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頭行事

分頭行事

胡雪巖這兩天的心有點野了,正經事雖有許多,卻懶得去管,仍舊回到客棧,打算靜下心來,將公私雜務,好好想它一想。等一走進屋,非常意外地,發現陳世龍在坐等。

“咦!你怎麼來了?啥辰光到的?”

“來了不多一會。”陳世龍答道,“一下船先到裕記絲棧,說胡先生搬到這裡來了,”

“坐,坐!湖州怎麼樣?”胡雪巖問道,“到上海來作啥?”

“王大老爺叫我來的。有封信在這裡。”

拆開信一看,又是求援。爲了漕米改爲海運,原來糧船上的旗丁水手,既無口糧,又少人約束,所以往往聚衆鬧事,甚至發生搶案,黃宗漢頗爲頭痛。由於王有齡在籌辦海運時,對這方面曾有建議,要爲旗丁水手妥籌生計,所以黃宗漢仍舊責成他設法安撫。

王有齡在信中說,如果當初照他的條陳,撥出一筆費用來辦理這事,比較容易收功,因循未辦,如今看形勢不妙,再來安撫,顯得是受了此輩的威脅挾制,事倍功半,十分棘手。同時湖州的團練,正在密鑼緊鼓地編練,而江浙交界的平望、泗安兩處防務,又相當重要,經常要去察看,他實在無力來顧及此事。本來想推給嵇鶴齡,再又想到,推給了嵇鶴齡,他仍舊要求助於胡雪巖,與其如此,不如直接寫信乞援。希望胡雪巖能請尤五一起到浙江去一趟,以同爲漕幫的情誼,設法排解。

“王大老爺叫了我去,當面跟我說,他也曉得胡先生很忙,如果真的分不開身,叫我陪了尤五爺去。”

“這件事有點麻煩。他們漕幫裡面的事,外人不清楚。尤五跟浙江漕幫的頭腦,是不是有交情,還不曉得。說不定不肯插手。”胡雪巖又說,“你鬱四叔怎麼說?”

“請尤五爺去排解,就是鬱四叔出的主意。”

“喔!”胡雪巖欣慰地說,“那就不錯了。走!我們到怡情院去。”

於是一起到了怡情老二的小房子裡,尤五還沒有回來,胡雪巖便趁此機會,向陳世龍細問湖州的情形,知道今年因爲洋莊可能不動,時世又不好,養蠶的人家不多。不過陳世龍又說了他的看法,認爲這是一時的現象,如果有錢,可以放給蠶農,明年以新絲作抵,倒是一筆好生意。

“有錢,好做的生意多得很,眼前還談不到明年的事。”胡雪巖說,“你這趟回去,先打聽今年的行情,湖屬有多少人養蠶?大概能出多少絲?打聽確實了,趕緊寫信來。這件事要做得秘密,請人去辦,不可省小錢。”

“是的。”陳世龍接着提起他的親事,說岳家已經跟他談過,日子想挑在端午節前後,問胡雪巖的意思怎麼樣?

“那時候不正是新絲上市嗎?”

“我也是這麼說,生意正忙的時候辦喜酒,‘又是燈龍又是會’,何必夾在一起?他們說,如果不是端午前後,就要延後到秋天。”

“與其延後,何不超前?”胡雪巖以家長的口吻說,“你們早點‘圓房’倒好。”

“阿珠的娘不肯馬虎,一定要把嫁妝辦好。除非——”陳世龍說,“胡先生說一句。”

“說一句還不容易,你早跟我說了,我早就開口了。這趟你回去跟他們老夫婦說,生意要緊,家也要緊,趁新絲上市以前讓你辦了喜事成了家,定定心在生意上巴結,豈不是兩全其美?”胡雪巖又說,“今年秋天局面會有變動,我的場面也要扯得更大,那時人手越嫌不夠,一辦喜事,忙上加忙,這把算盤打不通。”

他說一句,陳世龍應一句,也不過剛剛談完,尤五和古應春聯袂而至,跟陳世龍寒暄了一番,問起來意,陳世龍只有目視胡雪巖示意。

“尤五哥,你的麻煩來了!”胡雪巖將浙江漕幫不遵約束,聚衆滋事的情形,以及王有齡的要求都說給他聽。

“事情很麻煩!”尤五說了這一句,緊接着表示,“不過上刀山我也去。”

“尤五爺真是夠朋友。”陳世龍立即表現了不勝傾服的神態。

在胡雪巖,覺得他這樣豪爽地答應,倒不無意外之感,想到尤五去杭州,古應春去蘇州,上海剩下自己一個人,與洋人言語不通,萬一有事,雖說古應春託有一個人在這裡,但素昧平生,而且有些事只有古、尤二人清楚,自己還是等於孤立無助,此事十分不妥。

“老古!”他當機立斷地說,“上海一定要你坐鎮。我跟你換一換,我到蘇州去看何學臺,你留在上海。”

這番變化將古應春和尤五的“密謀”完全推翻,說起來也是很掃興的一件事——是尤五的提議,認爲鬱四他們在湖州爲胡雪巖謀娶芙蓉這件事,確是夠好朋友的味道,不妨如法炮製,古應春特爲遲一天走,就是要等着看胡雪巖和阿巧姐的態度,如果妾有情,郎有意,古應春就預備趁去蘇州之便,專誠到木瀆去訪阿巧姐的夫家跟孃家,拿大把銀子來爲他們結成連理。剛纔他們就是從怡情院來,據怡情老二說,阿巧姐不但已經點頭答應,而且還提供了許多情況,指出着手進行的辦法,“火到豬頭爛”,最多花上三五百銀子,就可買得阿巧姐的自由之身,如今胡雪巖這一說,豈非無趣?

“怎麼回事?”胡雪巖看他態度有異,追問着說,“老古,你有什麼難處?”

“唉!”古應春笑着嘆口氣,“好事多磨!”

“怎麼呢?”

“事情有緩急,”尤五搶着對古應春說,“你就守老營吧。過些日子專程跑一趟,也算不了什麼。”

“那也只好如此。”

“你們講啥?”胡雪巖大惑不解,“何妨說出來大家商量!”

“說出來就沒有味道了。”古應春搖搖頭。

尤五也是微笑不作聲。這就很明顯了,雖不知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必與他跟阿巧姐有關。理解到這一點,不免又把這段儻來豔福思量了一下。誠然,阿巧姐的情味,與他過去所遇到的任何女人不同,真可以說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但世界上天生有一種福氣人,什麼事都不必做,席豐履厚,多的是閒情,專門可以消耗在阿巧姐這種尤物身上,而自己不同,自己天生來就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大生意的,雖然也能欣賞阿巧姐的好處,並且有辦法使得阿巧姐這樣的人,心甘情願隨自己擺佈,然而到底不是“正業”,不可爲她耗費工夫,更不可爲她神魂顛倒,忘記了自己應該是幹什麼的!

這樣想着,覺得手心上都有汗了,內心相當不安,從到上海以來,似乎一直迷戀着阿巧姐,還不曾好好辦過一件正經事。因此,他收斂笑容,正色說道:“兩位的心思,我有點猜到了。我不是昧着良心說話,這不過逢場作戲,要看機緣,總要順乎自然,不可強求。湖州那件事我做得有點冒失,現在還有麻煩,當然,說句狂話,什麼麻煩我都不怕,但要工夫來料理,我現在少的就是工夫。”

這段話頗引起尤五的警惕,古應春的臉色也不同了,“我們曉得了。”他說,“聽你的意思辦,目前按兵不動。”

“這樣最好。到我覺得可以辦了,我一定拜託你們費心。”胡雪巖忽然想到,“五哥,你這趟正好把七姐帶了去,將我們所議的那件事辦一辦。”

這件事就是請王有齡與七姑奶奶認作義兄妹。機會倒是好機會,但事先要談妥當,行禮要有胡雪巖在場,就這樣帶了去,登門認親,未免太冒昧了。

尤五說了他的意思,古應春亦以爲然,胡雪巖也就不再多說。但這一下倒提醒了尤五,認爲這趟到杭州去,應該多備禮物結交王家,以爲將來結乾親的地步,於是由此開始,商量杭州的行程,決定在第三天動身。

“小爺叔,你呢?”

“我隨時可走。沒有事的話,我明天就動身,早去早回。”

“不行!”尤五說,“這條路上,不怎麼安靖,我叫人替你打聽一下,僱一隻專船,派人陪了你去。”

“不要緊!”胡雪巖因爲尤五此行,瑣瑣碎碎的事情也很多,不願再麻煩他,這樣說道,“這條路,我不熟,老古熟,我請他幫忙,你就不必管了。”

“對!”古應春立即應聲,“這件事交給我,包管妥帖。”

這樣說定了,各自散去。陳世龍住在裕記絲棧,胡雪巖先把他送到那裡,有許多話叮囑他,主要的是爲尤五,他是王有齡請去排難解紛的上客,但在官面上的身份不同,而且將來還要結成乾親,所以爲了雙方的面子,絕不可叫尤五受了委屈,他關照陳世龍當面將這些情形跟王有齡講清楚。

“頂要緊的一句話,尤五爺這趟去,完全是私人面子,所以他只是王大老爺一個人的客人,跟浙江官面上,不必交結。這一點,你要跟王大老爺說清楚,省得尤五爺受窘。”

陳世龍心領神會,諾諾連聲。等胡雪巖說完要走,陳世龍終於忍不住問了一聲:“胡先生,那阿巧姐是怎麼回事?”

“說來話長,慢慢你就知道了。”胡雪巖倒被提醒了,“回去不必多說。”

“知道,知道,我不能不曉得輕重。”

回到大興客棧,阿巧姐正在燈下理燕窩,用心專注,竟不曾發覺胡雪巖。她已經卸了妝,解了髻,一頭黑髮,鬆鬆地挽成一條極粗的辮子,甩在一邊,露出雪白的一段頭頸。胡雪巖忍不住低頭聞了一下。

這一下把阿巧姐嚇得跳了起來,臉都急白了,看清是胡雪巖才深深透了口氣,拍着胸以白眼相向。

“何至於如此!”胡雪巖歉意地笑道,“早知你這麼膽小,我不跟你鬧着玩了。”

“‘人嚇人,嚇煞人’!你摸摸看!”阿巧姐拉着他一隻手在左胸上探試,果然心還在跳。

“你膽這麼小,怎麼辦?”胡雪巖說,“後天我要到蘇州去兩三天,本來想留你一個人在這裡住,現在看起來,你還是回怡情院吧!”

答覆大出胡雪巖意外,“我不回去。”她說,聲音雖平靜,但每個字都像摸得出棱角似的。

“怎麼?”胡雪巖問道,“是啥緣故?”

“我已經算過工錢了

,”阿巧姐說,“那種地方只有出來的,沒有回進去的。”

“好志氣!”胡雪巖讚了她一句,心裡卻有些着急,阿巧姐決心從良,是跟定了自己了,這件事只有往前走,不容自己退步,看來還有麻煩。

“你到蘇州去好了。”阿巧姐坦然地說,“我一個人住在這裡好了。我只怕人裝鬼嚇我,真的鬼,我反而不怕。”

“這又是你這時候說說。真的有鬼出現,怕不是嚇得你半死。”

“我不相信鬼。總要讓我見過,我才相信。”

“自然有人見過。”胡雪巖坐在她對面,兩手支頤,盯着她看,“我講兩個鬼故事你聽!”

“不要,不要!”阿巧姐趕緊站起身來,“看你這樣子瞪着人看,就怕人。吃了燕窩粥睡吧!”

茶几上有一隻“五更雞”,微微的幾星火,煨着一盂燕窩,揀得一根毛都看不見,且不說滋補的力量如何,光是她這份細心料理,就令人覺得其味無窮了。

兩人上了牀,阿巧姐緊抱着他說:“現在你可以講鬼故事了。”

“奇了!”胡雪巖笑着問,“何以剛纔不要聽,現在要聽?”

“現在?現在我不怕了!”說完,把他摟得更緊。

這是胡雪巖所從未有過的經驗,太太是“上牀”亦是“君子”,芙蓉的風情也適可而止,只有阿巧姐似乎每夜都是新鮮的。

於是胡雪巖添枝加葉地講了兩個鬼故事,嚇得阿巧姐在他胸前亂鑽。又怕聽,又膽小,原是聽講鬼故事的常情,只不如她這般矛盾,胡雪巖也知道她有些做作,但做作得不惹人厭。

一宵繾綣,胡雪巖第二天仍舊睡到很晚才起身。這天他知道尤五去杭州之前,有許多雜務要安排,古應春替他去僱船找人護送,也在忙着,都不會到大興來。自己沒有急事要料理,便又懶得出門,願意在妝臺邊守伺阿巧姐的眼波。

“可有人會來吃飯?”阿巧姐說,“今天我們要開伙食了!”

“那有多麻煩,館子裡叫了來就是了。”

“那不像做人家。”阿巧姐挽起一隻籃子,“我上小菜場去,順便僱個小大姐來。”

胡雪巖實在不願她離開,但又無法阻攔,只好怏怏然答應。一個人在旅館裡,覺得百無聊賴,做什麼都沒有興致。勉強把煩躁的心情按捺了下來,靜坐着細想,突然發覺,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哪怕是王有齡到京裡,他被錢莊辭退,在家賦閒的那段最倒黴的日子,也沒有這樣意興闌珊過!

“這是什麼道理?”胡雪巖喃喃自語,暗暗心驚,“怎麼一下子卸掉了勁道?”

他在想,可能是自己太倦了。經年奔波,遭遇過無數麻煩,精力形成透支,實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在這夷場上,十丈軟紅塵中,無法休息,最好是帶着阿巧姐,借一處西湖的別墅,安安靜靜住上兩個月,什麼事不做,什麼心不用,閒來劃劃船、看看山,到晚來弄條鮮魚,中段醋溜,頭尾做湯,燙一斤竹葉青跟阿巧姐燈下對酌,那就是神仙生活了。

這樣不勝嚮往地想着,忽又自笑,事業做得大了,氣局卻反變得小!剛得意的那一刻,曾經想過,要把現在住處附近的地皮都買下來,好好蓋座花園,日日開宴,座客常滿,大大地擺一番場面。如今卻只願跟阿巧姐悄悄廝守,這又是什麼道理?

兩件事並在一起想,很容易發覺相同之處:這些感覺,都是這幾天跟阿巧姐在一起以後纔有的。有人說:溫柔鄉中,最容易消磨一個人的志氣。這話看來有道理。

想到了這個道理,接着便是警惕,由警惕又生出不服氣的感覺,決定拋開阿巧姐,去想正經事。這一想,就是一身汗!正事不知有多少,不知爲何都拋在腦後!這樣下去,可真是危險了。

於是等阿巧姐回來,他說:“你馬馬虎虎弄頓飯來吃。吃完了,我要出門。”

“你看你!”阿巧姐笑道,“闊氣起來,要頓頓在館子裡叫菜,小氣起來,連外面去吃碗麪都不肯。”

這一下提醒了他,自己也失笑了,“都是你那‘做人家’這句話害的,我總以爲要在家裡吃了午飯再出門。”他一面走,一面說,“好了,好了,我到外面去吃。”

“慢點!”阿巧姐拉住他,指着籃子說,“我一籃子的菜怎麼辦?”

“晚上來吃!”這句話使得她深爲滿意,“請他們都來!”她說,“菜多吃不完。”

“也好!你索性多做些,就算替尤五爺餞行。”

等出得門來,卻有些茫然,因爲他的本意,只是自己跟自己較勁,不願沉溺在溫柔鄉中。要辦的事雖多,或者還不到時候,或者要聽候他人的消息,再定行止,此時一事不能辦,何去何從?倒費躊躇。

想一想還該先到裕記絲棧,找着了陳世龍再說。事不湊巧,陳世龍剛剛出門,絲棧裡的執事非常客氣,一定要留胡雪巖在那裡坐。奉茶奉煙,極其殷勤。他情不可卻而懶於應酬,便這樣答道:“你們不必招呼我,我喝喝茶等着,儘管請便,不然我就不敢打攪了。”

執事的聽他這樣說,知道他不願跟閒雜人等在一起,便將他引入一間小屋,那也是尤五跟人約會談體己話的地方,佈置不見得好,卻有很精緻舒服的一張藤靠椅,躺着想心事,最爲合適。

“這裡好!”他欣然說道,“我正好在這裡打個盹!”

這就更明白表示出來,不願有人攪擾了,執事的連聲稱是,叫小徒弟把一碗現泡的蓋碗茶,四個果盤子,還有一支水菸袋都挪了進來,取張方凳當茶几,安設停當,掩上門退了出去。

胡雪巖躺了下來,覺得相當舒服,心一靜,便覺得隔室的談話聲,歷歷入耳。留神細聽,談的是地皮生意。

胡雪巖亦曾有意於此,便一字不肯放過。那兩人對洋場的情況,和洋人的動向,相當清楚,說洋人跟中國人不同,中國人的路是走出來,人多成市,自然走出一條路來,等到預備修路,路面爲兩旁的市房攤販所限制,已無法擴充。洋人的辦法不同,是先開路,有了路便有人到,有人到便有房屋,自然市面會熱鬧起來。因此中國人的市面做不大,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規模、氣魄。

這番話,在胡雪巖可說聞所未聞,細細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聽王有齡談過京城裡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與衆不同,一半固然因爲天子腳下,人煙稠密,一半就因爲京城裡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樣,先開好大路,分好地段,哪裡做衙門,哪裡住人,哪裡開店,開店又分出來,哪裡可以開戲園茶樓,哪裡可以販牛羊驢馬,這樣子的規模,自然就可觀了。

“照上海灘的地形看,大馬路、二馬路,這樣開下去,南北方面的熱鬧是看得到的,其實,向西一帶,更有可爲,眼光遠的,趁這時候,不管它蘆蕩、水田,儘量買下來,等洋人的路一開到那裡,乖乖,坐在家裡發財。”

胡雪巖聽隔室說到這裡,哪還能靜心躺下去?但說了睡個午覺,突然告辭而去,也不大合適。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強忍着,無奈遇到這種生意經,胡雪巖就是拋不開。他對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籌劃也無從籌劃去,這時候渴盼的,就是找到古應春,坐了他的那輛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靜安寺一帶,實地去看一看才符心願。

幸好,不久陳世龍就回來了。於是胡雪巖向執事殷殷致謝,辭了出來。

走到街上,第一句話就問:“世龍,你對西面一帶熟不熟?”

“胡先生都不熟,我怎麼會熟?”

“不管它,我們弄部馬車去兜兜風。”

於是僱了一輛乾淨車,由泥城牆往西,不擇路而行,七兜八轉,盡是稻田水蕩,胡雪巖幾乎連方向都辨不清楚了。

一路漫無目的地兜風,一路他把剛纔所聽到的話告訴了陳世龍。原來如此!陳世龍提出了一個見解:“胡先生,這件事有兩個做法,第一個做法恐怕辦不到。”

“你不管它,說來看!”

“第一個辦法是有閒錢。反正地價便宜,譬如不賺,買了擺在那裡,看哪一天地價漲了,再作道理。依我看,爲子孫打算,倒不妨這麼辦。不過胡先生,你手裡的錢是要活用的,所以說辦不到。”陳世龍停了停又說,“第二個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聽洋人準備修哪條馬路,搶先一步,把附近的地皮買下來,那一來,轉眼之間,就可以發財!”

“對!這話對!”胡雪巖拿他的話細想了一想,忽有啓發,“你的話也不全對。”他說,“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條馬路!”

“這——”陳世龍想懂了他的意思,認爲辦不到,“洋人豈肯聽別人擺佈,叫他修哪條路,他就修哪條路?”

“事在人爲。總可以想得出辦法。好在這事也不急,慢慢兒再說。”

胡雪巖做事就是這樣,不瞭解情況時,爲求瞭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實,有了方針,他就從容了。陳世龍知道他的脾氣,說是說“慢慢兒”,絕不是拖延,更不是擱置,幫着他做事,須知這一點,自己暗暗去做準備,說不定哪一天,他籌劃好了,拿出來的計劃詳詳細細,立刻可以動手,自己沒有準備,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還要多找幾個人。”胡雪巖在歸途中說,“你這趟回去,隨時替我留心。”

“是的。”陳世龍想了想問,“胡先生將來到底叫我做什麼?我不想死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巖說,“你喜歡在外頭跑,將來不要叫苦!”

“怎麼呢?”

胡雪巖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問:“你看山西的票號,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過錢莊的做法如果活絡些,不像票號那樣墨守成規,那麼,南五省的地盤,應該可以拿得到。”

胡雪巖很欣賞陳世龍的態度,看他的樣子近乎浮滑一路,說話倒很實在,因而將心裡的話告訴了他。

“今天我好好細想了一想,我的基礎還是在錢莊上面。不過,我的做法還要改。”他說,“勢利、勢

利,利與勢是分不開的,有勢就有利,所以現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勢。”

“勢?”陳世龍很用心地想着,“胡先生,你說的勢是指勢力?”

“不錯!勢力。商場的勢力,官場的勢力,我都要。這兩樣要到了,還不夠。”

“還有洋場的勢力!”陳世龍接着他的話說。

“好!”胡雪巖很興奮地翹起大拇指,衷心誇讚陳世龍,“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哪裡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都沒有。”陳世龍也很高興,矜持地說,“不過胡先生的路子,我總還不至於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巖說,“現在風氣在變了!你到底比我要輕個幾歲,比較不出來。從前做生意的人,讓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揚州的大鹽商,捐班到道臺,一遇見科舉出身的,服服帖帖,唯命是從。自從五口通商以後,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沒有啥分別,大家的想法纔有點不同。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對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爲啥我要洋場的勢力,就因爲做官的勢力達不到洋場,這就要靠我這樣的人來穿針引線。所以有了官場的勢力,再有洋場的勢力,自然商場的勢力就容易大了。”

陳世龍一面聽,一面點頭,細細體味着胡雪巖的話,悟出來許多道理。就這樣談着,不知不覺又回到人煙稠密之區,胡雪巖這時纔想起阿巧姐的話,要約尤五和古應春到家吃飯,一見時候不早,深怕他們另有約會,便即趕到怡情院,誰知一個人都不見,連怡情老二亦不在那裡。

人雖不遇,卻留着話,“相幫”的告訴胡雪巖,說尤五關照:“請胡老爺等他,他準六點鐘回來。”

六點鐘見了面怎麼樣?如果他說另有約會,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請客,那麼,阿巧姐那裡就不好交代了。這樣想着,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氣。

陳世龍很少看見他有過這種樣子,不免詫異,當然,更多的是關切,一問起來,才知究竟,心裡好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語:“英雄難過美人關”。一等一的厲害角色,在這上頭,往往手足無措,一籌莫展,這便又用得着“旁觀者清”這句話了。

“這不用爲難,或者我去通知一聲,或者我留在這裡等!”

“對,對!”不待他說完,胡雪巖就說,“你去一趟吧!這樣告訴她:我在這裡等他們,等到了就回來。如果客人約不來,我一定回家吃飯。”

陳世龍銜命而去,只見阿巧姐很安閒地坐在那裡,一見很客氣,聽陳世龍講完,毫不在乎地說:“不要緊!沒有幾樣菜,蒸的蒸着,要炒的,等人到了再下鍋。”

看她從容不迫的樣子,跟芙蓉那種宛轉的神態,是不同的風味。陳世龍心裡便想:胡先生的豔福倒真不淺!

還有一樣不同的,是阿巧姐的談鋒極健,陳世龍也算很善於詞令的,相形之下,自覺見絀,而且談到後來,忽然發覺,自知可能是失言了,因爲阿巧姐的旁敲側擊,他把胡雪巖的家庭情況,透露了許多。所幸的是,不曾說出胡太太是很厲害也很能幹的婦人。

一則起了戒心,再則亦不便久坐,陳世龍便起身告辭。阿巧姐知道他是胡雪巖的心腹,當然要加以籠絡,一再挽留,最後這樣說道:“你是胡老爺自己人,我纔不作客氣,不然,我也不會留你。除非你不當我自己人看待。”

說到這樣的話,儼然以胡雪巖的外室自居,陳世龍已看出“胡先生”對她極其喜愛,而將來結局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堅決告辭,彷彿真的不當她“自己人”,在阿巧姐會起疑心,似乎不妥,因而改了主意:“我還是先回去,跟胡先生說一聲,回頭再一起來。”

“那麼,”阿巧姐說,“回頭一定要來噢!”

“一定,一定!”

出了大興客棧,安步當車,剛走得不多幾步路,忽然聽得有女人在喊:“世龍!”

定睛一看,是七姑奶奶,古應春親自駕車,也發現了陳世龍,停下來問道:“你到哪裡去?”

“我回怡情院去。”

“不必了!”古應春說,“我們特爲來接阿巧姐,今晚上,在我們那裡聚會,你也去。”

於是陳世龍又折回,三個人一起又到大興客棧,七姑奶奶跟阿巧姐是初見,一個守禮,一個親熱,而都健談,所以拉着手,前朝後代,大談淵源。七姑奶奶說聽古應春談過,知道她能幹漂亮,阿巧姐則說聽怡情老二說起,有這樣一位豪爽有趣,敢到怡情院這種地方的堂客。

彼此都很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古應春卻不耐煩了:“我的姑奶奶,談了半天,你倒說點正經話啦!”

正經話是特地來邀客,因爲胡雪巖和尤五要動身到蘇杭,七姑奶奶特地在徽館叫了一桌席,替他們餞行。胡雪巖又要邀到大興客棧,嘗試阿巧姐的烹調手段,變成僵持的局面。

“我在想,到你這裡,到我那裡都一樣。不過,第一,叫了席不能退掉,幾兩銀子也可惜;第二,到我那裡比較方便。”七姑奶奶又說,“天氣也還不熱,就做好了菜,擺一夜也不會壞。明天我來吃!”

阿巧姐自然一諾無辭,以換衣服爲名,請他們在外屋坐,卻把陳世龍悄悄找到一邊,摸出四塊銀洋說道:“陳少爺!我拜託你一件事。第一趟上七姑奶奶的門,不能空手,託你替我辦四樣吃食東西,帶到七姑奶奶那裡去。”

“七姑奶奶家,我不認識。”陳世龍轉念有了主意,“不過不要緊,你交給我。”

等她換好衣服,四個人一輛馬車到了七姑奶奶門口。陳世龍認清了地方說:“我馬上就來!”說完掉身就轉,在弄堂口就有茶食店、水果攤,買了一簍花旗橘子、一簍天津鴨梨,茶食店裡買了一大盒松子糖,還剩下兩塊錢,叫店家拿一條陳火腿下來,算一算差四角錢,陳世龍替她墊上。

“這是阿巧姐送七姑奶奶的。”陳世龍笑道,“我是小輩,今天就白吃了。”

“何用客氣。”七姑奶奶說,“阿巧姐,我們像自己人一樣,我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不喜歡這一套,我自己也弄不來這一套。”

“你看你,”古應春忍不住埋怨她,“人家一番好意,倒落得你這麼兩句話。阿巧姐是曉得你的脾氣的,不曉得的人,豈不是要怪你不近人情。”

“不會,不會!”阿巧姐搶着說道,“我也曉得七姑奶奶不喜歡這些虛文,不過,我們是弄慣了,改不過來,好在陳少爺買得好,都是實惠的東西,就我不送,七姑奶奶也要花錢買的。”

“這倒是實話。”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說,又表示歉意,“我說話一向是想到哪裡,說到哪裡,說錯了你不要怪我。”

這兩句話,別人都不覺得什麼,只有陳世龍大爲驚異,因爲她以前絕無這種口吻,看來是古應春的潛移默化之功。

正想要說一兩句調侃的話,作爲取笑,只聽樓梯上有聲音,接着是尤五和胡雪巖一路走,一面談着,相偕出現,略略招呼了一下,繼續談話。陳世龍聽出來,他們去拜訪了一位人物,這位人物對於調處浙江漕幫的糾紛,大有用處,現在是在商量,是不是要把這位人物一起請到杭州去。

“你們有啥談不完的話?回頭再談,要開席了。”七姑奶奶忽然又說,“人少了欠熱鬧。何不把老二也請了來。”

“不必,不必!”尤五插手說道,“她出局去了,回頭會來的。”

於是在堂屋中開席,一張圓臺面,坐了六個人,似乎嫌大。阿巧姐經不住七姑奶奶的硬作主張,與胡雪巖並居首席,這樣官客與堂客夾雜而坐,大反慣例,而坐首席更是阿巧姐的破題兒第一遭,所以相當拘謹,跟胡雪巖隔得遠遠的。

酒過一巡,胡雪巖對阿巧姐說道:“你跟七姑奶奶談了些什麼?”

“話多了。七姑奶奶脾氣直爽,談得真有趣。”

“那你何不常跟七姑奶奶來作伴?”

說到這裡,尤五咳嗽了一聲,胡雪巖纔想起,他是極力主張七姑奶奶回孃家的,如說阿巧姐常來跟作她伴,豈不是給了她一個留在上海的藉口?七姑奶奶卻不理會這些,“小爺叔這話對!”她說,“你陪我到松江去住幾天好不好?”

“這很好!”尤五微覺意外,趕緊慫恿,“阿巧姐,你就到那裡去住幾天。好在來去方便,你想回上海,隨時可以回來。”

“打攪府上,不好意思。”

說是這樣說,一雙俏眼只瞄着胡雪巖,要看他的態度定行止,胡雪巖自然表示贊成,反倒是古應春有了意見。

“我看松江也不必去,上海也不必留,索性跟小爺叔到蘇州去逛一趟。”

“這倒也是個辦法。”尤五看着他們倆問,“怎麼樣?”

胡雪巖實在有些委決不下,一方面覺得有阿巧姐作伴,此行一定溫馨愉快,一方面又覺得雙宿雙飛之餘,更加以相攜相將,越發變成敲釘轉腳,鐵案如山,只可進不可退了。

這就要看阿巧姐自己的意思。而她對胡雪巖由誤解而瞭解,由瞭解而接受怡情老二的勸告,已經下定決心,不過閱人已多,世故熟透,絕不肯事事勉強,引起胡雪巖的忌憚敬遠之心,所以此時默不作聲。

“怎麼樣?”七姑奶奶催問着,“是到松江,還是到蘇州?”

這一問,在阿巧姐當然只能回答到松江。古應春在這些地方,自比七姑奶奶更機敏,便不等她開口回答,先就搶着說了句:“當然是到蘇州。”

“到蘇州就到蘇州。”胡雪巖定了主意,但不能不問一問本人,“去不去?”

這就是阿巧姐能幹了,她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只說:“七姑奶奶一片好意——”

意思是答應了,還照顧着七姑奶奶,雖是口頭上的人情,也惹人好感。

“不要緊,不要緊!”七姑奶奶說,“等你蘇州回來,我再來接你到松江去玩。”

事情就這樣定局了,各人要收拾行裝,早早散去,約定第二天中午在怡情老二小房中吃中飯,吃完分別上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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