嗎?”
“我另外還有話。”蓮珠命打煙的丫頭退出去,“我替老爺打煙。”
這是德馨的享受,因爲蓮珠打的煙,“黃、高、鬆”三字俱全,抽一筒長一回精神,但自她將這一手絕技傳授了丫頭,便不再伺候這個差使,而他人打的煙總不如蓮珠來得妙,因此她現在自告奮勇,多少已彌補了不能一聆靈芝草清唱之憾。
蓮珠暫時不做聲,全神貫注打好了一筒煙,裝上煙槍,抽腋下手絹,抹一抹煙槍上的象牙嘴,送到德馨口中,對準了火,拿煙籤子替他撥火。
德馨吞雲吐霧,一口氣抽完,拿起小茶壺便喝,藥燙得常人不能上口,但他已經燙慣了,舌頭亂捲了一陣,喝了幾口,然後拈一粒松子糖放入口中,悠閒地說道:“你有話說吧!”
“我是在想,”蓮珠一面打煙一面說,“胡雪巖倒下來,你也不得了!你倒想,公款有多少存在那裡?”
“這我不怕,可以封他的典。”
“私人的款子呢?”蓮珠問說,“莫非你也封他的典?就算能封,人家問起來,你怎麼說?”
“是啊!”德馨吸着氣說,“這話倒很難說。”
“就算不難說,你還要想想託你的人,願意不願意你說破。像崇侍郎大少爺的那五萬銀子,當初託你轉存阜康的時候,千叮萬囑,不能讓人知道。你這一說,崇侍郎不要恨你?”
“這——這,”德馨皺着眉說,“當初我原不想管的,崇侍郎是假道學,做事不近人情,替他辦事吃力不討好,只爲彼此同旗世交,他家老大,對我一向很孝敬,我才管了這樁事。我要一說破,壞了崇侍郎那塊清廉的招牌,他恨我一輩子。”
“也不光是崇侍郎,還有孫都老爺的太太,她那兩萬銀子是私房錢,孫都老爺也是額角頭上刻了‘清廉’兩個字的,如果大家曉得孫太太有這筆存款,不明白是她孃家帶來,壓箱底的私房錢,只說是孫都老爺‘賣參’的骯髒錢。那一來孫都老爺拿他太太休回孃家。老頭子啊老頭子,你常說‘寧拆八座廟,不破一門婚’,那一來,你的孽可作得大了!”
嘰哩呱啦一大篇話,說得德馨汗流浹背,連煙都顧不得抽了,坐起身來,要脫絲棉襖。
“脫不得,要傷風。”蓮珠說道,“你也別急,等我慢慢兒說給你聽。”
“好、好!我真的要請教你這位女諸葛了!”
“你先抽了這筒煙再談。”
等德馨將這筒煙抽完,蓮珠已經盤算好了,但開出口來,卻是談不相干的事。
“老頭子,你聽了一輩子的戲,我倒請問,戲班子的規矩,你懂不懂?”
“你問這個幹什麼?”
“你甭管,你只告訴我懂不懂?”
“當然懂。”
“好,那麼我再請問:一個戲班子是邀來的,不管它是出堂會也好,上園子也好,本主兒那裡還沒有唱過,角兒就不能在別處漏一漏他的玩藝。有這個規矩沒有?”
“有。”德馨答說,“不過這個規矩用不上。如今我是不想再聽靈芝草,如果想聽,叫她來是‘當差’,戲班子的規矩,難道還能夠拘束官府嗎?”
“不錯,拘束不着。可是,老頭子,你得想想,俗語說的‘打狗看主人面’,人家三小姐出閣,找福和班來唱戲,賀客還沒有嚐鮮,你倒先叫人家來唱過了,你不是動用官府力量,掃了胡家的面子?”
蓮珠雖是天津侯家浚的青樓出身,但剖析事理,着實精到,德馨不能不服,當下說道:“好在事情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
“不必再提的事,我何必提。我這段話不是廢話,你還聽不明白,足見得我說對了。”
“咦!怪了,什麼地方我沒有聽明白?”
“其中有個道理,你還不明白。我說這段話的意思是,你不但要顧胡雪巖的交情,眼前你還不能讓胡雪巖不痛快。你得知道,他真的要倒了,就得酌量酌量爲人的情分。他要害人,害那不顧交情,得罪了他的人,如是平常交情厚的人,他反正是個不了之局,何苦‘放着河水不洗船’?你要懂這個道理,就不枉了我那篇廢話了。”
話中有話,意味很深,德馨沉吟了好一會說:“我真的沒有想到。想想你的話是不錯,我犯不上得罪他,否則‘臨死拉上一個墊背的’,我吃不了,兜着走,太划不來了。來、來、你躺下來,我燒一筒煙請你抽。”
“得了!我是抽着玩兒的,根本沒有癮,你別害我了。”蓮珠躺下來,隔着煙盤說道,“阜康你得盡力維持住了,等胡雪巖回來,你跟他好好談一談,我想他也不會太瞞你。等摸清了他的底,再看情形,能救則救,不能救,你把你經手的款子抽出來,胡雪巖一定照辦。那一來,你不是乾乾淨淨,什麼關係都沒有了?”
“妙啊妙!這一着太高了。”
於是兩人並頭密語,只見蓮珠拿着煙籤子不斷比畫,德馨不斷點頭,偶爾也開一兩句口,想來是有不明白之處,要請教“女諸葛”。
阿福又來了,這回是按規矩先咳嗽一聲,方始揭簾入內,遠遠地說道:“回老爺的話,杭州府吳大人來了。”
“喔,請在花廳坐,我馬上出來。”
“不!”蓮珠立即糾正,“你說老爺在換衣服,請吳大人稍等一等。”
“是。”
阿福心想換衣服當然是要出門,但不知是便衣還是官服,便衣只須“傳轎”,官服就還要預備“導子”,當即問道:“老爺出門,要不要傳導子?”
“要。”
阿福答應着,自去安排。蓮珠便在簽押房內親手伺候德馨換官服,灰鼠出風的袍子,外罩補褂,一串奇南香的朝珠是胡雪巖送的,價值三千銀子,德馨頗爲愛惜,當即說道:“這串朝珠就不必掛出去了。”
他不知道這是蓮珠特意安排的,爲了讓他記得胡雪巖的好處,這層用意當然不宜說破,她只說:“香噴噴,到處受歡迎倒不好?而且人堆裡,哪怕交冬了,也有汗氣,正用得着奇南香。”
“言之有理。”
“來,升冠!”蓮珠捧着一頂貂檐暖帽,等德馨將頭低了下來,她替他將暖帽戴了上去,在帽檐上彈了一下,說道,“彈冠之慶。”
接着,蓮珠從丫頭手裡接過一柄腰圓形的手鏡,退後兩步,將鏡子舉了起來,德馨照着將帽子扶正,口中說道:“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換頂戴?”
藩司三品藍頂子,換頂戴當然是換紅頂子,德馨的意思是想升巡撫,蓮珠便即答說:“只要左大人賞識你,換頂戴也快得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