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返鄉跑官

返鄉跑官

依照約定的日子,正月初七一早,由陸路自京師動身,經長辛店一直南下。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水陸兩途在山東邊境的德州交匯,運河自京東來,過此偏向西南,經臨清、東昌南下。陸路自京西來,過此偏向東南,由平原、禹城、泰安、臨沂,進入江蘇省境,到清江浦,水陸兩途又交匯了。

王有齡陸路走了二十天,在整天顛簸的大車中,依舊手不釋卷,到晚宿店,豆大油燈下還做筆記。就這樣把《經世文編》、《聖武記》、《四洲志》都已看完。有時車中默想,自覺內而漕、鹽、兵事,外而夷情洋務,大致都已瞭然於胸。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車子講定到王家營子,渡過黃河就是清江浦,由此再僱船沿運河直放杭州。爲了印證所學,不妨趁此棄車換船的機會,在清江浦好好住幾天。這個以韓信而名聞天下的古淮陰,是南來水陸要衝的第一大碼頭,江南河道總督專駐此地,河務、漕運、以及淮鹽的運銷,都以此地爲樞紐,能夠實地考察一番,真個可謂“勝讀十年書”了。

哪知來到王家營子,就聽說“長毛”造反,越發猖獗。一到清江浦,立刻就能聞到一種風聲鶴唳的味道,車馬絡繹,負載着亂糟糟的傢俱雜物。衣冠不整,口音雜出的異鄉人,不計其數,個個臉上有驚惶憂鬱的神色,顯而易見的,都是些從南面逃來的難民。

“老爺!”高升悄悄說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滿了。帶着行李去瞎闖,累贅得很。你老先在茶館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當了再來請老爺過去。”

“好,好!”王有齡擡頭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館,便說,“我就在這裡等。”

到了茶館,先把行李堆在一邊,開發了挑夫,要找座頭休息。舉目四顧,亂哄哄一片,只有當門之處一張直襬的長桌子空着。高升便走過去拂拂凳子上的塵土說道:“老爺請這裡坐!”

他是北方人,沒有在南方水路上走過,不懂其中的規矩。王有齡卻略微有些知道,那張桌子叫“馬頭桌子”,要漕幫裡的“龍頭”纔有資格坐,所以慌忙拉住高升:“這裡坐不得!”

“噢!”高升一愣。

王有齡此時無法跟他細說,同時茶博士也已趕了來招呼他與人拼桌。高升見安頓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齡喝着茶,便向同桌的人打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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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壞得很!自武昌淪陷,洪楊軍扣了大小船隻一萬多艘,把一路所擄掠來的金銀財貨、軍械糧食,都裝了上去,又裹挾了幾十萬老百姓,沿着長江兩岸,長驅而東,所過州縣,無不大搶特搶。就這樣一直到了廣濟縣的武穴鎮,跟兩江總督陸建瀛碰上了。

湖北不歸兩江總督所管,陸建瀛是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出省迎敵。綠營暮氣沉沉,早已不能打仗,新招募的兵又沒有多少,哪經得住洪楊軍如山洪暴發般順流直衝,以致節節敗退。

這時洪楊軍的水師,也由九江,過湖口、彭澤,到了安徽省境。守小孤山的江蘇按察使,棄防而逃,這一下省城安慶的門戶洞開。安徽巡撫蔣文慶只有兩千多兵守城,陸建瀛兵敗過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寧。蔣文慶看看保不住,把庫款、糧食、軍火的一部分,移運廬州,自己堅守危城。其時城裡守卒已經潰散,洪楊軍輕而易舉地破了城,蔣文慶被殺於撫署西轅門。這是十天前的事。

“十天前?”王有齡大驚問道,“那麼現在‘長毛’到了什麼地方了呢?”

“這可就不知道了。”那茶客搖搖頭,愁容滿面的,“蕪湖大概總到了。說不定已到了江寧。”

王有齡大驚失色!洪楊軍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點將信將疑。但稍爲定一定心來想,亦無足奇,這就是他在旅途中讀了許多書的好處:自古以來,長江以上游荊州爲重鎮,上游一失,順流東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歷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將鎮荊襄,保上游,而荊襄有變,金陵就如俎上之肉,此所以桓溫在荊州,東晉君臣,寢食難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終於爲宋太祖所平。

這一下,他對當前的形勢得失,立刻便有了一個看法,朝中根本無知將略的人,置重兵於湖廣、河南、防洪楊北上,卻忽略了江南的空虛,這是把他們逼向東南財賦之區,實在是極大的失策。

照這情形看,金陵遲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隨即記起,何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額上的汗,鬆口氣失聲自語:“還好,還好!”

同桌的茶客擡起憂鬱的雙眼望着他,他才發覺自己的失態,便賠着笑說:“我想起一個好朋友,他——”王有齡忽然問道,“請問,學臺衙門,可是在江陰?”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蘇的大官兒最多,真搞不清什麼衙門在什麼地方。”

“怎麼搞不清?”鄰桌上有人答話,“不錯,江蘇的大官最多,不過衙門都在好地方。”他屈着手指數道,“從清江浦開始數好了,南河總督駐清江浦,漕運總督駐淮安,兩江總督、駐防將軍、江寧藩司駐江寧,江蘇巡撫、江蘇藩司駐蘇州,學政駐江陰,兩淮鹽政駐揚州。”

果然是在江陰。王有齡心裡在盤算,由運河到了揚州,不妨沿江東去,到江陰看一看何桂清,然後再經無錫、蘇州、嘉興回杭州,也還不遲。

剛剛盤算停當,高升氣喘吁吁地尋了來了,他好不容易纔覓着一間房,雖丟了定錢在那裡,去遲了卻保不定又爲他人所得,兵荒馬亂,無處講理,所以催着主人快走。

於是王有齡起身付了茶錢,主僕兩人走出店來,攔着一名挑夫,把笨重箱籠挑了一擔,高升背了鋪蓋卷,其餘帽籠之類的輕便什物,便由王有齡親手拿着,急匆匆趕到客店。是一間極狹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廚房,油煙瀰漫,根本不宜作爲客房。可是看到街上那些扶老攜幼,彷徨不知何處可以容身的難民,王有齡便覺得這間小屋簡直就是天堂了。

“你呢?”他關切地問高升,“也得找個鋪纔好。”

“我就在老爺牀前打地鋪。反正僱好了船就走,也不過天把的事。”

“高升,我想繞到江陰去看一看何大人。”王有齡把他的打算說了出來。

“這個——”高升遲疑地答道,“我勸老爺還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則要早早稟到;二則多換兩次船,在平常不費事,這幾天可是很大的麻煩。老爺,消息很不好,萬一路斷了,怎麼辦?”

高升的見識着實不低,分發浙江的候補州縣,如果歸路中斷,逗留在江蘇,那是一輩子都補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齡一聽他的話,幡然變計,當夜商量定規,儘快僱船趕回浙江。

第二天早晨一看,難民已到了許多,同時也有了確實消息,蕪湖已經失守,官軍水師大敗,福山鎮總兵陣亡,洪楊軍正分水陸三路,進薄江寧。江南的老百姓,一二百年未經兵革,恐慌萬狀,因而僱船也不容易。南面戰火瀰漫,船家既怕送入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哪一樣,反正遇上了就要大倒其黴。

奔走了一天,總算有了結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論人計價,每人二十兩銀子,這比平時貴了十倍不止,事急無奈,王有齡唯有忍痛點頭。

但也虧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討關”、“過壩”可得許多方便。風向也順,船行極快,到了揚州,聽說江寧已經被圍,城外有七八十萬頭裹紅巾的太平軍,城裡只有四千旗兵,一千綠營兵,不過明太祖興建的江寧城,堅固有名,一時不易攻下。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萬人,洪楊軍能不能攻下江寧無關大局。王有齡心裡在想,他們的兵力足夠,分兵兩路,一支往東,徑取蘇常;一支渡江而北,經營中原,這一來江寧成了孤城,不戰自下。由於這個想法,王有齡對大局相當悲觀,中宵不寐,聽着運河的水聲,心潮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的劫運。

就這樣憂心忡忡地到了杭州。一上岸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家,是胡雪巖,但自然沒有行裝未卸便上茶館裡去尋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卻又有許多事要料理,當務之急是尋房子搬家。原來的住處過於狹隘,且莫說排場氣派,首先高升就沒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隨即帶着高升去尋房屋經紀。

買賣房屋的經紀人,杭州叫做“瓦搖頭”,他們有日常聚會的地方,在一家茶館,各行各業都有一家茶館作爲買賣聯絡的集中之處,稱爲“茶會”。到了茶會上,那些連“瓦”見了他們都“搖頭”的經紀人,一看王有齡的服飾氣派,還帶着底下人,都以爲是大主顧來了,紛紛上來兜搭,問他是要買呢,還是“典”?

“我既不買,也不典。想租一宅房子。而且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搬進去。”

“這哪裡來?”大家都有些失望地笑了。

“我有。”有個人說。

於是王有齡只與此人談交易,問了房子的格局,大小恰如所欲,再問租金,也還不貴,“那就去看一看再說。”王有齡這樣表示,“看定了立刻成約,當日起租。我做事喜歡痛快,疙裡疙瘩的房子我可不要。”

“聽你老人家是福建口音夾杭州口音,想必也吃了好幾年西湖水,難道還不知道‘杭鐵頭’說一不二?”

那房子在清和坊,這一帶杭州稱爲“上城”,從南宋以來,就是一城精華所在,離佑聖觀巷的撫臺衙門和藩司前的藩臺衙門都不遠,“上院”方便,先就中王有齡的意。再看房子,五開間的正屋,一共兩進,左右廂房,前面轎廳,後面還有一片竹林,蓋着個小小的亭子。雖不富麗,也不寒酸,正合王有齡現在的身份。

看到他的臉色,“瓦搖頭”便說:“王老爺鴻運高照!原住的張老爺調升山西,昨天剛剛動身。這麼好的房子,一天都不會空,就不定明天就租了出去,偏偏王老爺就是今天來看,真正巧極了!”

“是啊,巧得很!”王有齡也覺得事事順遂,十分高興,“你馬上去找房東,此刻就訂約起租。”

“老爺!”高升插嘴問道,“哪一天搬進來?”

“揀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萬一來不及就是明天。”

這一天是無論如何來不及了,但也有許多事要做,第一步先僱人來打掃房子;第二步要買動用傢俱,爲了不願意露出暴發戶的味道,王有齡特地買了半舊的紅木桌椅,加上原有的一套從雲南帶來的大理石的茶几、椅子,鋪陳開來,顯得很夠氣派。

真個“有錢好辦事”,搬到新居,不過兩天工夫,諸事妥帖,廚房裡廚子,上房裡丫頭、老媽,門房裡坐着四個轎班,轎廳裡停一頂簇新的藍呢轎子。高升便是他的大管家。

這就該去尋胡雪巖了。王有齡覺得現在身份雖與前不同,但不可炫耀於患難之交,所以這天早晨,穿了件半舊棉袍,也不帶底下人,安步當車,踱到了以前每日必到的那家茶館。自然遇到很多熟人,卻獨獨不見胡雪巖。

“小胡呢?”他問茶博士。

“好久沒有來了。”

“咦!”王有齡心裡有些着急,“怎麼回事?到哪裡去了?”

“不曉得。”茶博士搖搖頭,“這個人神出鬼沒,哪個也弄不清楚他的事。”

“這樣……”王有齡要了張包茶葉的紙,借支筆寫了自己的地址,交給茶博士,鄭重囑咐,“如果遇見小胡,千萬請他到我這裡來。”

走出茶館,想想不放心,怕茶博士把他的話置諸腦後,特爲又回進去,取塊兩把重的碎銀子,塞到茶博士手裡。

“咦!咦!爲啥?”

“我送你的。你替我尋一尋小胡,尋着了我再謝你。”

那茶博士有些發愣,心想這姓王的,以前一壺茶要衝上十七八回開水,中午兩個燒餅當頓飯,如今隨便出手就是兩把銀子,想來發了財了!可是看看他的服飾又不像怎麼有錢,居然爲了尋小胡,不惜整兩銀子送人,其中必有道理。

“這、這真不好意思了。”茶博士問道,“不過我要請教你老人家,爲啥尋小胡?”

“要好朋友嘛!”王有齡笑笑不說下去了。

作了這番安排,他悵惘的心情略減,相信那茶博士一天到晚與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眼皮寬,人頭熟,只要肯留心訪查,一定可以把小胡尋着。只怕小胡來訪,不易找到地址,所以一回家便叫人去買了一張梅紅箋,大書“閩侯王有齡寓”六字,貼在門上。

這就要預備稟到、投信了。未上藩署以前,他先要到按察使衙門去看一個朋友。按察使通稱臬司,尊稱爲臬臺,掌管一省的刑名。王有齡的那個朋友就是臬司衙門的“刑名師爺”,姓俞,紹興人。“紹興師爺”遍佈十八行省、大小衙門,所以有句“無紹不成衙”的俗語,尤其是州縣官,一成了缺,第一件大事就是延聘“刑名”、“錢穀”兩幕友,請到了好手,才能一帆風順,名利雙收。

王有齡的這個朋友,就是刑名好手,不但一部《大清律》倒背如流,肚子裡還藏着無數的案例。向來刑名案子,有律講律,無律講例,只要有例可援,定讞的文卷,報到刑部都不會被駁。江浙臬臺衙門的“俞師爺”,就是連刑部司官都知道其人的,等閒不會駁他經辦的案子,所以歷任臬司都要卑詞厚幣,挽留他“幫忙”。

俞師爺的叔叔曾在福建“遊幕”,與王有齡也是總角之交,但平日不甚往來。這天見他登門相訪,料知“無事不登三寶殿”,便率直問道:“雪軒兄,何事見教?”

“有兩件事想跟老兄來請教。”王有齡說,“你知道的,我本來捐了個鹽大使,去年到京裡走了一趟,過了班,分發本省。”

鹽大使“過班”,自然是州縣班子。俞師爺原來也捐了個八品官兒,好爲祖宗三代請“誥封”,這時見王有齡官比自己大了,便慢吞吞地拉長了紹興腔說:“恭喜,恭喜!我要喊你‘大人’了。”

“老朋友何苦取笑。”王有齡問道,“我請問,椿藩臺那件案子現在怎麼樣了?”

“你也曉得這件案子!”俞師爺又問一句,“你可知道黃撫臺的來頭?”

“略略知道些。他的同年,在朝裡勢力大得很。”

“那就是了,何必再問?”

“不過我聽說京裡派了欽差來查。可有這事?”

“查不查都是一樣。”俞師爺說,“就是查,也是自己人來查。”

聽這口意,王有齡明白他意何所指。自己不願把跟何桂清的關係說破,那就無法深談了。但有一點必須打聽一下:“那麼,那個‘自己人’到杭州來過沒有?”

“咦!”俞師爺極注意地看着他,“雪軒兄,你知道得不少啊!”

“哪裡。原是特意來請教。”

俞師爺沉吟了一會放低聲音說:“既是老朋友,你來問我,我不能不說,不過這一案關係撫臺的前程,話不好亂傳,得罪了撫臺犯不着。你問的話如果與你無關,最好不必去管這閒事,是爲明哲保身之道。”

聽俞師爺這麼說,王有齡不能沒有一個確實的回答,但要“爲賢者諱”,不肯直道他與何桂清的關係,只說託人求了何桂清的一封“八行”,不知道黃宗漢會不會買賬?

“原來如此!恭喜,恭喜,一定買賬。”

“何以見得?”

“老實告訴你!”俞師爺說,“何學臺已經來過了。隔省的學政,無緣無故怎麼跑到浙江來?怕引起外頭的猜嫌,於黃撫臺的官聲不利,所以行蹤極其隱秘。好在他是奉旨密查,這麼做也不算不對。你想,何學臺如此迴護他的老同年,黃撫臺對他的‘八行’,豈有不買賬之理?”

“啊!”王有齡不由得笑了,他一直有些患得患失之心,怕何、黃二人的交情,並不如何桂清自己所說的那麼深厚,現在從旁

人口中說出來,可以深信不疑了。

“再告訴你句話:黃撫臺奉旨查問,奏覆上去,說椿壽‘因庫款不敷,漕務棘手,致肝疾舉發,因而自盡,並無別情’。這‘並無別情’四個字,豈是隨便說得的?只要有了‘別情’,不問‘別情’爲何,皆是‘欺罔’的大罪,不殺頭也得坐牢,全靠何學臺替他隱瞞,你想想看,這是替他擔了多大的干係?”

一聽這話,王有齡倒有些替何桂清擔心,因爲幫着隱瞞,便是同犯“欺罔”之罪,一旦事發,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俞師爺再厲害,也猜不到他這一樁心事,只是爲老朋友高興,拍着他的肩說:“你快上院投信去吧!包你不到十天,藩司就會‘掛牌’放缺。到那時候,我好好薦個同鄉給你辦刑名。”

“對了!”王有齡急忙拱手稱謝,“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刑、錢兩友,都要請老兄替我物色。”

“有,有!都在我身上。快辦正事去吧!”

於是王有齡當天就上藩署稟到,遞上手本,封了四兩銀子的“門包”。候補州縣無其數,除非有大來頭,藩司不會單獨接見,王有齡也知道這個規矩,不過因爲照道理必應有此一舉,所以聽得門上從裡面回出來,說聲:“上頭身子不舒服,改日請王老爺來談。”隨即道了勞,轉身而去。

藍呢轎子由藩司前擡到佑聖觀巷撫臺衙門,轎班一看照牆下停了好幾頂綠呢大轎,不敢亂闖,遠遠地就停了下來,王有齡下了轎,跟高升交換了一個眼色,一前一後,走入大門。撫臺衙門的門上,架子特別大,一看王有齡的“頂戴”,便知是個候補州縣,所以等高升從拜匣裡拿出手本遞去,連正眼都不看他,喊一聲:“小八子,登門簿!”

那個被呼爲“小八子”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但架子也不小,向高升說道:“把手本拿過來!”

在藩臺衙門,手本還往裡遞一遞,在這裡連手本都是白費,好在高升是見過世面的,不慌不忙摸出個門包,遞了給門上,他接在手裡掂了掂,臉色略略好看了些,問一句:“貴上尊姓?”

“敝上姓王!”高升把何桂清的信取出來,“有封信,拜託遞一遞。”

看在門包的份上,那門上似乎萬般無奈地說:“好了,好了,替你去跑一趟。”

他懶洋洋地站起身,順手抓了頂紅纓帽戴在頭上,一直往裡走去。撫臺衙門地方甚大,光是中間那條甬道就要走好半天,王有齡便耐心等着。但這一等的時間實在太久了,不但他們主僕忐忑不安,連門房裡的人也都詫異:“怎麼回事,劉二爺進去了這半天還不出來?”

“也許上頭有別的事交代。”

這是個合理的猜測,王有齡聽在耳朵裡,涼了半截,黃宗漢根本就不理何桂清的信,更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否則絕不會把等候謁見的人輕擱在一邊,只管自己去交代別的事。

“劉二爺出來了!”高升悄悄說道。

王有齡擡眼一望,便覺異樣,劉二已迥不似剛進去時的那種一步懶似一步的神情,如今是腳步匆遽,而且雙眼望着自己這面,彷彿有什麼緊要消息急於來通知似的。

這一下,他也精神一振,且迎着劉二,只見他奔到面前,先請了個安,含笑說道:“王大老爺!請門房裡坐。”

何前倨而後恭?除掉王有齡主僕,門房裡的,還有一直在那裡的閒人,無不投以驚異的神色,有些就慢慢地跟了過來,想打聽一下,這位戴“水晶頂子”的七品官兒是何來歷?連撫臺衙門赫赫有名的劉二爺都對他這樣客氣?

等進了門房,劉二奉他上坐,倒上茶來,親手捧過去,一面問道:“王大老爺公館在哪裡?”

“在清和坊。”王有齡說了地址,劉二叫人記了下來。

“是這樣,”他說,“上頭交代,說手本暫時留下。此刻司道都在,請王大老爺進去,只怕沒有工夫細談。今天晚上請王大老爺過來吃個便飯,也不必穿公服。回頭另外送帖子到公館裡去!”

“喔,喔!”王有齡從容答道,“撫臺太客氣了!”

“上頭又說,王大老爺是同鄉世交,不便照一般的規矩接見。晚上請早些過來,我在這裡伺候,請貴管家找劉二接帖就是了。”

高升這時正站在門外,聽他這一說,便悄悄走了進去。王有齡看見了喊道:“高升,你來見見劉二爺。”

“劉二爺!”高升請了個安。

劉二回了禮。跟班聽差,客氣些都稱“二爺”,所以劉二不管他行幾,回他一聲:“高二爺!”又說,“都是自己人,有什麼事只管招呼我,不必客氣!”

“是,是!將來麻煩劉二爺的地方一定很多,請多關照。”

這時王有齡已站起身,劉二便喊:“看!王大老爺的轎子在那裡,快擡過來。”

他的那頂藍呢大轎,一直停在西轅門外,等擡到大門,王有齡才踱着八字步走了出去,劉二哈着腰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那些司道的從人轎班,看劉二比伺候“首縣”還要巴結,無不側目而視,竊竊私議。

回家不久,果然送來一份黃宗漢的請帖,王有齡自然準時赴宴。雖然劉二已預先關照,只穿便衣,他卻不敢把撫臺的客氣話當真,依舊穿公服,備手本,只不過叫高升帶着衣包備用。

到了撫臺衙門下轎,劉二已經等在那裡,隨即把他領到西花廳,說一聲:“王大老爺請坐,等我到上面去回。”

沒有多少時候,聽得靠裡一座通上房的側門外面,有人咳嗽,隨後便進來一個聽差,一手託着銀水菸袋,一手打開棉門簾。王有齡知道黃宗漢出來,隨即站起,畢恭畢敬地立在下方。

黃宗漢穿的是便衣,驢臉獅鼻,兩頰凹了下去,那雙眼睛顧盼之間,看到什麼就是死盯一眼,一望而知是個極難伺候的人物。王有齡不敢怠慢,趨蹌數步,迎面跪了下去,報名請安。

“不敢當,不敢當!”黃宗漢還了個揖,他那聽差便來扶起客人。

主人非常客氣,請客人“升炕”。王有齡謙辭不敢,斜着身子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坐下。黃宗漢隔一張茶几坐在上首相陪。

“我跟根雲,在同年中感情最好。雪軒兄既是根雲的總角之交,那就跟自己人一樣,何況又是同鄉,不必拘泥俗禮!”

“承蒙大人看得起,實在感激,不過禮不可廢。”王有齡說,“一切要求大人教導!”

“哪裡!倒是我要借重長才——”

從這裡開始,黃宗漢便問他的家世經歷,談了一會,聽差來請示開席,又說陪客已經到了。

“那就請吧!”主人起身肅客,“在席上再談。”

走到裡間,兩位陪客已在等候,都是撫署的“文案”,一個姓朱的管奏摺,一個姓秦的管應酬文字。兩個人都是舉人,會試不利,爲黃宗漢邀來幫忙。

這一席自然是王有齡首座,怎麼樣也辭不了的。但論地位,論功名,一個捐班知縣高踞在上,總不免侷促異常。幸好他讀了幾部實用的書在肚子裡,兼以一路來正趕上洪楊軍長驅東下,見聞不同,所以席上談得很熱鬧,把那自慚形穢的感覺掩蓋過去了。

酒到半酣,聽差進來向黃宗漢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只聽他大聲答道:“快拿來!”

拿來的是一角蓋着紫泥大印的公文,拆開來看完,他順手遞了給“朱師爺”。朱師爺卻是看不到幾行,便皺緊了雙眉。

“江寧失守了。”黃宗漢平靜地對王有齡說,“這是江蘇巡撫來的諮文。”

“果然保不住!”王有齡喟然問道,“兩江總督陸大人呢?”

“殉難了。死得冤枉!”黃宗漢說,“長毛用地雷攻破兩處城牆,進城以後,上元縣劉令奮勇抵抗,長毛不支,已經退出,不想陸制軍從將軍署回衙門,遇着潰散的長毛,護勇、轎班棄轎而逃,陸制軍就這麼不明不白死在轎子裡!唉,太冤枉了!”

黃宗漢表面表現得十分鎮靜,甚至可說是近乎冷漠,其實是練就了的一套矯情鎮物的功夫,他的內心也很緊張,尤其是想到常大淳、蔣文慶、陸建瀛等人,洪楊軍一路所經的督撫紛紛陣亡,地方大吏起居八座,威風權勢非京官可比,但一遇到戰亂,守土有責,非與城同存亡不可。像陸建瀛,即使不爲洪楊軍所殺,能逃出一條命來,也逃不脫革職拿問,喪師失地的罪名,到頭來還是難逃一死,想到這裡,黃宗漢不免驚心。

又說了陣時局,行過兩巡酒,他忽然問王有齡:“雪軒兄,你的見聞較爲真切。照你看,江寧一失,以後如何?”

王有齡想了想答道:“賊勢異常猖獗,而江南防務空虛,加以江南百姓百餘年不知兵革,人心浮動,蘇、常一帶,甚爲可慮。”

“好在向欣然已經追下來了。自收復武昌以來,八戰八克,已拜欽差大臣之命,或許可以收復江寧。”

這是秦師爺的意見,王有齡不以爲然,但撫署的文案,又是初交,不便駁他,只好微笑不答。

“我倒要請教,倘或蘇常不守,轉眼便要侵入本省。雪軒兄,”黃宗漢很注意地看着他,“可能借箸代籌?”

這帶點考問的意思在內,他不敢疏忽,細想一想,從容答道:“洪楊軍已成燎原之勢,朝廷亦以全力對付。無奈如向帥雖爲名將,尚無用武之地,收夏武昌,八戰八克,功勳雖高,亦不無因人成事——”

“怎麼叫‘因人成事’?”黃宗漢打斷他的話問。

原是句含蓄的話,既然一定要追問,只好實說。王有齡向秦師爺歉意地笑一笑:“說實在的,洪楊軍裹挾百姓,全軍東下,向帥在後面攆,不過收復了別人的棄地而已。”

“嗯,嗯!”黃宗漢點點頭,向秦師爺說,“此論亦不算過苛。”然後又轉眼看着王有齡,示意他說下去。

“以愚見,如今當苦撐待援,蘇常能抵擋得一陣,朝廷一定會調遣精兵,諸路合圍,那時候便是個相持的局面。勝負固非一時可決,但局面優勢總是穩住了,因此,本省不可等賊臨邊境,再來出兵,上策莫如出境迎敵!”

黃宗漢凝視着他,突地擊案稱賞:“好一個‘出境迎敵’!”

他在想,出境迎敵,戰火便可不致侵入本省,就無所謂“守土之責”。萬一吃了敗仗,在他人境內,總還有個可以卸責的餘地。這還不說,最妙的是,朝廷一再頒示諭旨,不可視他省的戰事與己無關,務宜和衷共濟,協力防剿,所以出省迎敵正符合上面的意思,等一出奏,必蒙優詔褒答。

專管奏摺的朱師爺,也覺得王有齡想出來的這四個字很不壞,大有一番文章可做,也是頻頻點頭。

“辦法是好!”黃宗漢又說,“不過做起來也不容易。練兵籌餉兩事,吃重還在一個餉字!”

“是!”王有齡說,“有土則有財,有財就有餉,有餉就有兵——”

“有兵就有土!”朱師爺接着說了這一句,合座撫掌大笑。

於是又談到籌餉之道,王有齡認爲保持餉源,也就是說,守住富庶之區最關緊要。然後又談漕運,他親身經歷過運河的淤淺,感慨着說,時世的推移,只怕已歷數千年的河運,將從此沒落。而且江南戰火已成燎原,運河更難保暢通,所以漕運改爲海運,爲勢所必然,唯有早着先鞭。

這些議論,他自覺相當平實,黃宗漢和那兩位師爺,居然也傾聽不倦。但他忽生警覺,初次謁見撫臺,這樣子放言高論,不管話說得對不對,總會讓人覺得他浮淺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終席再不肯多說一句話。

飯後茗聚,黃宗漢才談到他的正事,“好在你剛到省。”他說,“且等見了藩司再說。”

“是!”王有齡低頭答道,“總要求大人栽培。”

“好說,好說!”說着已端起了茶碗。

這是對值堂的聽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聽差只要一見這個動作,便會拉開嗓子高唱:“送——客——!”

唱到這一聲,王有齡慌忙起身請安,黃宗漢送了出來,到堂前請留步,主人不肯,直到花廳門口,再三相攔,黃宗漢才哈一哈腰回身而去。

依然是劉二領着出衙門。王有齡心裡七上八下,看不出撫臺的態度,好像很賞識,又好像是敷衍,極想跟劉二打聽一下,但要維持官派,不便跟他在路上談這事,打算着明天叫高升來探探消息。

繞出大堂,就看見簇新兩盞“王”字大燈籠,一頂藍呢轎子都停在門洞裡。劉二親手替他打開轎簾,等他倒退着坐進轎子,才低聲說道:“王大老爺請放心,我們大人是這個樣子的,要照應人,從不放在嘴上。他自會有話交代藩臺。藩臺是旗人,講究禮數,王大老爺不可疏忽!”

“是,是!”王有齡在轎中拱手,感激地說,“多虧你照應,承情之至。”

由於有了劉二的那幾句話,王有齡這夜才能恬然上牀。他自己奇怪,閒了這許多年,也不着急,一旦放缺已有九成把握,反倒左右不放心,這是爲了什麼?在枕上一個人琢磨了半天,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這個官不盡是爲自己做,還要有以安慰胡雪巖的期望,所以患得患失之心特甚。

想起胡雪巖便連帶想起一件事,推推枕邊人問道:“太太,今天可有人來過?”

“你是問那位胡少爺嗎?”王太太是個老實的賢德婦人,“我也是盼望了一天,深怕錯過了,叫老媽子一遍一遍到門口去看。沒有!沒有來過。”

“這件事好奇怪——”

“都要怪你!”王太太說,“受人這樣大的恩惠,竟不問一問人家是什麼人家,住在哪裡,我看天下的糊塗人,數你爲第一了。”

“那時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王有齡回憶着當時的情形,“事起突然,總有點兒不信其爲真,彷彿做了個好夢,只願這個夢做下去,不願去追根落實,怕那一來連夢都做不成。”

“如果說是做夢,這個夢做得也太稀奇,太好了。”王太太歡天喜地地感嘆着,“哪裡想得到在通州又遇上那位何大人!”

“是啊!多年音問不通。我從前又不大看那些‘邸報’和進士題名的‘齒錄’,竟不知道何桂清如此得意。”王有齡又說,“想想也是,現成有這麼好一條路子不去走,守在這裡,苦得要命!不好笑嗎?”

“現在總算快苦出頭了!說來說去,都是老太爺當年種下的善因。就是遇到胡少爺,一定也是老太爺積了陰德。”

王有齡深以爲然:“公門裡面好修行,做州縣官,刑名錢穀一把抓,容易造孽,可是也容易積德。老太爺是苦讀出身,體恤人情,當年真的做了許多好事。”

“你也要學學老太爺,爲兒孫種些福田!”王太太又憂鬱地說,“受恩不可忘報,現在胡少爺蹤影毫無,這件事真急人!”

“唉!”王有齡比她更煩惱,“你不要再說了!說起來我連覺都睡不着。”

王太太知道丈夫明日還要起早上藩臺衙門,便不再響。到了五更天,悄悄起身,把丫頭老媽子都喚醒了。等王有齡起身,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於是吃過早飯,穿戴整齊,坐着轎子,欣然“上院”。

上院撲了個空,藩司麟桂爲漕米海運的事,到上海去了,起碼得有十天到半個月的工夫才能回來,王有齡大爲掃興,只好用“好事多磨”這句話來自寬自解。

閒着無事,除了每天在家等胡雪巖以外,便是到臬司衙門去訪俞師爺,打聽時局。京裡發來的邸報常有催促各省辦理“團練”的上諭,這是仿照嘉慶年間,平“白蓮教”時所用的堅壁清野之法。委派各省在籍的大員,本乎“守望相助”的古義,自辦鄉團練兵,保衛地方,上諭中規定的辦法是,除了在籍大員會同地方官,邀集紳士籌辦以外,並“着在京各部院堂官及翰、詹、科、道,各

舉所知,總期通曉事體,居心公正,素系人望者,責成倡辦,自必經理得宜,輿情允協”。同時又訓勉辦理團練的紳士,說“該紳士等身受厚恩,應如何自固閭里,爲敵愾同仇之計;所有勸諭、捐貲、浚濠、築寨各事,總宜各就地方情形,妥爲佈置。一切經費,不得令官吏經手。如果辦有成效,即由該督撫隨時奏請獎勵”。

“你看見沒有?”俞師爺指着“一切經費,不得令官吏經手”這句話說,“朝廷對各省地方官,只會刮地皮,不肯實心辦事,痛心之情,溢於言表!”

“辦法是訂得不錯,有了這句話,紳士不怕掣肘,可以放手辦事。但凡事以得人爲第一,各地的劣紳也不少,如果有意侵漁把持,地方官問一問,便拿上諭來作個擋箭牌,其流弊亦有不可勝言者!”

俞師爺點點頭說:“浙江不知會派誰,想來戴醇士總有份的。”

“戴醇士是誰?”王有齡問,“是不是那位畫山水出名的戴侍郎?”

“對了!正是他。”

過了幾天,果然邸報載着上諭:“命在籍前任兵部侍郎戴熙,內閣學士朱品芳、朱蘭,湖南巡撫陸費瑔等督辦浙江團練事宜。”陸費瑔不姓陸,是姓陸費,只有浙江嘉興纔有這一族。

“氣運在變了!”俞師爺下一次與王有齡見面時,這樣感嘆,“本朝有大征伐,最初是用親貴爲‘大將軍’,以後是用旗籍大員,亦多是祖上有勳績軍功的世家子弟,現在索性用漢人,而且是文人。此是國事的一大變,不知紙上談兵的效用如何?”

王有齡想想這話果然不錯,辦團練的大臣,除了浙江省以外,外省的,據他所知,湖南是禮部侍郎曾國藩,安徽是內閣學士呂賢基,此外各省莫不是兩榜進士出身,在籍的一二品文臣主持其事。內閣學士許乃釗甚至奉旨幫辦江南軍務,書生不但握兵權,而且要上戰場了。

“雪軒兄!”俞師爺又說,“時逢盛世,固然是修來的福分;時逢亂世,也是有作爲的人的良機。像我依人作嫁,遊幕終老,可以說此生已矣,你卻不可錯過這個良機!”

受到這番鼓勵的王有齡,雄心壯志,越發躍然,因而用世之心,格外迫切,朝朝盼望麟桂歸來,謁見奉委之後,好切切實實來做一番事業。

這天晚上吃過飯,剛剛攤開一張自己所畫的地圖,預備在燈下對照着讀《聖武記》,忽然高升戴着一頂紅纓帽,進門便請安:“恭喜老爺,藩臺的委札下來了!”

“什麼?”這時王有齡才發覺高升手中有一封公文。

“藩臺衙門派專人送來的。”說着他把委札遞了上去。

打開來一看,是委王有齡做“海運局”的“坐辦”。這個衙門專爲漕米改爲海運而設,“總辦”由藩司兼領,“坐辦”纔是實際的主持人。王有齡未得正印官,不免失望,但總是一樁喜事,便問:“人呢?”

那是指送委札的人,高升答道:“還在外頭。是藩臺衙門的書辦。”

“噢!”他跟高升商量,“你看要不要見他?”

“見倒不必了。不過要發賞。”

“那自然,自然。”

王太太是早就想到了,有人來送委札必要發賞。一個紅紙包已包好了多日,這時便親自拿了出來。

高升急忙又替太太請安道喜,夫婦倆又互相道賀。等把四兩銀子的紅包拿了出去,家裡的老媽子、廚子、轎班,得到消息,約齊了來磕頭賀喜,王太太又要發賞,每人一兩銀子。這一夜真是皆大歡喜,只有王有齡微覺美中不足。

亂過一陣,他纔想起一件要緊事,把高升找了來問道:“藩臺是不是回來了?”

“今天下午到了,一到就‘上院’,必是撫臺交代得很結實,所以連夜把委札送了來。”

“那明天一早要去謝委。”

“是!我已經交代轎班了,謝了委還要拜客,我此刻要在門房裡預備。頂要緊一張拜客的名單,漏一個就得罪人。”

王有齡非常滿意,連連點頭。等高升退了出去,在門房裡開擬名單,預備手本,他也在上房裡動筆墨,把回杭州謁見黃撫臺和奉委海運局坐辦的經過,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告訴在江陰的何桂清。

信寫完已經十二點,王太太親自伺候丈夫吃了點心,催他歸寢。人在枕上,心卻不靜,一會兒想到要請個人來辦筆墨,一會兒又想到明天謝委,麟藩臺會問些什麼?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是自己挑,還是聽上頭吩咐?等把這些事都想停當,已經鍾打兩下了。

也不過睡了三個鐘點,便即起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點都看不出少睡的樣子,到了藩臺衙門,遞上手本,麟桂立即請見。

磕頭謝委,寒暄了一陣。麟桂很坦率地說:“你老哥是撫臺交下來的人,我將來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氣,反正有撫臺在那裡,政通人和,有些事你就自己做主好了。”

王有齡一聽這話,醋意甚濃,趕緊欠身答道:“不敢!我雖承撫臺看得起,實在出於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別,也是朝廷體制所關,凡事自然秉命而行。”

“不是,不是!”麟桂不斷搖手,“我不是跟你說什麼生分的話,也不是推責任,真正是老實話。這位撫臺不容易伺候,漕運的事更難辦,我的前任爲此把條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瞞你老哥說,兄弟頗有戒心。現在海運一事,千斤重擔你一肩挑了過去,再好都沒有。將來如何辦理,你不妨多探探撫臺的口氣。我是垂拱而治,過一過手轉上去,公事只准不駁,豈不是大家都痛快?”

倒真的是老實話!王有齡心想,照這樣子看,是黃宗漢要來管海運,委自己出個面。麟桂只求不生麻煩,辦得好,“保案”裡少不了他的名字,辦不好有撫臺在上面頂着,也可無事,這個打算是不錯的。

於是他不多說什麼,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輕識淺,一切總要求大人教導。”

“教導不敢當。不過海運是從我手裡辦起來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說一說。”

“是!”他把腰挺一挺,身子湊前些,聚精會神地聽着。

“我先請問,你老哥預備哪一天接事?”

“要請大人吩咐。”

“總是越快越好!”麟桂喊道,“來啊!”

喚來聽差,叫取皇曆來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於上任的黃道吉日,決定就在這天接事。

“再有一件事要請問,你老哥‘夾袋’裡有幾個人?”

王有齡一個“班底”也沒有,如果是放了州縣缺,還要找俞師爺去找人,海運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時無法作答。就在這躊躇之間,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必須替他留個位置。

“只有一個人,姓胡,人極能幹。就不知他肯不肯來。”

“既然如此,海運局裡的舊人,請老哥盡力維持。”

原來如此!麟藩臺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插,所以預先招呼。王有齡覺得這位藩臺倒是老實人,“我聽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個伏筆,“倘或撫臺有人交下來,那時再來回稟大人,商量安置的辦法。”

“好,好!”麟桂接着便談到海運,“江浙漕米改爲海運,由新近調補的江蘇藩司倪良耀總辦。這位仁兄,你要當心他!”

“噢!”這是要緊地方,王有齡特爲加了幾分注意。

“虧得我們撫臺聖眷隆,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給坑了!”

原來倪良耀才具有限,總辦江浙海運,不甚順利,朝廷嚴旨催促,倪良耀便把責任推到浙江,說浙江的新漕纔到了六萬餘石,其實已有三十幾萬石運到上海。黃宗漢據實奏復,因而有上諭切責倪良耀。

“有這個過節兒在那裡,事情便難辦了。倪良耀隨時會找毛病,你要當心。此其一。”

“是。”王有齡問道,“請示其二。”

“二呢,我們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難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紳把持,大戶欠糧的極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啓運,限期上越發緊迫。前任知府,誤漕撤任,我現在在想……”

麟桂忽然不說下去了。這是什麼意思呢?王有齡心裡思量:莫非要委署湖州府?這也不對啊!州縣班子尚未署過實缺,何能平白開擢?也許是委署湖州府屬的哪一縣。果真如此,就太妙了!湖州府屬七縣,漕米最多的烏程、歸安、德清三縣。此三縣富庶有名,一補就先補上一等大縣,幹個兩三年,上頭有人照應,升知府就有望了。

“總而言之一句話,外面一個倪良耀,裡面一個湖州府,把這兩處對付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餘的,等你接了事再說吧!”麟桂說到這裡端茶碗送客。

出了藩臺衙門,隨即到撫署謁見。劉二非常親熱地道了喜,接着便說,“上頭正邀了‘杭嘉湖’、‘寧紹臺’兩位道臺在談公事,只怕沒有工夫見王大老爺。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黃宗漢正邀了兩個“兵備道”在談出省堵敵的公事,無暇接見,但叫劉二傳下話來:接事以後,好好整頓,不必有所瞻顧。又說,等稍爲空一空,會來邀他上院,詳談一切。

所謂“不必瞻顧”,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撫、藩兩上司的話合在一起來看,王有齡才知道自己名爲坐辦,實際已總負了浙江漕米海運的全責。

“我跟王大老爺說句私話,”劉二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上頭有話風出來了:如今軍務吃緊,漕米關係軍食,朝廷極其關切。只要海運辦得不誤限期,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請朝廷破格擢用。是禍是福,都在王某自己。”

“真正是,撫臺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說什麼好了。得便請你回一聲,就說我決不負撫臺的提拔。”

劉二答應一定把話轉到。接着悄悄遞過來兩張履歷片賠笑道:“一個是我孃舅,一個是我拜把兄弟,請王大老爺栽培。”

“好,好!”王有齡一口答應,看也不看,就把條子收了起來。

由此開始拜客,高升早已預備了一張名單,按照路途近遠,順路而去。駐防將軍、臬司、鹽運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須用手本;仁和、錢塘兩縣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補的道府、州縣,僅不過到門拜帖,主人照例擋駕,卻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回到家,特爲又派人到臬司衙門把俞師爺請來吃便飯,一面把杯小酌,一面說了這天撫、藩兩司的態度。俞師爺很替他高興,說這個“坐辦”的差使,通常該委候補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補知府,以王有齡的身份,派委這個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該爲不得州縣正堂而煩惱。

這一番話說得王有齡餘憾盡釋,便向他討教接事的規矩,又“要個辦筆墨的朋友”,俞師爺推薦了他的一個姓周的表弟,保證勤快可靠。王有齡欣然接納,約定第二天就下“關書”。

“還有件事要向老兄請教。”他把劉二的兩張履歷,拿給俞師爺看,“是撫署劉二的來頭,一個是他孃舅,一個是他拜把兄弟。”

“什麼孃舅兄弟?”俞師爺笑道,“都是在劉二那裡花了錢的,說至親兄弟,託詞而已!”

“原來如此!”王有齡又長了一分見識,“想來年長的是‘孃舅’,年輕的是‘兄弟’。你看看如何安插?”

“劉二是頭千年老狐狸,不買賬固不可,太買賬也不好,當你老實好欺,得寸進尺,以後有得麻煩。”

俞師爺代他做主,看兩個人都有“未入流”的功名,年輕的精力較好,派了“押運要員”;年長的坐得住,派在收發上幫忙。處置妥帖,王有齡心悅誠服。

接事受賀,熱鬧了兩三天,才得靜下心來辦事,第一步先看來往文卷。這時他才知道,黃宗漢奏報——已有三十餘萬石漕米運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說,有些不盡實,實際上大部分的漕米還在運河糧船上,未曾交出,倘或出了意外,責任不輕,得要趕緊催運。

正在躊躇苦思之時,黃宗漢特爲派了個“文巡捕”來,說:“有緊要公事,請王大老爺即刻上院。”到了撫臺衙門,先叩謝憲恩,黃宗漢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隨即遞了一封公事過來,說道:“你先看一看這道上諭。”

王有齡知道,這是軍機處轉達的諭旨,稱爲“延寄”。不過雖久聞其名,卻還是第一次瞻仰,只見所謂“煌煌天語”,不過普通的宣紙白單帖所寫,每頁五行,每行二十字,既無鈐印,亦無簽押,如果不是那個鈐了軍機處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這張不起眼的紙,便是聖旨。

一面這樣想,一面雙手捧着看完,他的記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內容都記住了。

這道上諭仍舊是在催運漕米,對於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員,不甚得力,朝廷頗爲不耐,嚴詞切責,最後指令“該藩司即將浙省運到米石,並蘇省起運未完米石,仍遵疊奉諭旨,趕緊催辦,務令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誤,朕必將倪良耀從重治罪”。

“我另外接得京裡的信,”黃宗漢說,“從揚州失守以後,守將爲防長毛東竄,要放閘泄盡淮水,讓賊舟動彈不得。如果到了高郵、寶應,還要決洪澤湖淹長毛,那時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裡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湯了。爲此之故,對海運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辦不好,一定摘頂戴,我們浙江也得盤算一下。”

王有齡極細心地聽着,等聽到最後一句,隨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實在也沒有運足,萬一倪良耀革職查辦,那時無所顧忌,將實情和盤托出,黃撫臺奏報不實,這一下出的紕漏可就大了。

爲今之計,除卻儘快運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兌足額以外,別無善策。他把這番意思說了出來,黃宗漢的臉上沒有什麼表示。

沒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滿!王有齡心想,除非告訴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運齊,他是不會滿意的。但自己實在沒有這個把握,只能這樣答道:“我連夜派員去催,總之一絲一毫不敢疏忽。”

“也只好這樣了。”黃宗漢淡淡地說了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身來,哈一哈腰,往裡走去。

王有齡大爲沮喪。接事數天,第一次見撫臺,落得這樣一個局面,不但傷心,而且寒心,黃撫臺是這樣對部屬,實在難伺候。

坐在轎子裡,悶悶不樂,前兩天初坐大轎,左顧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已消失無餘。想着心事自然也不會注意到經過了哪些地方。就在這迷惘恍惚之中,驀地裡兜起一個影子,急忙頓足喊道:“停轎,停轎!”

健步如飛的轎班不知怎麼回事,拼命煞住腳,還是衝了好幾步才能停住。挾着“護書”跟在轎旁的高升,立即也趕到轎前,只見主人已掀開轎簾,探出頭來,睜大了眼回頭向來路上望。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紛紛駐足,遙遙注視,高升看看有失體統,便輕喊一聲:“老爺!”

一見高升,王有齡便說:“快,快,有個穿黑布夾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夾袍的也多得很,是怎樣一個人呢?高或矮,胖還是瘦,年紀多大,總要略略說明了,纔好去找。

他還在躊躇,王有齡已忍不得了,拼命拍轎槓,要轎班把它放倒,意思是要跨出轎來自己去追。這越發不像樣了,高升連聲喊道:“老爺,老爺,體統要緊,到底是誰?說了我去找。”

“還有誰?胡少爺!”

“啊!”高升拔腳便奔,“胡少爺”是怎麼個人,他聽主人說過不止一遍,腦中早有了極深的印象。

一路追,一路細察行人,倒有個穿黑布袍的,卻是花白鬍須的老者,再有一個已近中年,形容猥瑣,看去不像,姑且請問“尊姓”,卻非姓胡。這時高升有些着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與胡雪巖雖失之交臂,卻絕不會看錯,然則就此片刻的工夫,會走到哪裡去了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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