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位讓國
因爲有些默契,胡雪巖從當天起,就儘量找機會讓陳世龍跟張家接近,凡有傳話、辦事、與老張有關的,都叫他奔走聯絡,同時胡雪巖自己以“王大老爺有公事”這麼一句話作爲託詞,搬到知府衙門去住,整天不見人面。
再下一天就是初十,一直到中午,仍舊不見胡雪巖露面,阿珠的娘煩躁了,“世龍,”她說,“你胡先生是怎麼回事?明天要動身了,凡事要有個交代,大家總要碰碰頭纔好。”
“胡先生實在忙!”陳世龍說,“好在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我們十三開船,有什麼事,到杭州再問他也不遲。”
話是不錯,但照道理說,至少要替胡雪巖餞個行,這件事她前兩天就在籌劃了,心裡在想,動身之前這頓晚飯,總要在“家裡”吃,所以一直也不曾提。現在看樣子非先說好不可了。
“世龍,我拜託你件事情,請你現在就替我勞步走一趟,跟你胡先生說,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要請他回來吃飯。”
陳世龍自然照辦不誤。可是這一去到下午四點鐘纔回張家,阿珠和她娘已經懸念不已,嘀嘀咕咕半天了。
“怎麼到這時候纔回來?”阿珠大爲埋怨。
“我心裡也急呀!”陳世龍平靜地回答,“胡先生在王大老爺簽押房裡談公事,叫我等一等,一等就等了個把時辰,我怕你們等得心急,想先回來說一聲。剛剛擡起腳,胡先生出來了,話還說不到三句,王大老爺叫聽差又來請。胡先生說馬上就出來,叫我千萬不要走,哪曉得又是半個時辰。”
“這倒錯怪你了!”阿珠歉意地笑笑。
“胡先生說,來是一定要來的,就不知道啥時候,只怕頂早也要到七點。”
“七點就七點。”阿珠的娘說,“十二點也要等。不過有兩樣菜,耽誤了辰光,就不好吃了。”
“那我到絲行裡去了,還有好多事在那裡。”
“你晚上也要來吃飯。”阿珠的娘還有些不放心,“最好到衙門裡等着你胡先生一起來。”
陳世龍答應着剛剛走出門,只聽阿珠在後面喊道:“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於是兩個人同行從張家走向大經絲行,陳世龍的朋友很多,一路走一路打招呼,有些人就打量阿珠,他總替人很鄭重地介紹:“這位是張小姐!”
這樣介紹了兩三次,阿珠又怪他了:“不要‘小姐、小姐’的,哪有個大小姐在街上亂跑的呢?”
“那麼叫你啥呢?”
阿珠不響。“小姐”的稱呼,在家裡聽聽倒很過癮,在人面前叫,就不大好意思了。但也不願他叫自己的小名,其實也沒有關係,不過這樣叫慣了,將來改口很困難,而由“張小姐”改稱“胡太太”或者“胡師母”,卻是順理成章的事。
一想到將來的身份,她不由得有些臉上發熱,
怕陳世龍發覺,偷眼去覷他,不過他也在窺伺,視線相接,他倒不在乎,她卻慌忙避了開去,臉更加紅了。
心裡慌亂,天氣又熱,迎着西曬的太陽,額上沁出好些汗珠,偏偏走得匆忙,忘了帶手絹。陳世龍只要她手一動,便知道她要什麼,從袖子裡取出自己的一方白杭紡手絹,悄悄塞了過去。
看手絹雪白,彷彿還未用過,阿珠正需要,便也不客氣了。但一擦到臉上,便聞得一股特異的氣味,是隻有男人才有,俗名“腦油臭”的氣味。那股氣味不好聞,但阿珠卻捨不得不聞,聞一聞,心裡就是一陣蕩意,有說不出來的那種難受,也有說不出來的那種好過。
因此她就不肯把它還他,捏在手裡,不時裝着擦汗,送到鼻子上去聞一聞,一直走到大經門口,才把手絹還了他。
大經絲行裡堆滿了打成包的“七裡絲”,黃儀和老張正在點數算總賬。陳世龍和阿珠去得正好,堆在後面客房裡的絲,就歸他們幫忙。於是陳世龍點數,阿珠記賬,忙到天黑,還沒有點完,阿珠提醒他說:“你該到衙門裡去了!點不完的,晚上再來點。”
看樣子一時真個點不完了,陳世龍只得歇手,趕到知府衙門,接着胡雪巖一起到了張家。
等胡雪巖剛剛寬衣坐定,捧着一杯茶在手,老張手持一張單子,來請他看賬:
“確數雖還沒有點完,約數已經有了,大概八百五十包左右,連水腳在內,每包成本,總要合到番洋二百八十塊左右。”他說,“這票貨色,已經二十萬兩銀子的本錢下去了。”
胡雪巖便問陳世龍:“八百五十包,每包二百八十塊番洋,總數該多少?”
“二十三萬八。”陳世龍很快地回答。
胡雪巖等了一下:“不錯!”他又問老張:“可曉得這幾天洋莊的行情,有沒有漲落?”
“沒有什麼變動。”
“還是三百塊左右。照這樣算,每包可以賺二十,也不過一萬七千五。”
“這也不少了。一筆生意就賺番洋一萬七千多!”
老張老實,易於滿足。胡雪巖覺得跟他無可深談。想了想,只這樣說道:“反正大經的佣金是您賺的。老張,不管怎麼樣,你是大經的老闆,你那條船可以賣掉了。”
老張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何以要說這話。陳世龍心裡卻明白,這是胡雪巖表示,將來就是不做親戚,他仍舊要幫老張的忙。如果這是他的真心話,爲人倒真是厚道了!
“船也不必賣掉,你來來去去也方便些。”
“這也好。”胡雪巖又說,“不過你自己不必再管船上的事了。應該把全副精神對付絲行。可惜,世龍幫不上你的忙!”
“怎麼呢?”老張有些着慌,“沒有世龍幫忙,你再不在湖州,我一個人怕照顧不到。黃先生,說句實話,我吃不住他。”
老張慌張,胡雪巖卻泰然得很,這些事在他根本不算難題,同時他此刻又有了新的念頭,要略微想一想,所以微笑着不作答覆。
老實的老張,只當他不以爲然,黃儀有些霸道的地方,是他親身所體驗到的,但說出來是在背後講人壞話,他覺得道義有虧,不說,看胡雪巖的樣子不相信。那怎麼辦呢?只有找個證人出來。
“黃先生爲人如何,世龍也知道的。”他眼望着陳世龍說,“請你說給胡先生聽聽。”
“不必!”胡雪巖搖着手說,“我看也看得出來。說句實話,這趟我到湖州來,事事圓滿。就是這位仁兄,我還沒有把他收服。你當然吃不住他,不過有人吃得住他,你請放心好了,反正眼前也沒有什麼事了,等你從上海回來再說。”
“那時候怎麼樣?”
“那時候——”他看了看陳世龍說,“我自有極妥當的辦法,包你稱心如意。”
他們在談話,阿珠一面擺碗筷,一面留心在聽。她心裡在想,最妥當的辦法,就是不用黃儀,讓陳世龍來幫忙。但是,她也聽說過,胡雪巖預備讓陳世龍學洋文,將來在上海“坐莊”,專管跟外國人打交道。這也是一項要緊的職司,胡雪巖未見得肯如此安排。那麼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妥當的安排?
她的這個想法,恰好與胡雪巖相同,但他隻字不提,因爲時機未到。這時候,大家一起團團坐下吃飯,胡雪巖上坐,左首老張,右首陳世龍。下方是她們母女倆的位子,阿珠的娘還在廚房裡,阿珠一坐坐在右首,恰好靠近陳世龍。
“來端菜!”因爲愛珍臨時被遣上街買東西去了,所以阿珠的娘高聲在廚房裡喊。
聽這一喊,卻是陳世龍先起身,阿珠便很自然地把他一拉:“你坐在那裡,我去。”
陳世龍還是跟着去了,兩個人同出同進,也不知道他在路上說了什麼,阿珠只是在笑。胡雪巖一面跟老張喝酒,一面眼角瞟過來,心裡有些好笑。
吃完飯,略坐一坐,胡雪巖又要走了,說還有事要跟鬱四商量。阿珠和她娘聽這一說,怏怏之意,現於顏色,她們都似乎有許多話要跟他談,但細想一想,卻又沒有一句話是緊要而非在此刻說不可的,便只好放他走了。
“杭州見面了。”胡雪巖就這麼一句話告別。
等走到門口,阿珠的娘趕上來喊住他問:“那麼,啥時候再到湖州來?”
“現在哪裡說得定?”
阿珠的娘回身看了一下,阿珠不在旁邊,便又說道:“那件事,您放在心上。今年要辦了它。”
“對,對!”胡雪巖答道,“今年年裡,一定熱熱鬧鬧辦喜事。那時我一定要來。”
如果是做新郎官,當然一定要來,何消說得?阿珠的娘覺得他的話奇怪,卻做夢也沒有想到,胡雪巖已經不是她的“女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