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署知府
他請教的不是別人,是王有齡。
“題招牌我還是破題兒第一遭。”王有齡笑道,“還不知怎麼題法,有些什麼講究?”
“第一要響亮,容易上口,第二字眼要與衆不同,省得跟別家攪不清楚。至於要跟錢莊有關,要吉利,那當然用不着說了。”
“好,我來想想看。”
他實在有些茫然,隨便抽了本書,想先選幾個字寫下來,然後再來截搭選配。書架上抽出來的那本書是《華陽國志》,隨手一翻,看了幾行,巧極了,現成有兩個字。
“這兩個字怎麼樣?”王有齡提筆寫了《華陽國志》上的兩句話,“世平道治,民物阜康”,在“阜康”上面打了兩個圈。
“阜康,阜康!”胡雪巖唸了兩遍,欣然答道,“好極!既阜且康,就是它。”
說着,他就要起身辭去,王有齡喚住他說:“雪巖,我有個消息告訴你,我要補實缺了。”
“喔!哪個州縣?”
“現在還不曉得。撫院的劉二來通知我,黃撫臺約我今天晚上見面,他順便透露的消息。照我想,也該補我的缺了。”
就這時只見窗外人影閃過,腳步極其匆遽,胡雪巖眼尖,告訴王有齡說:“是吳委員。”
門簾掀處,伸進一張笑臉來,等雙腳跨進,吳委員就勢便請了個安,高聲說道:“替大人道喜——真正大喜!”
“喔,喔,”王有齡愣了一下,旋即會意,吳委員跟藩署接近,必是有了放缺的消息,便站起身來,連連拱手,“多謝,多謝!”
“我剛從藩署來,”他走近兩步說,“確確實實的消息,委大人署理湖州府。”
這一說,連不十分熟悉官場情形的胡雪巖都覺得詫異,候補州縣,“本班”的實缺不曾當過一天,忽然一躍而被委署知府,這不是太離譜了嗎?
王有齡自然更難置信,“這,這似乎不大對吧?”他遲疑地問。
“絕不錯!明天就‘掛牌’。”
王有齡沉吟了一會,總覺得事有蹊蹺,便央求吳委員再去打聽究竟,一面又叫高升到劉二那裡去問一問,或者倒有確實消息。
消息來得太突兀,卻也太令人動心,王有齡患得患失之心大起,在海運局簽押房坐立不寧,胡雪巖便勸他說:“雪公,你沉住了氣!照我想,就不是知府,也一定是個大縣。到晚上見了撫臺就知道了。”
“我在想,”王有齡答非所問,“那天藩臺說的話,當時我沒有在意,現在看來有點道理。”
“麟藩臺怎麼說?”
“他先說湖州知府誤漕撤任,找不着人去接替,後來說是‘有個主意’,但馬上又覺得自己的主意不好,自言自語在說什麼‘辦不通’,‘不行’,‘沒有這個規矩’。莫非就與剛纔這個消息有關?”
“那就對了!”胡雪巖拍着自己的大腿說,“不是藩臺保薦,撫臺順水推舟,就是撫臺交下來,藩臺樂得做人情。現在等高升回來,看劉二怎麼說,如果藩臺剛上院見過撫臺,這消息就有八成靠得住了。”
“說得有理。”王有齡大爲欣慰。
“不過,雪公!”胡雪巖說,“湖州大戶極多,公事難辦得很。”
“就是這話囉!所以,雪巖,你還是要幫我,跟我一起到湖州去。”這句話胡雪巖答應不下,便先宕開一句:“慢慢再商量。雪公,倒是有件事,不可不防!這裡的差使怎麼樣?”
“這裡”自是指海運局,一句話提醒了王有齡,“坐辦”的差使要交卸了,虧空要彌補,經手的公事要交代清楚。後任有後任的辦法,倘或海運局的公款不再存信和,關係一斷,替松江漕幫借款擔保這一層,就會
有很大的麻煩,真個不可不防。
“是啊!”王有齡吸着氣說,“這方面關係甚重,得要早早想辦法,我想——跟撫臺老實說明白,最好仍舊讓我兼這個差使。就怕他說,人在湖州,省城的公事鞭長莫及,那就煞費周章了。”
“雪公,我倒要問一句,到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那一步,你怎樣打算?”
“我情願不補實缺,把這裡先顧住。”王有齡說,“我靠朋友幫忙,纔有今天,不能留下一個累來害你和張胖子、尤老五!”
“雪公!”胡雪巖深深點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有了這個念頭,就不怕沒有朋友。”
經此一番交談,王有齡徹底瞭解了自己的最後立場,心倒反而定下來了。兩個人接着便根據不同的情況,商量在見黃宗漢時如何措詞。這樣談了有半個時辰,高升首先回來覆命,如胡雪巖所意料的,這天一早,黃宗漢特爲把麟桂找了去,有所密談,可見得吳委員的消息,不是無因而至。不久,吳委員帶回來更詳細的喜信,王有齡是被委署爲烏程縣知縣,兼署湖州府知府。事到如今,再無可疑。海運局上上下下也都得到了消息,約齊了來向坐辦賀喜,又商量湊公份辦戲酒,爲王有齡開賀。
這太招搖了!王有齡一定不肯,託吳委員向大家道謝疏通,千萬不可有此舉動。擾攘半日,莫衷一是,他也只得暫且丟下不問,準時奉召去看黃宗漢。
“今年的錢糧,一定要想辦法徵足,軍費浩繁,催京餉的部文,接二連三飛到,你看,還有一道上諭。”
王有齡起身從黃宗漢手中上諭來看,只見洋洋千言,盡是有關籌餉和勸諭捐輸的指示,最後一段說:“戶部現因外省撥款,未能如期解到,奏請將俸銀分別暫停一年。朕思王公大臣,俸人素優,即暫停給發,事尚可行,其文職四品以下,武職三品以下各員,仍着戶部將本年春季暫停俸銀,照數補行給領。並着發內庫帑銀五十萬兩,交部庫收存,以備支放俸餉要需。”王公大臣的俸銀,豈肯長此停發?當然要嚴催各省解款。王有齡心有警惕,今年的州縣官對於徵糧一事,要看得比什麼都重。
“本省的錢糧,全靠杭、嘉、湖三府,湖州尤其是命脈所在。我跟麟藩臺商量,非你去不可。時逢二百年來未有之變局,朝廷一再申諭,但求實效,不惜破格用人。所以保你老兄署湖州府,我想不至於被駁。”
王有齡是早就預備好了的,聽黃宗漢一口氣說下來,語聲暫停之際,趕快起身請安:“大人這樣子栽培,真是叫人感激涕零,惶恐萬分,不知如何報答。”
“要談報答,只要把公事辦妥了就是報答。湖州地方,與衆不同,雪軒兄,你要把全副本事拿出來。”
“是!”王有齡緊接着說,“不過我有下情,還要大人格外體恤。”
“你說。只要於公事有益,無不可通融。”
“就是海運局的公事。”王有齡說,“我接手還不久,這次‘民折官辦’一案,其中委曲,無不在大人洞鑑之中。如今首尾未了,倘或後任不明究竟,遇事挑剔,且不說賠累的話,只往來申覆解釋,就極費工夫。大人請想,那時我人在湖州,如何得能全副心思去對付錢糧。這後顧之憂,我斗膽要請大人做主。”
“你要我如何替你做主?”黃宗漢問。
“請大人許我在這一案了結以後再交卸。”
黃宗漢沉吟了,兩眼望空,似乎有所盤算。這一個便也猜他的心思,莫非這個差使已經許了別人,所以爲難?
“答應你兼差,原無不可。”黃宗漢慢慢把視線落在他臉上,“只是你兼顧得來嗎?”
這一問在王有齡意料之中,隨即答道:“請大人放心,一定兼顧得來。因
爲我部下有個人非常得力,這一次‘民折官辦’,如果沒有他多方聯絡折衝,不能這麼順利。”
“喔,這個人叫什麼名字?是什麼出身?幾時帶來我看看。”
“此人叫胡光墉,年紀甚輕,雖是闤闠中人,實在是個奇才。眼前尚無功名,似乎不便來謁見大人。”
“那也不要緊。現在有許多事要辦,只要是人才,不怕不能出頭。”黃宗漢問,“你說他是闤闠中人,做的什麼買賣?”
“他,”王有齡替胡雪巖吹牛,“他是錢業世家,家道殷實,現在自己設了個錢莊。”
“錢莊?好,很好,很好!”
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語氣奇怪,王有齡倒有些擔心,覺得皮裡陽秋,用意難測,不能不留神。
“提起錢莊,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黃宗漢問,“現在京朝大吏,各省督撫,紛紛捐輸軍餉,我亦不能不勉爲其難,想湊個一萬銀子出來,略盡綿薄。過幾天託那姓胡的錢莊,替我匯一匯。”
“是!”王有齡答道,“理當效勞,請大人隨時交下來就是了。”
一聽這話,黃宗漢便端茶碗送客,對他兼領海運局的事,並無下文。王有齡心裡不免焦急,不上不下,不知再用什麼方法,方能討出一句實話來。
因此,他一出撫臺衙門,立刻囑咐高升去找胡雪巖。等他剛剛到家,胡雪巖跟着也就來了,王有齡顧不得換衣服,便拉了他到書房裡,關起房門,細說經過。
“現在海運局的事,懸在半空裡,該怎麼打算,竟毫無着手之處,你說急人不急人?”王有齡接着又說,“索性當面告訴我不行,反倒好進一步表明決心,此刻弄得進退維谷了。”
“不要緊,事情好辦得很。”胡雪巖很隨便地說,“再多花幾兩銀子就行了。”
“咦!”王有齡說,“我倒不相信,你何以有此把握?再說,花幾兩銀子是花多少,怎麼個花法?”
“雪公!你真正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盤口’已經開出來了,一萬銀子!”
“啊!”王有齡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
他把當時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只因爲自己不明其中的奧妙,說了句等他“隨時交下來”,黃宗漢一聽他不識竅,立刻就端茶送客,真個翻臉無情,想想也不免寒心。
“閒話少說,這件事辦得要快,‘藥到病除’,不宜耽誤!”
“當然,當然。”王有齡想了想說,“明天就託信和匯一萬銀子到部裡去。”
“慢一點,這一萬銀子交給我,我另有用處。”
這話似乎費解,但王有齡看他不說,也就不問,這是他籠絡胡雪巖的方法之一,表示徹底信任,所以點點頭說:“明天上午請你到局裡來取。”
“不!明天雪公一定很忙,我不來打攪,請派個人把銀票給我送來,盡上午把它辦好,中午我們碰頭。”
“慢慢,我想一想。”王有齡猜度明天的情況,“算它一早‘掛牌’,立刻就要到藩署謝委,跟着上撫臺衙門。”
“不!”胡雪巖打斷他的話,搖着手說,“雪公,撫臺那裡下午去。你從藩署回局裡,有件要緊事辦,把局裡的人找了來,透露點意思給他們,海運局的差使不動。爲什麼呢?是要把人心穩住,拿錢莊來說,如果檔手一調動,夥計們就會到外面去瞎講,或者別人問到,不能不回話,這樣一來,內部許多秘密,就會泄漏出來。我想官場也是一樣,所以只要這樣一說,人心定了,就不會有風言風語,是是非非。雪公,你看可是?”
“怎麼不是?”王有齡笑道,“我的腦筋也算很快,不過總比你慢了一步。就這樣吧,別的話明天中午碰了頭再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