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德玄奇編年史——中國曆代王朝的德性
聽過楚漢爭霸那段評書的人都知道,劉邦起家的時候做過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就是斬殺了一條白蛇。話說那日劉邦走到半路,前面有手下回報說咱們繞道吧,前面好大一條白蛇呀。劉邦不是許仙,沒興趣同船撐傘眉來眼去,只見他大喝一聲老子不怕,抄着西瓜刀——不是,是提着三尺劍就過去把那蛇斬成兩段。到了晚上,有人在蛇死的地方碰到一老太太在哭,就過去問怎麼回事,那老太太說我兒子是白帝,剛剛被赤帝斬成兩段兒了。
太史公寫到這,加了一句“後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這故事真僞如何,諸位可以自己找條白蛇來試試,咱不加詳考。不過爲啥一聽到這個又白又紅的故事,劉邦心裡就美滋滋的,而周圍的人更敬畏他了呢?這就涉及到中國曆代王朝所要關心的一件無聊的大事:德性。
前年我在北京擠公共汽車,不小心踩了旁邊大姑娘一腳,大概是道歉的時候不夠誠懇,當時人家就瞪了我一眼,罵了句“看你那德性。”不過這裡所說的“德性”可不是那個意思,而是別有深意在裡頭。
西方講究“君權神授”,中國講究“受命於天”,兩者雖然意思差不多,不過具體操作起來區別就大了。中國的“天”是個虛的概念,就好象“道”一樣,虛無飄渺而又無處不在,彷彿《1984》裡的老大哥,隨時偷窺着君王的行爲:假如君王做了什麼狗屁倒竈,這天就會——當然,只是理論上——颳風下雨打雷鬧點洪水瘟疫什麼的;如果君王多做善事,老天爺就會陽光普照天下太平。古人們認爲,人類和大自然是相互聯繫的,尤其是君主們,他們的聯繫直接影響到天的各種異象。所以我們看歷史書,經常看到只要天下哪兒遭災了,皇帝就趕緊又是下罪己詔寫檢討又是節衣縮食停建樓臺亭館。
既然天和君王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那麼這種心靈感應當就是有規律可循的。於是古代大賢人或者大閒人們就開始琢磨開來,他們的原則是:洞察這一個規律,並將之理論化;如果沒有這麼一個規律,那就杜撰一個出來…………
最初這種思潮十分混亂,大家各說個的,誰也沒準數。到了戰國晚期,涌現出了一位承前啓後的大理論家鄒衍。這位仁兄是戰國時代的齊國人,稷下學宮的優等生,諸子百家裡的陰陽家就是他開創的。諸子百家的理想都是天下太平,不過每一家的手法不同,道家的老子說:“大家都回去睡覺吧”;儒家的孔子說:“大家都要懂禮貌呀”;法家的韓非子說:“大家要緊密團結在以老大爲核心的朝廷中央哦”;墨家的墨子說:大家要好好勞動不打架。”不過身爲陰陽家的鄒衍另有主張,他綜合前人關於陰陽五行的研究成果,以《尚書?洪範》爲基礎開發了一套“五德始終說”,這套學說簡而言之,就是說世界的基本元素是金、木、水、火、土(亞里士多德:靠,比我的多一種)五行,這五種元素相生相剋,天下萬物都是出自他們克來生去的複雜關係。現在隨便去火車站地攤上買一本算命的書,都能找到這五行之間的規律:
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其他還有五色五方五味五音五向啥的,都和這五行是一一搭配:比如木是東方,屬青色;火是南方,屬赤色;土是中央,屬黃色;金是西方,屬白色;水是北方,屬黑色,等等等等。
前面說了,古人認爲皇帝跟大自然是有感應的。於是鄒衍就開始發揮了,他說這個朝代的興替,其實也是天人感應,有着規律可循的,這規律就是俺的五德五行。每一朝代都有它的一德,就好象每一個人都有屬相一樣。一德克一德,所以一個朝代取代另外一個朝代。五德之間的彼此克生,就反映到王朝興替上面來,這就叫做“五行相勝”。(原文: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土德後木德繼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而每一個朝代的德是怎麼知道的呢?這就要看上天會降下什麼樣的預兆祥瑞了。《呂氏春秋》舉了個例子:最早的黃帝,碰見過一條十餘丈長,幾米粗的大蚯蚓,還有一支螻蛄;蚯蚓和螻蛄屬土,所以黃帝是土德;而大禹曾經在郊外碰到過青龍,青是木色,木又克土,所以夏朝就是木德;而取代了夏朝的是商朝,趕上過山上冒出來銀子的好事,故而商屬金;金克木,於是商就是金德;到了周代的時候,周王曾經看到過好大好大一個火流星在宮殿上空盤旋一週,變成無數的火鴉,是火,火克金,周自然就是火德了。五德就是這麼循環交替,貫徹始終。
“五德始終說”是個大大的好東西,因爲這套理論有點象linux,開放度特別高,誰都可以去按照自己的需求去修改。按它的本意,只有擁有正德的勢力才能推翻前朝創立新政權;但是大家全都反着用,先捏掉前朝,然後再給自己配一個合適的“德”,以證明自己是受命於天的合法政權。這就好象是先上車後補票,先生孩子再領結婚證,先打下伊拉克再找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全都是一個道理。
既然有了這一個先進理論來武裝和指導,那麼大家吹噓起自己的“神膺天命”就更理直氣壯了。首先發現這種好處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呂不韋,他不僅讓人把這套理論寫進《呂氏春秋》,而且按照這套“五德始終說”爲今後的王朝積極籌備理論基礎:周是火德,水能滅火,水克火,那麼取代周朝的自然就是擁有水德的王朝嘛。當年秦文公出去打獵的時候,打到一條黑龍,黑色屬水,那麼統一天下的必定就是秦王了。
插一句說明,《呂氏春秋》在計算的時候,是從周直接往後跳的,沒把春秋和戰國的n國諸侯算進去。爲什麼呢,因爲他們只是周王朝治下的封建割據勢力,名義的周天子臣下——包括那個不服王化的楚國——沒有統一天下過,自然沒資格擁有正統地位與“德”的屬性,所以被自動無視了,好可憐,這就是配角們的苦命下場。這種計算方式以後還會經常碰到,而且被變出無數花樣,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接下來的事情人人皆知,趙夫人的獨子項少龍的徒弟贏政掃蕩六國,一統天下,開創了大秦王朝。贏政是個很迷信的人,特別信陰陽五行這一套,於是就找來他便宜老爸呂不韋的春秋一查,周朝是火德,我大秦是取代了周朝的,那自然就是水德呀。
於是乎,秦朝的水德就這麼確定下來了,五色裡配合水德的顏色是黑色,於是大家都紛紛把衣服染黑,穿的有如保安一般。嬴政還特意把黃河改名爲“德水”,以炫耀自己的正統性。
以往的夏商周的“德性”都是後人追認,從秦朝開始,中國王朝才第一次真正“以德治國”。
俗話說上行下效,既然皇帝都如此好興致,下面的人自然也就一窩蜂地研究起陰陽五行來。鄒衍的學說本來是爲了勸說皇帝節儉,被這羣不學無術的人發揮之後,逐漸開始變質,什麼古怪的東西都冒了出來;好端端的五德學說逐漸蛻變成玄幻小說,成爲算命風水的理論基礎,貽禍後世。梁啓超就說:“陰陽五行說爲二千年來迷信之大本營,直至今日,在社會上猶有莫大勢力。”秦代那些學了鄒衍皮毛的方士們做了不少讓人掉下巴的事,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那個帶着五百小羅麗小正太出海找不死藥的徐福徐老爺,不過這與主題關係不大,一提則罷。
秦朝歷二世而亡,這水德終究沒有保佑中國第一個大一統王朝傳至萬代。接下來就是楚漢相爭,而這“五德之說”也開始掀開了亂七八糟的一頁。
在高祖二年,也就是公元前205年的時候,楚漢之爭正是激烈的時候。劉邦在彭城被項羽打的灰頭土臉,連老婆孩子都被人逮了去,他自己連滾帶爬回了關中。這位仁兄倒是心寬,也不弄塊涼蓆掛塊苦膽,反倒優優哉哉地躺在秦宮裡,晃着腦袋問別人:“這個秦朝當年供的都是什麼神吶?”別人告訴他,秦祭祀的是四色帝,青、白、赤、黃。劉備皺着眉頭想了一會,說“我聽說一共應該有五帝呀,這怎麼才四個?”別人哪知道他的鬼心思,都說不知道。劉邦一看時機到了,立刻忝着臉說“四個多寒磣,乾脆就再添一帝湊五個得了,我吃點虧,就算一黑帝吧…………於是這青、白、赤、黃四帝身邊就多了一尊神氣活現的劉黑帝,估計那四帝若在天有靈,定是滿臉黑線吧。
接下來的劇情大家都熟,先是十面埋伏,霸王別姬,最後楚霸王烏江自刎,老流氓劉邦建立了漢朝。劉邦和他那幾個手下人黑社會出身,文化水平不高,這一天忽然做了上層人士,反而不知所措,還要叔孫通這個禮儀教師手把手的教,才學會點皇家規矩。劉邦的老婆呂雉對此也是糊里糊塗,不知道穿什麼衣服好,只能找秦朝的黑保安服先湊合着穿。新朝初立,有人想到了那個五德之說,就問劉邦咱們漢朝德什麼呀?劉邦看了看披着保安服的呂雉,心想也別換衣服了,怪麻煩的,於是傻呵呵地說,我當年不是黑帝嗎?水德配合的顏色是黑色,那咱們漢就是水德吧,我看挺好。
咣鐺!
估計當時如果旁邊有一百個人的話,得倒下九十九個。秦朝是水德,那你身爲戰勝國,好歹要找個能克水的德才行;這位壯士倒好,拷貝不走樣,直接就把秦的水德ctrl+candctrl+v給粘貼到漢朝頭上來了。從感覺上說,水德寓意是“剛毅戾深,事皆決於法,刻削無仁恩和義”,漢初老百姓最煩就是這東西。劉邦選這麼一個德,這就等於宣告天下俺們和暴秦就是一夥的,都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這人可丟大了。
不過周圍的人雖然倒下九十九個,還真有一個沒倒的,這個人就是張蒼。這傢伙當年當過秦朝的御史,長的又白又胖,精通天文曆法,也算是劉邦麾下的一個級別很高的知識分子。按道理這五德之說他應該是爛熟於胸的,可一見皇帝開口,他怎會說皇帝說錯了?於是張蒼裝模做樣地推演了一番,然後說漢正應水德,陛下您說的對。他一說話,別人也不好意思反對,漢應水德的事就確定下來了,所以漢初的時候滿宮殿裡看見的都是黑壓壓地一片穿黑衣服的保安到處溜達。
後來張蒼生怕天下人笑話,理直氣壯地解釋說:“暴秦那根本不能算是一朝,只能算一個國統。咱們漢家出身正統,直接承繼的是周代的正朔。周代是火德,我們是水德不正合適嗎?”劉邦聽了以後直點頭,爲此還特意立了個天水祠,以資紀念。
別看張蒼這藉口牽強,卻爲後世無數王朝開創了一個先例。以後經常就有人拿這個做爲理由,把不順眼的前朝忽略掉,改繼一個比較光彩的朝代,充分顯示了五德始終說的可塑性,那根本就是一塊橡皮泥。
這笑話一直到劉邦死也沒糾正過來。一直到了漢文帝即位後,才終於有人回過味兒來,覺得該糾正過來。首先發難的是名聲赫赫的賈誼,那時候他正是年輕氣盛,容不得這麼大的bug存在,於是直接上書文帝,說按照五行相剋,土克水,所以我大漢應該是土德,才能克掉水德的秦朝,強烈建議立刻全國改德,服裝變黃。文帝大概是嫌這年輕人鋒銳太盛,沒搭理他,直接一腳踢去了長沙。到了文帝十四年,一個叫公孫臣的山東人也發現了同樣的bug,不過他採取了更有策略的辦法:他給文帝上了份奏表,預言說根據符讖過幾天會有一條黃龍出現在成紀(今甘肅省靜寧縣),黃色在五行裡配的是土,所以漢應該奉行的是土德才對。文帝一看,心想這是張蒼的專業啊,於是讓當時擔任丞相的張蒼審議一下。
張蒼老奸巨滑,一看這份奏表,眼珠子一轉,心說不好。當初主張水德的是他,如今這個公孫臣卻主張土德,分明就是拆他的臺,不行!駁回!堅決不能承認這回事!沒想到這個公孫臣也是個老謀深算的人,過了幾天以後,果然有人上報說在成紀看到一條黃龍。這一回張蒼可是有苦也說不出,人家一口咬定看見一條黃龍出現,然後又飛了,你又證明不了人家沒看過。這一下子,弄的張蒼無地自容,顏面掃地,人人都知道他搞學術腐敗,還打擊異己。結果公孫臣高高興興進了宮,文帝給他封了個博士,編制土德的歷法書;而張蒼從此失寵,在丞相位子上賴了幾年後,稱病回鄉了。這種祥瑞之事根本沒成本,而且收益高,於是後世紛紛效法,所以我們翻開史書,經常可以見到某年日月,誰誰在哪又看到一條龍,特報祥瑞雲雲,都是這個公孫臣起的頭。
來文帝打算聽公孫臣的話,改德易服,結果卻碰上另外一檔子事。有一個趙人新垣平,也是個陰陽家,擅長望氣。他見公孫臣平步青雲,也跑去對文帝說我看見長安東北有五彩神氣,應該建所廟來祭祀,裡面青白赤黃黑五帝全有,漢朝正應土德。文帝心眼實在,篤信方士,就建了個五帝廟,封新垣平爲上大夫,賞賜了不少東西。這個傢伙一見有了甜頭,就開始信口開河,一會說今天有神人獻杯,一會說自己能揮戈反日,文帝全都深信不疑。俗話說長在水邊站怎能不溼鞋,終於有人開始懷疑這小子不是在吹牛吧,經過調查以後發現果然是個大騙子,立刻上書揭發。新垣平最後落到漢朝包青天張釋之手裡,一番拷問之下全招了,於是全家被殺,真是成也口舌敗也口舌。
文帝想着以前對新垣平的寵信,覺得自己純潔的心靈受到了無情的傷害。對於這些祥瑞之事,也就心灰意懶了,明白這些陰陽家都是些胡說八道的傢伙,不能信。可憐公孫臣就這麼當了池魚,連帶着也失了寵,這改德之事終於不了了之。
這事一拖,就拖了幾十年。到了漢武帝在位的時候,還是習慣性地認爲漢乃是水德,甚至還設了天水郡來紀念之。一直等掛曆翻到了元封七年,西漢正值建國一百零二週年。(漢書是從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開始算的,這聽起來比較威風;就好象國民黨把自己的歷史從同盟會時期開始算起一樣。)當時任太史令的司馬遷、大中大夫公孫卿、壺遂三個人上書給漢武帝,說現在的歷法亂七八糟的,得整頓一下。於是漢武帝叫來御史大夫兒寬,說你們四個好好商量商量吧,看該奉什麼爲正朔,穿衣服穿什麼顏色。然後司馬遷和兒寬幾個人一合計,想到當年賈誼、公孫臣的事蹟,覺得這是個機會,於是就建議奉土德。漢武帝覺得這個請求有理有據,他當皇帝的也有臉面,於是恩准,改制,並根據新曆法《太初曆》把這一年改元爲太初元年。
但是還有一件麻煩事,超級大學者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篇》提出了一個三統說,說“商爲白統,建醜;周爲赤統,建子;當有新王,爲黑統,建寅”這個三統跟五德說之間有矛盾。以我們現代人的角度來看,無非是兩部玄幻小說的設定不同罷了,但那時候可是大事,董老爺是儒家的精神領袖,怎麼也得給他點面子。斯大林說過:“如果理論與事實不符,就修改事實。”漢武帝雄才大略,深諳此道,於是就玩了一把中庸,取了三統說中的正朔和五德說中的服色,揉成一門邊緣學科,定爲官制。泰山封禪的時候摟草打兔子,順便詔告天下,這爭議纔算告一段落。
說句題外話,馮友蘭先生在《中國哲學簡史》也提到過這個三統論,還半開玩笑地說”法西斯主義正黑統,資本主義正白統,共產主義正赤統”………………
自從武帝定奪以後,從漢初延續下來“漢應水德”的大笑話終於在一百零二年後收場,從此漢應土德,漢人終於可以脫下保安服,換上黃馬甲了。而“三統五德”的合二爲一,則標誌着方士退出歷史舞臺,從此推演五德的重任就交給了儒生們。
本來漢德之事到這裡就該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了,結果偏偏就在西漢差不多結束的時候,橫地裡掀起一陣波瀾來。這波瀾不僅在當時產生震動,甚至對後世千年都有了極大的影響。其始作俑者就是劉向、劉歆父子倆。
這兩父子乃是漢室宗親,楚王劉交的後裔。父親劉向是漢宣帝、元帝、成帝時期的大儒,著述無算,寫過《說苑》、〈列女傳〉、編輯過〈戰國策〉,連那個葉公好龍的成語故事也是經他手裡傳下來的。這個人蒐集、整理古逸頗有一套,著過〈別錄〉二十卷,開了目錄學的先河。他兒子劉歆也是強人一個,魔武雙xiu,不光文科成績好,理科也不含糊,曾經編過三統曆,研究過圓周率;更重要的是,他政治上也吃的開,先被漢哀帝當成心腹近臣,接着又幫同事王莽篡了漢,成爲新朝的國師;等到王莽快完蛋了,他圖謀政變,失敗後被迫自殺。
這兩父子是典型的玄幻愛好者,最喜歡讖緯之學,是漢儒裡談論災異符應最多者。有人根據《漢書五行志》記載統計,劉向父子推測災異應符之事有一百八十二件,發表災異符應理論二百二十六則——擱到現在就是倆神棍——足見這兩個人對五德五行學說癡迷到了什麼地步。
他們兩位都是〈易〉學名家,有一天父子倆看到〈易經〉上寫了那麼一句“帝出於震”,就開始犯上琢磨了:按照周易的說法,震是位於東方,那麼這個“帝”顯然就不是黃帝了,因爲根據五行學說黃帝是位於“中”,而不是“東”。這個矛盾好生古怪,研究來研究去劉氏父子終於明白了,原來這個“帝”指的並不是“黃帝”,而是伏羲!因爲伏羲一向是位於東方的。
這個發現可不得了,因爲如此一來的話,鄒衍的“五德始終論”排出的朝代輪替就出了大問題。劉氏父子抓住這一疑問繼續努力,又在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裡找到關於“五行相生”的說法,於是他們就得出結論:第一,五德始終說的王朝排序大有問題,應該從伏羲算起,而不是黃帝;第二,王朝之間的更替不是相剋的關係,而是相生的關係。說的簡單點,就是朝代之間不再是新德勝舊德,那樣殺伐之氣太重了啦,應該是舊德生新德,才顯得和氣一團;第三,秦代不以德治國,而是以嚴法治國,最多是個“法”國,不能算正朔之內,沒資格“德”國,只能叫做“閏統”,能夠稱作“霸”,卻不能稱“王”。
於是基於這三點認識,劉氏父子專門寫了一本叫〈世經〉的書,把鄒衍的理論框架丟到一邊,重新設計了一個更爲恢弘的世系表。在這個表裡,太昊(伏羲)是當然的第一位,他上承燧人氏,鑽木取火,(至於爲什麼不把燧人氏排到第一,大概是劉向覺得他還沒完全開化吧)自然就是木德;炎帝承接伏羲,木生火,於是炎帝就是火德(在這裡劉氏父子還說炎帝就是神農氏);接下來火生土,黃帝就是土德;少昊以金德承土。按照這規律朝下一路推演去,顓頊帝以水德承金,帝嚳木德承水、唐堯火德、虞舜土德、夏禹金德、成湯水德,到了周武王的時候,水生木,於是周代就是木德。秦忽略不計,那麼漢繼承的是周代,木生火,於是漢就是火德了。(準確地說,秦並沒有忽略不計,而是被修改爲金德,尚白,但級別比其他朝代低了一等)
對咱們來說,劉氏父子這個論斷不能說是對是錯,和鄒衍的學說之間也就是美式足球與英式足球的區別。不過在當時,卻是關係到一朝體面的大事。當年漢朝從水德改到土德,花了一百多年,這一次沒有理由就輕易相信“漢應火德”的說法;何況一旦改德,又得改服裝又得換旗幟,成本太大了,於是朝廷既不點頭,下面的人也不起鬨,這事就擱置了。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劉歆在朝廷上吃了癟,卻在別處撿了便宜。這個“漢應火德”的學說終於受到了一個人的青睞,這個人就是中國著名的浪漫主義革命家王莽。王莽當年跟劉歆一起當過黃門侍郎,兩個人關係極好,劉歆的這一大發現王莽自然是知道的。
大家都瞭解,王莽這個人別的毛病沒有,就是好復古。他篡位以後,官名要改古的,度量衡要改古的,連錢幣都要改古的,幾乎打算穿越時空把整個新朝帶回古代去算了。劉氏父子的五德體系上追到伏羲,足夠古董,王莽看了自然喜歡。
於是等到新朝始建,王莽立刻迫不及待地宣佈,根據劉歆“五行相生”的學說,漢室是堯的後裔,屬火德;而他自己是黃帝的後裔,屬土德。火生土,所以他的新朝接替漢朝是合情合理合法合適合襯合身的,還特意派了個叫張邯的儒生去給百官解釋。至今故宮收藏的那個新朝的大鼎上,還刻着:“黃帝初祖,德匝於虞,虞帝始祖,德匝於新……據土受德,正號即真……”幾個字。而這一學說的創始人劉歆也榮膺新朝重臣之列,一直坐到了國師的位子。
說到這個,不得不提到的是,這個“漢應火德”和王莽之間,還引發了兩起歷史懸案。
劉向、劉歆父子有個大毛病,就是藉着職務之便篡改古書。郭敬明是拿了別人的東西說是自己的,他們兩個反着來,自己寫了東西卻說是古人寫的,比如〈莊子?內篇〉就有學者懷疑是劉向所僞。康老聖人那本〈新學僞經考〉裡的“僞經”就是指劉氏父子篡改的古籍,顧頡剛也專門考證過這個問題,並且指出劉歆是爲了給王莽篡位製造理論基礎,才編造出“漢應火德”和那一大串世系德表。而錢穆和其他一些歷史學家則力辯無此事,理由一是“五行相剋”是自董仲舒就開始的說法,不是劉向首創;理由二是時間上合不攏,劉歆負責管理典籍的時間有限,很難將所有的書都僞造一遍,退一萬步說,當時經書流傳天下,光他一個人改根本就沒什麼用處;第三,劉氏父子的火德說事實上根本沒被西漢政府承認,對王莽來說這種非官方的東西沒什麼輿論價值;第四,王莽自吹是黃帝之後,這都是沒族譜可循的,全是他自己瞎編的。反正都是無本生意,他大可以宣稱自己是夏禹的後裔,承木德,克漢朝的土德,這更方便,連僞造古籍的工夫都省了。這兩種觀點在民國時期爆發過相當激烈的論戰,至今仍舊是誰也沒說服誰。
這一個“劉歆僞造”的懸案連帶着還引發了另外一起懸案,這一次連司馬遷他老人家也扯進來了。還記得本文開頭的那個斬白蛇的故事嗎?在那個故事裡,劉邦是赤帝子,赤色是火德,那麼斬白蛇就成爲證明漢是火德的一個徵兆,顧頡剛就認爲這是劉歆爲了證明漢屬火德而特意在史記裡僞造的。對於這一說法,錢穆有不同看法,他認爲赤帝子什麼的只是秦末漢初對五色方帝崇拜的表現,與五德沒關係。不過他也沒有解釋爲什麼自認赤帝的劉邦後來又轉性當了黑帝,乃至漢初大家一直都得穿保安服。於是這個“斬白蛇”的懸案一直到了今日,也無確切的定論。
順便講個故事。漢代有一本書叫做《論語撰考讖》,僞託古人寫的,裡面講的是孔大聖人的出身來歷,說孔子之父叔梁紇與孔子他老媽徵在到尼丘山祈禱,祈禱的時候徵在感覺到了黑帝之精(咳……別想歪了),後來便生了孔丘,所以這孔子就是黑帝后裔。本來孔子是有帝王之相的,只可惜他生不逢時,生在了週末——可不是星期五哦——周是木德,接替周的應該是火德,而孔子是黑帝的便宜兒子,是水德,於是沒辦法,只能當素王了,拿言情小說裡的話解釋就是“有緣無份。”
這本書是不是劉歆僞造的,不知道,不過文中至少是沿用了劉歆得的五德世系表,所以成書必然是在西漢後。
回到劉氏父子身上。劉歆這個人雖然聰明絕頂,但是有時候也缺心眼。一般來說,販毒的自己都不吸毒,跳大神的自己都不迷信,可這位專好製造讖緯的大爺自己卻真的相信讖緯這回事!漢哀帝建平元年,民間開始流傳一則讖言:“劉秀髮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爲天子。”劉歆聽了,連忙把自己的名字改爲劉秀,美滋滋地以爲今後能坐上皇帝的位子。可惜自古以來,買了體育彩票以後自己修改號碼拿去兌獎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劉歆不知道恰恰是在他改名這一年,另外一個叫劉秀的小孩子在濟陽出世…………後來真正的劉秀長大了,他的一個朋友蔡少公告訴他這則讖言,說當今國師也叫劉秀,說不定這預言就應到那個劉秀身上,劉秀微微一笑,說你咋知道這一定不是我呢?
後來劉歆老存着這個念頭,被人攛掇着叛亂;這位老爺叛亂的時候也還先算卦,先是說只有在東方纔能成事,臨出兵了又說等太白金星出來咱再走,結果拖拖拉拉之間貽誤了戰機,失敗被殺。一代大儒就因爲深受封建迷毒害而死,可憐可憐。
劉歆雖然死了,但是他的學說卻還在。本來“漢應火德“只是在學術界流傳,後來王莽拿這個做了篡位的藉口以後,這學說反倒名震天下,人人皆知。當時天下民衆的心理是,凡是王莽反對的都支持,凡是王莽滅掉的都要光復;王莽以木德篡掉的本是不爲官方承認的“火德”,他們反而認準了漢非是火德不可,土德反而沒人提了。劉秀打天下的時候,打出的旗號是復興漢室,爲了表現出自己的正統,他也不得不承認漢是火德,併爲自己大造讖緯。比如他打下河北以後,以前在長安跟他睡一個大學男生宿舍上下鋪的儒生強華獻了一個《赤伏符》,上書:“劉秀髮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鬥野,四七之際火爲主。”符名爲“赤”,符言裡又說“火爲主”,無論這讖緯是劉秀自己僞造的還是別人造的,總之是承認了漢是火德。
到了劉秀開國,光武中興,定都洛陽。這個洛陽的“洛”字帶水字邊,與火德相沖,不吉利,於是劉秀去掉“水”字添了“佳”字,改做了雒陽。接下來“立郊兆於城南,始正火德,色尚赤。”至此“漢繼火德”終於爲官方所承認,漢人從此不穿黑保安服也不穿黃馬甲,清一色全改穿了龍蝦袍。後來班固和范曄兩個人寫歷史寫到這段,都覺得這個“土德變火德”不好解釋。班固比較聰明,在《漢書》裡拿劉邦當年那個斬白蛇稱赤帝的故事來證明漢確實是火德;而范曄比較老實,在《後漢書》裡含含糊糊地說了句“漢初土德,色尚黃,至此始明火德”,打個哈哈就矇混過去了。
從那以後,東漢就是火德,而且有了個專用詞組叫“炎漢”,得到大家公認,土德和水德則幾乎沒人再提了。
而“五德始終說”則從東漢開始演變成了兩套算法:一套是鄒衍從黃帝起算的五行相勝法;還有就是劉歆開發出來從伏羲起算的五行相生法。這兩套五德系統並行不悖,都流傳到後世,不過“五行相生”法後來居上,逐漸演變成主流,歷代王朝多采取這種算法,“五行相勝”法只有在前者不管用的前提下才會被人想起來。
比如說吧,公元144年,就是漢順帝去世的那年,九江一個叫馬勉的陰陵人發動叛亂,宣佈自己是土德,尚黃色,火生土,所以漢朝要滅在他手裡,於是自稱“黃帝”,這是按“五行相生”的算法來玩的。後來這位“黃帝”被朝廷鎮壓,入土爲安,成了“土帝”。就在同一年,九江地區又出了一個華孟在歷陽起義,有馬勉前車之鑑,證明五行相生的說法不靈,於是他改弦易張,宣佈說水能克火,老子我就是黑帝(因爲水德尚黑),這是按五行相勝的算法來玩的。可憐天不佑德,王師反走,最後堂堂“黑帝”也落得個悽慘下場。估計這兩位九泉下相見,一定會相擁着大哭吧,克不行,生也不行,太tm冤了啊!
到了東漢末年,張角兄弟率領黃巾軍起義,他們的理論基礎是後來被小霸王孫策斬了的那個于吉寫的《太平經》,經裡稱漢爲火德之君,而黃巾軍自稱拜的是中黃太乙神,承的是土德,打的旗號是“黃天當立”,此節常看三國的人都熟悉。可惜,這一次土德還是沒有“德”起來。可見就算是哈德之人,也未必真的能“德”國的……
這幾次起義只是“德性”大爆發的前兆。黃巾之亂後,緊接着歷史跨入了華麗的三國時代。曹操一代梟雄,不是傻子,他雖然挾天子以令諸侯,卻不謀朝篡位當那個出頭鳥,也就不着急爲德性的事上火;劉備那時候還拖着關張二人滿世界流竄,也顧不上德;孫權年紀還小,真正第一個吃螃蟹的傢伙卻是袁老二袁術。
熟讀三國的人都知道這袁老二心比天高,卻沒什麼能耐,仗着自己是高幹子弟就胡作非爲,還琢磨着當皇帝。當時有句讖緯“代漢者,當塗高”,袁二說我們老袁家是春秋時代陳國大夫轅濤塗的後代,應了這個“塗”字;而轅濤塗是大舜的後裔,舜是土德,那我袁家也是土德,根據五行相生,恰好取代漢的火德。
於是在建安二年,他就高高興興地稱了帝,誰知道衆叛親離,末了這位“皇帝”連碗蜂蜜都喝不到就掛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倒真是土德呢;因爲蜂蜜是水,土克水,所以他喝不到……說句題外話,袁二在這上面栽了大跟頭是因爲他不學無術,不知道當年東漢年間譙周(就是三國演義裡那個整天夜觀天象鬧着要投降的老爺爺)曾經問過陰陽大師周舒,周舒說這讖言指的是魏,但沒說明理由。後來小譙又去找名偵探……不對,名術士杜瓊。杜瓊解釋說這個“當塗高”代表的是魏;爲什麼呢?因爲“魏”指的是皇宮兩側的柱子,稱爲魏闕;塗字是通假字,通的是途,也就是路;所以當塗就是指正當着道路,而正當着道路的建築自然就只有高大的魏闕了。這樣看來的話,袁二根本就是冒名頂替偷了曹操的月票坐公車,他不能不敗。
袁家老二死了,還還有個老大。袁紹比他弟弟強,知名度高,人緣也好,實力也強,不免也動了稱帝的心思。他討破易京捏掉公孫瓚後,不免得意起來,這時候他手底下有個叫耿苞的主簿,悄悄說現在漢朝的火德已經不行了,將軍你是黃帝之後,享土德,正是取而代之的大好時機。
這個耿苞倒真是用心良苦,自知若說袁家是大舜之後,就等於把袁大降到袁二的檔次了,乾脆再提高几代,從黃帝起算。袁大自己聽着挺高興,不過他比自己弟弟多個心眼,把這事拿出來給幕僚們商議。幕僚們一致表示這個耿苞大逆不道,該殺。袁大沒敢吱聲,回頭就把耿苞砍了,證明自己沒這心思。
袁紹尚且如此,別的諸侯就算有了稱帝之心,也就不大好意思說出來。後來大家彼此爭戰,誰也沒空琢磨這檔子事。一直到了三國局勢穩定下來,曹丕篡了漢,這德性之說才重新浮出水面。
當初在漢恆帝的時候,有人在楚、宋之間見到了黃星。遼東一個叫殷馗的人說:“五十年後,在譙、沛地區要出一位大英雄。”到了漢靈帝的時候,又有人在譙看到一條黃龍,太史令單颺說這地方將要出帝王啊。這不禁讓我們想起當年的公孫臣來,這詐術經歷了這麼多年,還是米有進化的說。
這些真實性無可考證的祥瑞黃來黃去的,做爲篡位用的理論基礎足夠用了。黃色是土德,這麼多黃色的讖緯出現在曹氏的老家,用意不言自明。而且,曹丕選的是五行相生派的說法,而不是自稱自己是克掉火德的水德,理由很簡單,因爲漢家的天下是“禪讓”給曹丕的。據說在禪讓的時候,有n多隻黃鳥叼着紅色的書聚集到了尚書檯,不用問了,這一定是“上天”降下來的徵兆,紅火生了黃土。等到曹丕登基,立刻宣佈改元黃初……看,連年號都是黃的!
唯一討厭的是,那袁氏兩兄弟一個把持了舜帝,一個zhan有了黃帝,曹魏自然不能和他們同流合污,必須另選一個新祖宗。從古籍裡查考,能和曹魏拉的上關係的是顓頊,但顓頊按照劉歆的系統是屬水德,按照鄒衍的系統則根本沒他什麼事,這就與曹魏大力宣傳的土德不符合。怎麼辦?沒轍,小丕丕只能狼狽地解釋說我們是顓頊的後人嘛!什麼?你說他是水德?對啊,但顓頊和舜的祖先還是一樣的嘛!所以我們承的還是舜的土德啦……這個解釋當真是牽強附會,一看就是走投無路硬憋出來的理由。不過也罷,就是個形式嘛,沒什麼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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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武大帝爲了討個吉利,把洛陽的水字邊去掉變成雒陽,這個咱們前文說過。現在魏國做老大了,就有人上書說按五行學說土乃是水之牡,水襯着土乃能流動,土得到水才能變的柔軟……最後總結說水對土德是有好處的。這一通玄之又玄的物理課把曹丕侃了個暈頭轉向。不過他這麼一想,反正土克水,不吃虧,於是下令把雒陽改回來,佳字去掉,水字放回去,變成洛陽。
到了魏明帝曹睿的時候,這小傢伙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老鬧着要改正朔。羣臣心想這改正朔,就得改服色,咱們大魏黃色挺漂亮,這麼一改會被人嘲笑的,就紛紛表示反對。曹睿小朋友卻是個驢脾氣,三番五次地鬧,非改不可。大臣裡有個叫高堂隆的就上了道書,先順着曹睿的毛摸了摸,穩住皇帝,接着和司馬懿等人想出一個折衷的辦法,就是搬出董仲舒的三統論,說曹魏是地統,地統尚白,可以按照這個來改朔,祭天的時候用白色的牲口,但服色還是按五行的黃色來吧。於是在羣臣連拉帶勸之下,曹魏總算是仍從黃色土德,小孩子畢竟難伺候呀。
至於其他兩國,蜀漢號稱是繼漢正統,自然是火德。南朝劉宋時候一個叫劉敬叔的人在《異苑》裡提到過這麼一件事:“蜀都臨邛有火井……桓靈之際火勢漸微,諸葛亮一覽而更盛。”意思就是說臨邛有一口盛產天然氣的火井,桓靈的時候逐漸燒的不如以前了,等到諸葛亮到了四川去看了一眼,這火就重新旺盛起來;這就是暗示本來漢代到了桓靈就快完蛋了,幸虧有諸葛丞相在四川撐着蜀漢,這才漢火重光,一息不滅。搞笑的是,劉備稱帝的時候,也有人彙報說在武陽的赤水看見一條黃龍,待了九天才走。且不說這是曹魏玩剩下的橋段,單從顏色上來說也與漢德不合,不過蜀國有資格做美國政客的人很多,他們引經據典地解釋說《孝經援神契》言“德在深淵則黃龍見,龍者,君之象也”,《易經》裡又說飛龍在天,所以老大您當皇帝是完全符合天意的。就這樣,他們輕輕跳開“黃”字,避實就虛單說“龍”字,打着降龍十八掌矇混過去了。
而吳國呢,孫權更沒什麼創意,照搬了曹魏的劇本,先改元黃武,帶了個“黃”字,又在鄱陽發現一條黃龍;等到了黃武七年年底,孫權坐不住終於稱帝,立刻就有人說在夏口又看到一條黃龍——敢情這三國的黃龍比耗子還多——於是這一年就是黃龍元年,他連年號都懶得想了。這麼黃來黃去的,吳自然就是土德了。
所以說這三國鼎立,其實就是倆土一火三撥人爭來打去。
到了三分歸晉的時候,司馬氏該應什麼德呢?魏是土德,那麼晉就應該是金德,尚白色,因爲土生金。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未必大家都這麼想。晉武帝泰始二年的時候,一羣老頭子官僚上書奏說咱們晉是受了魏禪,應該學堯禪讓舜的傳統,繼承前代的土德和黃服色。司馬炎本來打算恩准的,這時候跳了來一個孫盛,氣哼哼地說:“你們全錯了,學沒學過五德始終啊,晉代了魏,是以金代土,尚白,這纔是王道啊!”
寫到這裡,我得說我太感動了,因爲前面幾百年以來,天下只圍着“土德”和“火德”打轉,好象全世界只有那麼兩德似的,乏味啊乏味,現在終於冒出一個新鮮的金德,總算可以換換空氣了,不然土土火火的,讀者不煩我也會膩味死,孫盛大人真好。
德性之說一旦興起,自然就會有“哈德”的人來獻符瑞來配合論點,這一次也不例外。據說魏明帝時期有人在張掖的刪丹縣金山柳谷裡面發現了一塊大白石頭,上面寫着:“上上三天王述大會討大曹金但取之金立中大金馬一疋中正大吉關壽此馬甲寅述水”一共三十五個大字。魏明帝一看,有“討曹“二字,心裡就不痛快,派人把那個討字的那一點敲掉,變成個計字。等到司馬炎受了禪讓後,一個叫程猗的人提起這茬,跟司馬炎說:“這石頭上有個“大”字,乃是極爲興盛的意思;還有個金字,正是我晉朝的德性;還有個中字,意思就是正趕上交匯的時機;還有個吉字,當然就是吉利的意思。這石頭分明就是暗示陛下您開創大晉王朝乃是順應天意呀!”
好嘛,他倒省事,就揀了四個吉祥字兒說,別的就裝沒看見。
關於晉的德性,還有一個例子。在建興年間,晉愍帝司馬鄴在位。江南出現了一首童謠:訇如白坑破,合集持作。揚州破換敗,吳興覆瓿甊。坑是一種陶製容器,它的口是用金屬籀起來的,所以屬“金”,又是“白”顏色,所以白坑實際上指的就是“金德尚白”的西晉司馬氏。果然到了建興四年,匈奴大將劉曜攻陷長安,司馬鄴投降,西晉滅亡,“白坑”破了個亂七八糟。
細心的人也許要問了,這個金德有矛盾啊。蜀漢是火德,火非但不生金,反而是克金的,怎麼會歸晉呢?這個嘛,好解釋,因爲伐蜀的不是晉,而是魏。雖然那時候司馬氏早就把持朝政,但名義上還是曹魏的天下,皇帝還是曹奐,所以滅蜀從五德來看,恰是“火生土”;而到了伐吳的時候,曹魏土德已敗,司馬氏已經得了天下,承了金德,土生金,所以晉伐起吳來也就無往而不利了。五德之說雖屬虛妄,在這裡倒也很難得與現實配合的很巧妙。
接下來的歷史,可就麻煩了。以往雖然五德說法很多,可都是一朝一代交替着來,還算有個譜兒。可從西晉開始,這譜子就徹底亂了套,因爲五胡亂華,開始了史稱十六國和南四朝的大分裂時期,那時候南北分立,諸國蜂起,華夏大亂,其混亂有甚於伊拉克塞黑索馬里,大家人手一“德”,混亂到家了。
五胡亂華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滅亡了西晉,把司馬氏和中原大族趕去了長江以南。在中原折騰的少數民族兄弟們宣稱自己是繼承了西晉的正統,該按着五德繼續排行;而在江南的東晉以及隨後的宋齊樑陳四朝則認爲自己纔是華夏正根,有資格參與五德循環,北邊那些蠻子都是僭越,是僞朝。結果“五德始終說”的鏈條到這裡就一分爲二,一南一北兩條分支,雙方誰也不服誰,倒也煞是熱鬧。
讓咱們從北邊先說起,這一位是十六國中第一位英雄豪傑劉淵,他是匈奴人,左賢王劉豹之子,曾在晉朝爲官。西晉八王之亂後,他被匈奴諸部推爲首領,起兵反晉。因爲他漢化程度太深,總覺得起兵得有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想來想去,終於被他想出一個有創意的理由來:當年劉邦曾經與匈奴和親過,我就是匈奴人,而且也姓劉,那就是漢室宗親呀。於是劉淵拿着這位八杆子打不着的親戚說事,宣佈國號爲漢,還很有幽默感地追尊劉禪爲孝懷皇帝,立漢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爲神主,擺明了是繼承蜀漢的火德,不承認晉的正統地位。可惜他出身少數民族,沒人搭理他,他這個興復漢室的口號沒多少人響應。
後來劉淵死掉,他兒子劉聰即位,派劉淵的侄子劉曜攻破了長安,拿下了晉愍帝司馬鄴,西晉滅亡。接着劉聰的兒子劉桀接替皇位,卻被大將軍靳準殺掉。於是劉曜乘機在司空呼延晏等人的擁戴下砍了靳準,做了皇帝。
司空呼延晏給劉淵上書說:“晉朝是金德,本朝取代了晉朝,按照五德相生的說法,金生水,應該是水德。這個漢是火德,十三不靠。不如把國號改爲趙吧,趙出自天水,正應了水德。”
劉曜一聽,想想自己叔叔打了這麼多年漢室的旗號,也糊弄不了老百姓,於是下詔,把漢的國號改爲趙,水德尚黑,服色旗幟都改黑色。
劉淵手下本來有一位大將石勒,是羯族人,一直很受重用。劉曜稱帝改號後,把他也封了個趙王。後來兩人交惡,石勒滅了劉曜,也建立了一個趙國——史稱劉氏趙國爲前趙。石氏趙國爲後趙。在二趙混戰的時候,發生了這麼一件事:荏平的縣令師歡打到一隻黑兔,獻給石勒。石勒身一邊一個叫程遐的人說這兔子是黑色的,黑色乃是水德之象,預示着您將取代晉朝金德,石勒聽了特別高興,宣佈改元太和以紀之念。
等到石勒砍了劉曜,該稱帝了,於是就想到了黑兔這件事。恰好侍中任播也上書說:“那個劉淵的趙來路不正,不該在五德之內。我們石趙才該是繼承了晉朝正統的水德。”兩件事聯繫到一起,於是後趙就應了水德,尚白。這和當年劉邦指漢爲水德張蒼附議的故事真是同出一脈的師兄弟。
後趙日子並不長久,攤上一個超級變態石虎爲君,很快陷入宮廷鬥爭之中,先被石閔(冉閔)把石氏皇族殺的七七八八,然後末代皇帝石祗起兵討伐不成,被自己的部將害死,水德的後趙就此over。
這個時候,中原之地有三處主要勢力,一是改名冉閔的石閔開創的冉魏;二是氐族符氏;三是鮮卑族慕容氏。南邊本來在劉淵時期還有一個李特、李雄的成漢政權,不過他們沒德過什麼東西,後來被東晉大將恆溫滅了,不提也罷。
公元352,十六國第一名將慕容恪滅掉了冉魏,燕主慕容俊覺得自己很不得了,於是稱帝建立燕國,史稱前燕。既然稱帝,就得找找自己的德性是什麼。別看前燕自己是鮮卑族,可還真看不起其他少數民族,很多大臣覺得這什麼前趙後趙都是蠻夷,不能算在五德循環之內。當年張蒼把秦朝踢開,讓漢直接繼承周的德性爲水;後來劉歆也把秦踢開,讓漢直接按周德繼德行爲火;這前燕大臣們也打算如法炮製,讓前燕直接繼承晉德,晉爲金,那麼前燕該是水德————轉了一圈,還是抄襲前後趙那一套。讀書人說話羅嗦,商議了很長時間也沒個準數,慕容俊心裡也沒底,就從龍城召來了一個明白人韓恆。韓恆那也是一代名士,他說咱們燕王是在東方發跡的,按八卦來說就是震的方向,而四象是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所以震方又是青龍,青色乃是木德之色,所以燕該是木德。”
其他人一琢磨,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而且後趙是水德,五行相生水生木,燕即木德也不吃虧。最初慕容俊不太樂意,大概是嫌這個木德不如水德好聽,後來羣臣都贊同木德,他不得以只好下詔公告,從此前燕就確定下來是木德,尚青色。
“五德始終說”到目前爲止,一直爲諸家皇室所迷信,雖然中間頗有爭議,但從漢至前燕,五德循環,貫徹始終,都有本可據有案可查。而直到前秦,這一條鏈子卻意外地中斷了,原因就出在前秦的一代英主符堅身上。
前秦的前途本來並不被人看好,開國君主符洪的孫子符生是個暴力分子,這小子在位的時候把國內折騰的烏煙瘴氣,符堅氣不過,就發動政變把他給殺了,自己即位,局勢立刻大爲不同,他這個皇帝當的實在華麗,對內修政安民,對外滅掉前燕、前涼、代國,一統北方,一時極有霸主氣象。
按說這前秦在符堅治下,比前面幾個勢力都風光的多,而且興儒學,早該有人站出來議論德性。可偏偏這麼怪,前秦的“德性”史書上卻沒提過,符堅也從來沒明確說自己是啥德。
有一種說法認爲,符堅並不迷信,所以他對這類玄幻的東西是持反對態度的;在他執政期間,老莊還有圖讖之類的東西都是嚴令禁止,所以“五德”自然也在禁止之列。不過這種說法並不正確,因爲符堅雖然禁那些玩意,但這是出於自王猛的意見,他本人其實也頗信這些符異讖緯。新平王符彫有一次給他獻了圖讖,王猛說這小子妖言惑衆,砍了吧。符堅對王猛一向言聽計從,就要殺符彫。符彫臨刑前上了一篇文,在文裡引經據典一通神侃,把符堅給侃暈乎了,結果給他追授了個光祿大夫。而在符堅臨死前,姚萇問他要玉璽,他瞪着眼睛罵道:“你丫一個小羌崽子也敢逼我,你算什麼東西,根本連一點圖緯符命的憑據都沒有,還想要玉璽登基?”說明他還真是信這個的。
還有一種說法是前秦應木德,因爲符氏最早的時候是姓蒲,後來符洪聽過一句讖言“草付應王”,恰好他孫子符堅背後還寫着“草付”,於是改姓爲符。草屬木,那麼由此推之,前秦該算是木德。這個說法得到了後秦開國之君姚萇的支持。他殺了符堅搶了玉璽稱帝,自謂是以火德替了符氏的木德。
而還有第三種說法,出自北魏,說前秦承前燕正統,以木生火,應該是火德才對。
這三種說法要麼是沒有史料支持,要麼是跟理論不符,符堅本人又不可能現身說法,所以到現在還是一筆糊塗帳。以我個人的看法,有可能是符堅確實信圖讖之說,但是王猛不讓,於是他也就沒搞五德的花樣;以他對王猛的信任程度,就算後者死了,這個政策應該也不會改;等到淝水之戰後,前秦崩潰,符堅也就沒時間玩五德遊戲了,因此前秦沒有官方認定的德性。
前秦風光了一陣子以後,終於趕上了淝水之戰,引致全國大崩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前秦倒真象是火德……碰到淝“水”,於是掛了——當年劉秀改洛陽爲雒陽看來還是很有道理的,地名和王朝之德也相剋喲。
前秦一倒,麾下有點能力的人都蠢蠢欲動,中原大地立時就冒出了無數割據勢力。個頭兒比較大的有後秦、西燕、後燕,後來又冒出夏啊、北燕啊、南燕啊、後涼啊、北涼啊、南涼啊、西秦啊(我還韭菜呢)等等一大票國家,跟當年蘇聯解體後獨立出一大堆“斯坦”似的。
後秦剛纔提過了,國主姚萇自稱是火德,以繼承符氏的“木德”,至於前秦到底是不是木已經不重要了。那一票x燕的德性沒明說,但想來是繼前燕正統順應“木德”的。其餘幾個小國都是路人甲,路人乙的角色,到底什麼德不說也罷,不過有一個國卻不得不提,就是大夏。夏的創始者是赫連勃勃,這傢伙是匈奴人,曾是後秦的將領,後來戳杆子自己鬧了獨立。赫連勃勃一聽名字就是個滿面大鬍子的蠻夷(當然,人家其實長的挺有氣度,姚興見了都要流口水的)而他所做的事也和野蠻人差不多。他給自己建統萬城的時候,每修一段城牆就派一個人拿長矛去扎,扎進去就把建築工人處死,扎不進去就把持矛的人處死,比現在北京施工隊的老闆還黑。其他的殘暴事蹟更是不勝枚舉,在十六國時期的暴君裡能排的進前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