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之美
嵇鶴齡到二更天才回家,帶了個客人來:胡雪巖。
一進門便覺得不同,走廊上不似平常那樣黑得不堪辨識,淡月映照,相當明亮,細看時是窗紙重新糊過了。走到裡面,只見收拾得井井有條。亂七八糟,不該擺在客廳裡的東西,都已移了開去,嵇鶴齡頓有耳目清涼之感,不由得就想起太太在世的日子。
“嵇老爺回來了!”瑞雲從裡面迎了出來,接着又招呼了胡雪巖。
“費心,費心!”嵇鶴齡滿面含笑地拱手道謝。
“如何?”胡雪巖很得意地笑道,“我說這位瑞姑娘很能幹吧!”
“豈但能幹?才德俱備。”
這完全是相親的話了,否則短期作客,代理家會,哪裡談得到什麼“才德”?瑞雲懂他們的話,但自覺必須裝得不懂,從從容容地指揮小青倒茶、裝水煙。等主客二人坐定了才說,煮了香粳米粥在那裡,如果覺得餓了,隨時可以開出來吃。
嵇鶴齡未曾開口,胡雪巖先就欣然道好:“正想吃碗粥!”
於是瑞雲轉身出去,跟着就端了托盤進來,四個碟子,一壺嵇鶴齡吃慣了的“玫瑰燒”,一瓦罐熱粥,食物的味道不知如何,餐具卻是異常精潔。嵇鶴齡從太太去世,一切因陋就簡,此刻看見吃頓粥也頗像個樣子,自然覺得高興。
“來,來!”他招呼着客人說,“這才叫‘借花獻佛’,如果不是瑞姑娘,我簡直無可待客。”
“嵇老爺!”瑞雲心裡也舒服,但覺得他老是說這麼客氣的話,卻是大可不必,“你說得我都難爲情了。既然來到府上,這都是我該做的事,只怕伺候得不周到,嵇老爺你多包涵!”說着,深深看了他一眼,才低下頭去盛粥。
看他們這神情,胡雪巖知道好事必諧,便忍不住要開玩笑了,“鶴齡兄,”他說,“你們倒真是相敬如賓!”
“原是客人嘛!”嵇鶴齡說,“應當敬重。”
瑞雲不響,她也懂胡雪巖那句話,只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好,所以仍舊是裝作不懂,悄悄退了出去。
“鶴齡兄,”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胡雪巖換了個座位,由對面而側坐,隔着桌角,低聲說道,“此刻我要跟你談正事了。你看如何?”
這樣逼着問,嵇鶴齡不無受窘之感,笑着推託說:“等我新城回來,再談也不遲。”
“對!本來應該這樣。不過,我等你一走,也要馬上趕到上海去。彼此已成知交,我不瞞你,我的一家一當都在那幾船絲上,實在怕路上會出毛病,這話一時也說不清楚,且不去談它。到了上海,我要看機會脫手,說不定要兩三個月才能回來,那時你早就回到了杭州。你們情投意合,就等我這個媒人,你們急,我也急,倒不如趁現在做好了媒再走。喜酒趕不趕得上,就無所謂了。”
“閣下真是一片熱腸!”嵇鶴齡敬了他一杯酒,藉此沉吟,總覺得不宜操之過急,便歉然說道,“可能再讓我看一看。”
“還看什麼?”胡雪巖不以爲然地問他,“第一,你我的眼光,看這麼個人還看不透?第二,如果不是你所說的‘才德俱備’,王太太又何至於當她心肝寶貝樣,留到這個歲數還不放?”
“這倒是實話。”
“再跟你說句實話,納寵到底不比正娶,不用想得那麼多。”
“好了!我從命就是了。”嵇鶴齡又敬他酒,表示謝媒。
“慢慢,你從我的命,我的命令還沒有下呢!”胡雪巖說,“我在王太太面前拍了胸脯來的,如果三兩年以後,她沒有什麼錯處,你就要預備送她一副‘誥封’。”
“那自然。我也不會再續娶了,將來把她扶正好了。”
“話是你說的。”胡雪巖特意再盯一句,“你將來會不會做蔡伯喈、陳世美?這要‘言明在先’,我好有交代。”
嵇鶴齡笑了,“虧你想得出!”他說,“我又不會中狀元,哪裡來的‘相府招親’?”
“我想想你也不是那種人!那我這頭媒,就算做成功了。好日子你們自己去挑,王太太當嫁女兒一樣,有份嫁妝。至於你的聘禮,”胡雪巖說,“有兩個辦法,你挑一個。”
“這也是新鮮話。你說個數目,我來
張羅好了,哪裡還有什麼辦法好挑?”
“我做事向來與衆不同。第一,我想以三方面的交情,你的聘禮可以免了。第二,如果你一定要替尊寵做面子,我放筆款子給你。兩個辦法你自己挑。”
“我自然要給她做面子,而且已經很見王太太的情了,聘禮不可免。”嵇鶴齡沉吟了一會說,“借錢容易,還起來就難了。”
“一點都不難。這趟新城的差使辦成功,黃撫臺一定放你出去,說不定就是雪公湖州府下面的縣缺。那時候你還怕沒有錢還賬?”
嵇鶴齡通盤考慮了一下,認爲這筆錢可以借,便點點頭說:“我向寶號借一千銀子。利息可要照算,不然我不借。”
胡雪巖不響,從馬褂夾袋裡掏出一疊銀票,揀了一張放在嵇鶴齡面前,數目正是一千兩。
“你倒真痛快!”嵇鶴齡笑道,“也真巴結!”
“我開錢莊做生意,怎麼能不巴結?你把銀票收好,如果要到我阜康立摺子,找我的檔手,名叫劉慶生。”
“多謝了!我先寫張借據。”
這也現成,胡雪巖隨身帶着個“皮護書”,裡面有空白梅紅八行箋,墨盒和水筆。嵇鶴齡用他那筆凝重中不失嫵媚的蘇字,即席寫了張借據,連同銀票一起交了過去。
“這爲啥?”胡雪巖指着銀票,詫異地問。
“禮啊!”嵇鶴齡說,“我明天一早就動身了,拜託你‘大冰老爺’,代爲備個全帖,送了過去。”
“這也不必這麼多——”
“不,不!”嵇鶴齡搶着說,“十斛量珠,我自覺已太菲薄了。”
胡雪巖想了想說:“也好。我倒再問你一聲,你預備什麼時候辦喜事?”
“既然事已定局,自然越快越好。不過我怕委屈了瑞雲。”嵇鶴齡說,“果然如你所說的,新城之行,圓滿歸來,有個‘印把子’抓在手裡,她不也算‘掌印夫人’了?”
“你這樣想法,我倒要勸你,”胡雪巖居然也掉了句文,“稍安勿躁。”
“對!我聽你的話。”嵇鶴齡欣然同意,“而且也要等你回來,我叫她當筵謝媒!”
他們在大談瑞雲,先還有些顧忌,輕聲相語,到後來聲音越說越大,瑞雲想不聽亦不可得,一個人悄悄坐在門背後,聽得心裡一陣陣發緊,有些喘不過氣來。特別是那“掌印夫人”四個字,入耳就像含了塊糖在嘴裡。不過她始終覺得有些不大服帖的感覺——無論如何總要先探一探自己的口氣!就看得那麼準,把得那麼穩,自作主張在商量辦喜事的日子!還說“謝媒”,難道一定就知道自己不會反對?說啥是啥,聽憑擺佈。
正在這樣盤算,聽得外面嵇鶴齡在喊:“瑞姑娘!”
“來了!”她答應一聲,手已經摸到門簾上,忽又縮了回來,摸一摸自己的臉,果然有些發燙。
這樣子走不出去。但不出去恰好告訴人她在偷聽,想一想還是掀簾而出,卻遠遠地垂手站着。
“瑞雲,”胡雪巖說道,“我要走了!”
“等我來點燈籠。”她正好藉此又避了開去。
“不忙,不忙!我有句話問你。”
“是,胡老爺請說。”
“嵇老爺因爲你替他管家,承情不盡,託我在上海買點東西來送你。你不必客氣,喜歡什麼,跟我說!”
“不敢當。”瑞雲答道,“怎麼好要嵇老爺破費?”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你自己說。”胡雪巖又說,“如果你不說,我買了一大堆來,跟你們嵇老爺算賬,反而害他大大地破費了!”
瑞雲心想,這位胡老爺實在厲害!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真的買了一大堆用不着的東西回來,雖不是自己花錢,也會心疼。照此看來,還是自己說了爲是。
不過瑞雲也很會說話,“胡老爺跟嵇老爺也是好朋友,不肯讓嵇老爺太破費的。”她看了嵇鶴齡一眼又說,“胡老爺看着辦好了。”
“這也是一句話,有你這句話,我就好辦事了。總而言之,包你們都滿意,一個不心疼,一個不肉痛!”
皮裡陽秋,似嘲似謔,嵇鶴齡皺眉,瑞雲臉紅,她不想再站在那裡,福一福說:“謝謝胡老爺跟嵇老爺!
”然後轉身就走。
“如何?”胡雪巖很得意地說,“處處都回護着你,剛剛進門,就是賢內助了!”
嵇鶴齡撮兩指按在脣上,示意噤聲,接着指一指裡面,輕聲說道:“何苦讓她受窘?”
胡雪巖又笑了:“好!她迴護你,你迴護她。看來我這頭媒,做得倒真是陰功積德。”
一面說,一面往外走。這時瑞雲已將在打盹的張貴喚醒,點好燈籠,主僕兩人把胡雪巖送出大門外,看他上了轎子才進去。
於是檢點了行李,嵇鶴齡又囑咐張貴,事事聽“瑞姑娘”做主,小心照料門戶。等男僕退出,他才問:“瑞姑娘住在哪間屋子?”
“我跟二小姐一屋——”
“瑞姑娘!”嵇鶴齡打斷她的話說,“小孩子,不敢當你這樣的稱呼。你叫她名字好了,她叫丹荷。”他把他六個兒女的名字,一一告訴了她。
“叫名字我也不敢。”瑞雲平靜地答道,“叫官官吧!”
江南縉紳之家,通稱子女叫“官”,或者用排行,或者用名字,丹荷就是“荷官”,這是個不分尊卑的“官稱”,嵇鶴齡便也不再“謙辭”了。
“瑞姑娘,我再說一句,舍間完全奉託了!孩子們都要請你照應。”
“嵇老爺你請放心,府上的事都有我。”瑞雲這時對他的感覺不同了,隱隱然有終身倚靠的念頭,所以對他此行的安危,不能不關心,但話又不便明說,只這樣問起,“嵇老爺這趟出門,不曉得哪天才能回來?”
“也不會太久,快則半個月,最多一個月工夫,我相信公事一定可以辦好了。”
“聽說這趟公事很麻煩?”
“事在人爲。”嵇鶴齡說了這句成語,怕她不懂,因而又作解釋,“事情要看什麼人辦。我去了,大概可以辦得下來。”
“如果辦不下來呢?”
辦不下來就性命交關了!嵇鶴齡也體諒得到她的心情,怕嚇了她,不肯說實話。“不要緊!”他用極具信心的語氣說,“一定辦得來。”
瑞雲的臉上,果然是寬慰的表情。她還有許多話想問,苦於第一天見面,身份限制,難以啓齒。但又捨不得走,就只好低頭站在那裡,作出伺候垂詢的樣子。
嵇鶴齡覺得氣氛有些僵硬,不便於深談,便說了句:“你請坐!以後見面的日子還有,一拘束,就不像一家人了。”
這話說得相當露骨,如果照他的話做下來,便等於承認是“一家人”了。她心裡雖異常關切嵇鶴齡,但表面上卻不願有任何傾心委身的表示,因爲一則不免羞澀,再則對他和胡雪巖還存着一絲莫名其妙的反感,有意矜持。
看她依舊站着,嵇鶴齡很快地又說了句:“你請坐啊!”
“不要緊!”她還是不肯依。
於是嵇鶴齡不自覺地也站了起來,捧着一管水菸袋,一路捻紙捻,一路跟她說話,主要的是問她的家世,瑞雲有問必答,一談談到三更天,方始各歸寢室。
這應該是嵇鶴齡悼亡以後,睡得最舒服的一夜,因爲他的牀鋪經瑞雲徹底地整理過了,雪白的夏布帳子,抹得極乾淨的草蓆,新換的枕頭衣。大牀後面的擱板上,收拾得整整齊齊,有茶有書,帳子外的一盞油燈,剔得極亮,如果睡不着可以看書消遣。
他睡不着,但也不曾看書,雙眼已有些澀倦,而神思亢奮,心裡想到許多事,最要緊的一件是新城之行的估量。最初激於胡雪巖的交情、王有齡的禮遇,挺身而出,不計後果,此刻想想,不能只憑一股銳氣,做了再說。到新城以後,如何下手,固非臨機不可,但是成敗之算,應有籌劃。身入危城,隨便什麼人不可能有萬全之計,倘或被害,身後六個兒女怎麼辦?
當然,朝廷有撫卹,上官會賙濟,然而這都要看人的恩惠,總得有個切實可靠,能夠託孤的人才好。
念頭轉到這裡,自然就想到了胡雪巖,心裡不免失悔,如果早見及此,趁今晚上就可以切切實實拜託一番,現在只好留個“遺囑”了。
於是他重新起身,把油燈移到桌上,展開紙筆,卻又沉吟不定。留遺囑似乎太嚴重了些,這對胡雪巖會是很大的一個負擔。考慮了很久,忽有妙悟,自己覺得很得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