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糾紛

意外糾紛

這一下,胡雪巖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來。原說午間可到,結果等到日落西山,不見芳蹤,反倒是週一鳴又來相伴了。

“胡大老爺,真是多虧你栽培。我去請教過人了,說何大人這封八行的力量很夠,一定會得個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說。

“那很好!”胡雪巖也替他高興,“你得趕快到揚州纔好。遲了就沒有好差使了。”

“不礙。沿運河、長江兩岸都要設卡子,差使多得很,搶不光的。我伺候了胡大老爺回上海,再到揚州,最多耽誤十天的工夫,不要緊。”

看他意思甚誠,而且路上也還要他招呼,胡雪巖就點點頭不再多說了。於是又閒談了一會,週一鳴看胡雪巖有點心神不定的模樣,便有些躊躇,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厭,如果告辭,丟下他一個人在客棧,更爲不妥,想了想又勸他出去喝酒散心。

“謝謝,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週一鳴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來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瀆孃家去,說了中午回來的,至今人面不見,不知是怎麼回事。”

“此刻不來,今天不會回來了。木瀆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僱了一隻船來回。”

“那這樣,”週一鳴站起身來,“我到閶門碼頭上去打聽打聽看。”

“不曉得是哪一條船,怎麼打聽?”

“不要緊!我到那裡,一問便知。”

“對了!你碼頭上最熟。”胡雪巖欣然答道,“那就拜託了。”

等週一鳴走不多時,忽然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後生,由金閶棧的店夥領了來見胡雪巖,自道他是潘家跑上房的書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請胡老爺過去,有位堂客,要見胡老爺。”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當着店夥在那裡,胡雪巖倒有些尷尬,怕引起誤會,傳出謠言去,總是煩惱,所以不跟那小後生答話,只向店夥說道:“你們這裡,另外有位胡老爺吧?他弄錯了!”

“不錯!”店夥答道,“他說了胡大老爺的官印,上雪下巖,我才領了來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巖對那小後生說,“蘇州我沒有姓潘的朋友,更不認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瀆來的那位堂客要見胡老爺。”小後生說,“那位堂客是我們姨太太的要好姐妹。”

“原來是阿巧姐!”胡雪巖大惑不解,“怎麼不回客棧,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說請胡老爺過去見面。”

胡雪巖爲難了。素昧平生,應人家內眷的邀請,這算是怎麼回事?同時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會?凡此都是疑竇,以不去爲妙。

話雖如此,事情卻要弄清楚,真假之間,首先要問阿巧姐,“那位木瀆來的堂客,你看見了沒有?”他問。

“見了的。”

“是怎麼個樣子?”

那小後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飾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錯。阿巧姐在潘家這話,看來不假。

有了這個瞭解,事情就好辦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逛再來,我要等個人回來見了面,才能跟你去。”說着,胡雪巖隨手在茶几上抓了些零錢給他,“你去買糖吃!”

“謝謝胡老爺!”小後生問道,“我歇多少時候再來?”

“歇半個時辰。”

未到半個時辰,等的人到了,是週一鳴,據他打聽的結果,阿巧姐的那條船,早在下午三點鐘,就已到達。

“這有點意思了!看起來不假。”接着,胡雪巖便將那個突如其來的邀請,說了給週一鳴聽。

“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來的理由,胡大老爺,我陪了你去。”

“你的話不錯。不過我不想去,一個人不怕一萬,獨怕萬一。”胡雪巖低聲說道,“人心多險,一步錯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極爲小心,不願得罪人,但難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計我,亦未可知。別樣事都好分辯,就是這種牽涉人家閨閣的事,最要遠避。所以,我想請你替我去一趟。”

週一鳴久歷江湖,各種稀奇古怪的事都經過,心想他是怕着了“仙人跳”,顧慮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樣也要小心,當時便點點頭說:“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請出來,看她是何話說?”

“對了!你問明瞭立刻來告訴我。”

正在談着,那小後生已轉了回來。胡雪巖隨便找了個不能分身的理由,來人自無話說,帶着週一鳴走了。

這一走,過了個把時辰,才見他回來,“阿巧姐的話很多,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週一鳴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緒,要言不煩地說,“阿巧姐夫家派了人,從木瀆跟了她到這裡,看樣子是來找麻煩。阿巧姐不願回這裡,就是不願意讓他們發現她落腳的地方。阿巧姐說有好些話一定要跟胡大老爺你當面談。她怕跟來的人,在潘家附近守着,此刻不敢出門,到半夜裡叫我去接了她來。”

“喔!”胡雪巖深爲詫異,“據我知道,她夫家老實得很。怎有此事?”這話在週一鳴無可贊一詞,只這樣說:“反正見了面就知道了。”

“慢點!”胡雪巖雙目炯炯,神色凜然,“不能去接她!萬一爲人跟蹤,明天告我個拐帶良家婦女,這個面子我丟不起。老周,我問你,那潘家是怎麼回事?”

“蘇州潘家有兩潘,一潘是‘貴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姐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太當家,所以能夠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來住。”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曉得不曉得?”

“不曉得。”

“不曉得也不礙。”胡雪巖說,“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當面說明經過,把阿巧姐找了出來,就當着他家男主人談好了。不過,這一下,要委屈你了。”

這話週一鳴明白,是要他權且充任報帖的家人,這也無所謂,他很爽快地答應:“我伺候胡大老爺去。”

於是僱好一頂轎子,週一鳴持着拜匣,跟隨胡雪巖到了潘家。帖子一投進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裡明白,說了經過,方始恍然,立刻吩咐接見。

“來得冒昧之至,”胡雪巖長揖問道,“還不曾請教臺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說,“老兄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我把人請出來,你們當面談。”

“是!是!承情不盡。只是深夜打攪,萬分不安。”

於是潘叔雅道聲:“暫且失陪。”轉身入內。

趁這片刻工夫,胡雪巖將潘家的客廳,打量了一番,這才訝然發現,潘家的裡外大不相同。大門殘舊狹隘,像個破落戶,客廳中的陳設卻是名貴非凡,光是壁上的字畫,就讓胡雪巖目眩不止,這面一堂屏條山水,四幅恰好就是“四王”,那面一堂屏條書法,四幅也恰好就是文徵明的真草隸篆“四體”。另有一幅中堂,頂天立地,寫的是碗大的狂草,胡雪巖除了個“一”字,其餘一字不識,但這麼兩丈多長,七八尺寬的一張大宣紙,就夠他發半天的愣了。

“胡老爺,請用點心!”

一個穿着極整潔的藍布大褂的聽差,捧來了一隻銀盒,盒子鑿成一朵梅花,花蒂就是把手。揭開來看,裡面是五隻細瓷碟子,盛着五樣點心,紅、綠、黃、黑、白俱備,顏色極豔,胡雪巖只認得紅的是玫瑰年糕,拿起銀鑲牙筷,拈了一塊放在嘴裡,滑糯香甜,其味彌甘,但卻不是玫瑰的味道。

“這是拿啥做的?”

“是拿桃子汁在粉裡蒸的。”

這在胡雪巖可說聞所未聞,只有嘆一聲:“你們府上真講究!”

聽差矜持地微笑着,退後兩步,悄悄侍立。胡雪巖一面進食,一面在想:等將來發了大財,總要比這潘家更講究,做人才有意思。

正在仰

慕不已,胡思亂想的當兒,聽得屏風後面,有了人聲,擡眼看時,正是阿巧姐由個丫頭陪着走了出來。一見面就說:“我等你好久了。”

“請這面坐吧!”聽差十分知趣,將他們兩人引到靠裡的炕牀上,端來了蓋碗茶,隨即向那丫頭使個眼色,都退到了廊下。

“怎麼回事?”胡雪巖問,“回一趟孃家,搞出很大的麻煩!早知如此,倒不如我叫老周陪了你去。”

“陪了去也沒用。事情很奇怪——”

奇的是就在阿巧姐回去的前一天,有人尋到阿巧姐的夫家,直言相告,說是受阿巧姐的委託,來談如何了結他們這層名存實亡的夫婦關係。如果願意休妻另娶,可以好好送一筆錢。

阿巧姐的丈夫很老實,不知何以爲答,但他有個堂房哥哥,名叫小狗子,卻是個喜歡攪是非的壞蛋,一看奇貨可居,當時便表示:一切都好談,但要阿巧姐親自出面料理。來人一再探詢口風,小狗子說是隻想要個兩三百銀子。

“是假話!小狗子的打算,是要騙我到家,好敲人家的竹槓。偏偏我第二天就回家,虧得消息來得早,所以小狗子來叫我,我不肯回去。我娘也叫我早早走。”阿巧姐接着又說,“哪知道小狗子帶了兩個地痞,弄了只船跟了下來。我一看這情形,不敢回客棧,同時關照船老大,不可說破是金閶棧代僱的船。上了岸,僱頂小轎,一直擡到這潘府上,還不曉得小狗子知道不知道我在這裡。”

胡雪巖一面聽,一面深深點頭,等她說完,主意也就定了,“你做得好!”他說,“不要緊,我來料理。”

“你怎麼樣料理?”

“這家的姨太太,跟你的交情厚不厚?”

“從小在一起的姐妹。’阿巧姐答道,“交情不厚,我也不會投到這裡來了。”

“那好!”胡雪巖欣慰地,“你就先住在這裡。多住幾日。”

阿巧姐大感意外,“多住幾日?”她皺眉問道,“住到幾時?”

胡雪巖的意思,最好住到何桂清動身北上的時節。但這話此時不便說,而且一時也說不清楚。再又想到,雖然阿巧姐跟人家的交情甚厚,只是當居停的,到底不是正主人,作客的身份也有些尷尬,主客雙方,都有難處,短時勾留,還無所謂,住長了要防人說閒話。

“這樣吧!”胡雪巖說,“見事行事。你在這裡打攪人家,我自然有一番意思。明天就備一筆禮來,若是她家男主人好意相留,你就住下去,不然另想別法。”

“住下去倒沒有什麼。我只是問你,要住到哪一天?”阿巧姐又說,“我也知道你上海事情多,最多三兩天就要回去,莫非把我一個人撇在這裡?”

“當然不會!”胡雪巖說,“我另有安排。”

“啥安排?”阿巧姐搶着問,神氣極其認真。

若是別人,看她這樣咄咄逼人,會覺得招架不住,胡雪巖自然不會,“你不要着急,自然是極妥當的安排。”他接着又說,“長話短說,我讓你住在這裡,不讓你回客棧,就是不想落把柄在小狗子手裡。回頭我就要去打聽,到那裡去的人是什麼人?”

“對!這要去打聽。”阿巧姐說,“在船上我一直想不通,爲啥要冒我的名,說我託他們去談的?莫非是我認識的人?”

這句話提醒了胡雪巖,念頭像閃電一般從心裡劃過,十有八九是尤五和古應春搞的把戲,自己曾經跟他們說過,請他們聽自己的招呼行事,暫時不必插手,果然,不聽自己的話,弄巧成拙,反惹出意外的麻煩。

不過,他也知道阿巧姐此時心神不定,不宜多說,便即答道:“你不必瞎猜。一切有我。這件事辦得順利的話也很快,說不定明後天就可以水落石出。你先安心在這裡玩幾天,我把你的衣箱送過來。”

“那倒不必。我跟我那小姐妹,身材相仿,她的衣服多得穿不完,不過,”阿巧姐又提到那話,“這總也要說個日子,到底住多少天?我也好安心,人家問起來,我也有話好答。”

“那——”胡雪巖心想,看樣子到端午前後,何桂清動身的那時候,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就早些了結這事,所以盤算了一會,很爽快地答道:“三天!第四天我準定來接你。”

阿巧姐很滿意,卻又叮囑了一句:“你可記在心裡!”

“不會忘記!”說着,他從身上搖出一大疊銀票來,撿了幾張小數目的遞了過去,“這裡二百兩銀子,你留着用。在人家這裡作客,小錢不要省,下人該當開發的,都要開發。出手也不可以小氣。懂吧?”

阿巧姐如何不懂?點點頭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丟你的面子。”

於是胡雪巖請見主人,道謝告辭,等週一鳴陪着回到金閶棧,他把他留了下來,細談究竟。

這段經過,前因後果,相當曲折,即令胡雪巖把不必說出的話,隱去了許多,仍舊使週一鳴聽得津津有味,而且摩拳擦掌,大有躍躍欲試之意。

“鄉下土流氓搞不出什麼把戲,等我打發他們走。”

“人都還不知道在哪裡,你先別忙!”胡雪巖說,“我們商量好再動手。只是擺脫這兩個人,事情好辦,我要跟小狗子打交道。”

“喔!”週一鳴把心定下來,因爲看樣子還有許多花樣,且等聽了再說。

“我現在又要叫小狗子曉得厲害,又要他感激。你倒想個辦法看。”

這是個難題,胡雪巖原有藉此考一考週一鳴的意思。他好好考慮了一會,出了一個主意,胡雪巖認爲可行,當天就開始動手。

第一步是去打聽這兩個人,鄉下人到底是鄉下人,不脫泥土氣,所以第二天一早,週一鳴很快地在潘家附近找到了。潘家的巷口就是一爿俗稱“老虎竈”的小茶店,光顧這裡的茶客,大多是附近的平民,一到先自己取了木臉盆舀水洗臉漱口,相互招呼,然後吃茶吃點心,高談闊論,只有坐在門口饒餅攤子後面那張桌子上,土裡土氣,賊頭賊腦的兩個茶客,不但不跟人招呼,而且兩雙眼睛只盯着過往行人,特別是看見堂客,更爲注意,這就相當明顯了。

“小狗子!”週一鳴冒叫一聲。

小狗子哪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聽得聲音,轉臉來看,看到週一鳴含笑注視,便即問道:“是你叫我?”

“是啊!哪一天進城來的?”

“昨……昨天。”小狗子囁嚅着說,“我不認識你。”

“怎麼會不認得我?”週一鳴也做出困惑的神色,“我倒請問,你是不是家住木瀆?”

“是的。”

“那就對了!”週一鳴以極有把握的聲音說,“你貴人多忘事,認不得我,我是不會記錯的。我們上一次吃過‘講茶’,我那朋友多虧你幫忙。”

這又是週一鳴瞎扯,料準像小狗子這樣的人,少不得有吃講茶、講斤頭的行徑,所以放心大膽撒謊。小狗子不知是計,想了想問:“你的朋友是哪個?”

“姓王。”

“喔,”小狗子說,“想來是王胖子的朋友。不錯,王胖子調戲劉二寡婦,捱了耳光,是我幫他叫開的。王胖子現在還好吧!”

“還不錯,還不錯!”週一鳴順口回答,“他常常提到你,說你小狗子夠朋友。來,來,我做個吃點心的小東。”說着便向燒餅攤子高聲吩咐:“拿蟹殼黃、油包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狗子一面說話,一面眼睛朝外看,街上走過一個女人,後影極俏,像極了阿巧姐。

這等於自畫供狀,週一鳴心裡好笑,便根本不拿他當個對手,等那條俏影消失,小狗子怏怏地收攏目光,臉上並現懊惱與疑惑之色,週一鳴便單刀直入問道:“小狗子,你在等人?”

“不是,不是!”

“那個女的,”週一鳴遙遙一指,“後影好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小狗子怎想得到是有意逗他?驚喜交集地問:“你——啊,說了半天,看我荒唐不荒唐?還沒有請教你老哥尊姓?”

週一鳴因爲藐視他的緣故,便懶得改姓,照實答道:“敝姓周。”

“喔,周大哥,剛纔過去的那個女人,你也覺得像是認識的?”

“是啊!”週一鳴說,“好像木瀆見過,也好像在上海見過。”他搖搖頭,“記不得了!”

這番做作,把小狗子騙得死心塌地,當時先不忙跟週一鳴答話,向他的同伴叫了聲:“老吳!”接着向外努一努嘴。

那個老吳便飛奔而去,週一鳴越發匿笑不已。“小狗子,”他放低了聲音說,“你們在盯人的梢?”他又用關切的神色,提出警告,“蘇州城裡,不比鄉下,尤其是這年把,總督、巡撫、總兵,多少紅頂子大官兒在這裡,你們要當心。”

“這——”小狗子囁嚅着,“不要緊的!是熟人。”

“什麼熟人?說剛纔那個女的是熟人?”

“是的。”小狗子覺得週一鳴見多識廣,而且也說了相熟,便不再隱瞞,“周大哥,你說在木瀆,在上海見過都不錯。說起名字,你恐怕曉得,叫阿巧!”

聽得這話,週一鳴又有番做作,把腰一直,臉微微向後,眼略略下垂,好半晌才說:“我道是哪個,是在長三堂子裡的阿巧!怪不得背影好熟。”

“對,對!周大哥,你也曉得的,她在堂子裡。”小狗子更覺需要解釋,趕緊又說,“那都是她孃家不好,她是私下從夫家逃出的,做出這種事來,害得夫家沒面子,真正氣數。”

“那你現在盯她的梢,所爲何來?想捉她回去?”

“也不是捉她,她不守婦道,想勸她回去。”

“這,小狗子,不是我說一句,真正你們蘇州人的俗語:‘鼻頭上掛鹹魚——臭鯗’,這種人怎麼勸得醒?”

小狗子點點頭,想開口卻又把話嚥了回去。

週一鳴明白,這就到了要緊關頭了。他原來定的計劃是,找好“班房”裡一個跑腿的小夥計,託他找個同事,兩個人弄條鏈子,弄副手銬,等自己探明瞭小狗子的住處,“硬裝榫頭”,隨便安上他一個罪名,先抓到班房裡,然後胡雪巖拿着何桂清留給他的致長洲知縣的名片去保他出來。這就是既叫小狗子知道厲害,又要他感激的手法。而照現在來看,根本無須這樣子大動干戈,直截了當談判就行了。

對小狗子這面,毫無疑問,週一鳴認爲“搓得圓、拉得長”,要他成什麼樣子,就什麼樣子,極有把握,但在胡雪巖那方面不能沒有顧忌,他覺得自己無論就身份、交情來說,替他辦事,還沒有能夠到自作主張,獨斷獨行的程度。自己只不過爲胡雪巖奔走,他怎麼說,自己怎麼做,能把他的交代完全辦到,便是最圓滿的事。不聽他的話做,即使效果超過預期,依然會使得胡雪巖有“此人不可靠”的感覺,因爲不聽話即是不易控馭。

爲此,他改了主意,“小狗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也不來多問。”他略停一停說,“今天也是湊巧,我有個機會可以發筆小財,不過這件事我自己一個人做不成,正好路過看見你,想邀你做個幫手,不知道你有空沒空。”

話甚突兀,小狗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有錢進賬的事,自然求之不得,但第一要看他的話靠得住靠不住;第二要看自己做得了做不了,所以先要問個清楚才能打主意。

“周大哥,你挑我,我自然沒話說。是怎麼回事,好不好請你先說一說?”

“說來話長。看你現在心神不定,我也還有點事要去辦,這樣,”週一鳴故意做個沉吟的神情,然後語聲很急地問道,“你住在哪裡,中午我來看你。”

“我住在閶門外一個朋友那裡。”小狗子又說,“中午不見得回去。”

“那麼,我們中午約在那裡碰頭好了。我請你吃酒,把你的朋友老吳也帶來。”

“好的。”小狗子毫不遲疑地答道,“你約地方好了。哪個請哪個,自己弟兄都一樣的。”

“對!我們準定中午在觀前街元大昌碰頭。先到先等,不見不散。”

說定了,週一鳴先走,他很細心,沒有忘了先到燒餅攤上付了點心錢。然後匆匆奔到吳苑茶店,這是昨晚上約好了的,胡雪巖在那裡等他。

“這個小狗子,兩眼墨黑,啥也不懂!居然想來尋這種外快,真正叫自不量力!”週一鳴得意地細講了發現小狗子的經過,然後又說,“殺雞焉用牛刀?這種樣子,胡大老爺你也犯不着費心了,有話跟他實說就是。本來我就想跟他打開天窗說亮話的,不過是胡大老爺的事,我不敢擅專。”

“不敢,不敢!”胡雪巖對週一鳴很滿意,所以也很客氣,拱着手說,“你幫我的這個忙,幫得不小。”

“哪裡的話?胡大老爺,你不必說客氣話。”週一鳴很懇切地答道,“該當怎麼辦,你儘管吩咐,我去跑。”

“你的辦法已經很好了。能夠就在這一兩天內辦妥當了,說句實話,是意想不到的順利。你中午去赴約,約了他到我客棧裡,我們一起跟他談。不過,那個姓吳的,最好把他撇開。”

“這容易。我自有法子。”

“還有件事,很要緊。”胡雪巖略想一想說,“不管它了,我自己去辦,你就只管約了小狗子來,只要約到,以下都是我的事。”

“只要約到”四個字,等於提醒週一鳴,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有意爽約。那在胡雪巖面上就不好交代了。

於是週一鳴不暇多說,匆匆出了金閶棧,爲求快速,賃了一匹供遊客逛山用的馬,認鐙扳鞍,跨上馬背,將繮繩一帶朝城裡走。

“喂,喂,客人,你到哪裡?”賃馬的馬伕趕緊搶着嚼環,仰臉問說。

這些馬照例有馬伕帶路,而馬是跑熟了路的,出行之時,一步踏一步,到歸途回槽,撒開四蹄,卻又大不相同。馬都是上了歲數的,實在也快不到哪裡去,而且除卻逛山,從不進城,所以馬伕要那樣詫異地問。

週一鳴原曉得這些規矩,一看不能通融,便很簡捷地說:“我要進城,你賃不賃?不賃我就下來。”

“做生意哪有不賃之理。不過——”

週一鳴沒有工夫跟他多磨,跳下馬來將繮繩一丟,掉頭就走。

這態度就不大好了,而那馬伕也是有脾氣的,當時便吐一口唾沫,自言自語地罵道:“真叫氣數!碰着‘老爺’哉!”

蘇州話的“老爺”,用在這裡當鬼解釋,週一鳴正因賃馬不成,惹了一肚子氣,此時怒不可遏,轉過身來,搶上兩步,戟指喝道:“你罵誰?”

那馬伕一看來勢洶洶,便有懼意,但“蘇州人打架”的那副工架是出了名的,一面用怎麼樣也硬不起來的蘇州話,連聲警告:“耐要那哼?耐要那哼?”一面倒退着揎拳捋袖、撈衣襟、盤辮子,彷彿要拼個你死我活似的。

蘇州人又最好看熱鬧,頓時圍了一圈人。那馬伕有本地人助威,聲音便高了,用極快的蘇州話指責週一鳴不通人性,即令是吵架,也忘不了說幾句俏皮話,於是看熱鬧的人叢中,便有了笑聲。

週一鳴此時處境甚窘,他倒不是畏懼,而是怕鬧得不可開交,誤了小狗子的約會,便誤了胡雪巖的要緊事,心裡頗爲失悔,卻苦於找不到一個臺階可下。

幸好,有了救星,是胡雪巖,“老周,”他從人背後擠了出來,問道,“跟他吵什麼?”

“爲了趕辰光,想賃匹馬進城,這傢伙的馬,要揀地方走的,那就算了!‘買賣不成仁義在’,用不着罵人。”

“哪個罵人?”馬伕也搶上來分辯,卻讓胡雪巖止住了。

“‘相罵無好口’,誰是誰非,不必再辯。我只問你,耽誤了你的生意沒有?”

“就耽誤了生意,也只好我認倒黴。”

“那就沒話可說了。”胡雪巖說,“你趕快招呼你的生意去吧!”說着,他把週一鳴一拉,掉臂而出,也不必勸解,更不必追問,兩個人僱了兩頂轎子擡進城,在觀前下轎,重新約一約時間,準定正午在金閶棧見面,然後分手,各去幹各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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