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仁坊,楊素司徒府府第。
楊素先後被封爲尚書令、左僕射,進位爲司徒、太師,並被先後封越國公、楚國公,食邑二千五百戶。每有所封,必在長安、洛陽隨敕建宅府府衙。因此,楊素在洛陽、長安豪華宅第之多,當朝第一。每處府第邸宅,極爲豪奢。門戟森然,威風八面。
司徒府後花園“御月亭”,曲水流觴,絃歌風流。
楊素廣袖博帶,科頭輕袍,一部美髯須迎風飄拂,手執玉盞,微啜香茗,閉目享受着春景閒雅的富貴神仙生活。
在亭外,三五成羣地散坐着受楊素之邀而來同賞花園風光美酒香茗管絃歌舞的文學名士與朝中權貴,或臨流取觴,一盡美酒入喉之快,或目送飛鴻,神遊物外,冥思文章佳構之微。
離亭三十多步遠,臨流而立,風鬟雲鬢,手執紅拂,眉若春山,目含秋水,玉骨冰肌的天人般女子,正是紅拂。
與楊素同坐亭中的,是由江南陳朝而被楊素帶回的名士鮑亨與殷胄。鮑亨是文章國手,殷胄則爲書法名家,以擅草、隸書而名動天下。
在楊素對面,兩個如花似玉的侍姬,展示着一幀新拓的龍門二十品碑拓。
亭中飄着淡淡的香茗芳氣,以致碑拓雪玉似的蜀紙上,沁出微微的碧意來。
亭外,綠柳掩映,小橋流水,雲卷而臥,風吟而行。
楊素忽睜開眼,眉間現出一根垂針紋來。
坐在亭口的楊玄感明白,那是表示父親對什麼事物感到不滿。
楊素把目投向亭中諸人,道:“諸位觀這幀法書,有什麼不妥麼?”
聽楊素這一說,大家不由把目光齊集向那幀碑拓,細細品味,暗暗揣摩。一時亭中氣氛竟有所緊張起來。
過了一會,或搖頭或默然,未有人看出眼前這帖碑拓法書不妥所在。
楊素一笑,向身旁吩咐道:“請出塵。”
不一會兒,大家不由眼睛一亮,紅拂亭亭而立,向楊素與大家見禮:
“凌華見過國公。參見各位大人、先生。”
楊素向端坐在對面神態恭謹的一位官員介紹道:“這是我們府上的紅拂姑娘。她本姓張,名凌華,老夫爲她取了個表字,叫做出塵。”
這官員微笑道:“敬真久聞楚公府上紅拂姑娘之名,只是無緣一識耳。”
原來他就是刑部尚書樑敬真。
坐在樑敬真身左的一人朗聲讚歎:“凌波仙子水仙花,飄然出塵潔無瑕。凌華出塵,名符其實。”
楊玄感向讚歎之人微笑道:“沈光大俠,亦是解人。”
紅拂向沈光注了一目,淡淡道:“若以花作喻,我這花啊,卻不是水仙,而是狀類牽牛,志在凌霄。”
“難得紅拂姑娘有如此之志。”李密眉一揚,擊節嘆道,“爲人之品流,首在心志胸襟,超邁羣倫。”
“紅拂姑娘品鑑高明,我們是早就領教了。”蔡允恭道。
楊素一笑,向紅拂道:“剛纔我們欣賞這帖龍門品,老夫覺得這帖有所不妥,但不妥在何處,一時又說不出來。你能爲我作答麼?”
紅拂把目光向那帖碑拓投去,略看了一下,頰邊生一個淺淺梨渦,妙目中露出笑意來:“不妥之處,不在碑帖,而在人。”
“人?”一語既出,在場諸人俱都心中一震。
樑敬真望向紅拂,心中想:此女真是恃寵而嬌驕,敢當衆批說權傾天下的太師大人的不是!
李密聞言,眼睛一亮,轉瞬之間,已明白紅拂所指,目光逡巡場中諸人,有所物色人物。
坐在亭口的楊玄感一捋長鬚,漂亮的烏須頓緊,便現出鼻翼旁淡淡的一道法令紋的陰影來——他這一猛捋捋緊長鬚,直捋得長鬚根部發出隱隱的痛來,以此感覺得到的痛感,表達自己心中痛快之情:不虧是紅拂!一眼即明關鍵所在。
沈光饒有興趣地看着紅拂,靜觀下文。
不想紅拂略一擡勁秀俏美的雪頦,手中紅拂指向了沈光:“沈大俠。”
“還有你,蒲山公。”李密見紅拂陡喚沈光之名,不覺心裡酸了一酸,不想紅拂接着就叫自己。
名爲伊人所喚,心裡一顫,李密不由出聲應諾。
紅拂向被喚兩人微笑一下,道:“敢煩兩位代替兩位妹妹展示此帖。”
沈光與李密互看一眼,雙雙走出,接替兩位侍姬,擎着碑拓法書。
待兩人擎起碑拓法書,楊素眉間一展,掀髯大笑,聲如洪雷。
楊素誇道:“好!好!相互輝映,人書兩妙!”
蔡允恭打量着碑拓法書與擎拓之人,不由佩服紅拂的眼光。
“出塵,說說其中的道理:爲何換了人,這幅法書的風神全出來了?”
與楊素並肩而坐的一個年老官員,身材高大威武,留着一部好鬍鬚,隨和地倚坐在兩個侍姬的懷裡,如一棵大樹生長在牡丹花叢。
他濃眉一軒,問道。
這人家族原姓尞,其父曾爲北魏時工部尚書,被北魏皇帝賜漢姓爲牛。其人遂姓名叫牛弘,字裡仁,與楊素小時即交下深厚的交情,及長至二十多歲,兩人時常整夜騁辯,引經據典,切磋學術。學富五車,識見超羣。隋煬帝任東宮時就愛與有學問的牛弘等以書簡神交。
牛弘曾爲秘書監,替皇帝掌管朝廷內府圖書秘籍,現擔當吏部尚書之職,封爲奇章公。別看他相貌威武,卻是天生的好脾氣,出言溫厚如和風拂過。
紅拂斂衽謝道:“承仁老垂詢,凌華班門弄斧了。”
牛弘見狀,不由端正了坐姿,道:“不必客氣。”
紅拂說:“這帖碑拓,爲北魏時所書刻,字體方剛雄強,如戎裝男兒,馳馬疆場,金戈鐵馬,無堅不推。字勢如天馬開張,龍臥虎躍。其風骨,其神韻,須由沈大俠與蒲山公來展示,才能書由人顯,人因書彰。國公剛纔覺得有所不妥,乃是展字之人,爲婀娜窈窕的江南佳麗,柔美風韻,恰克制了法書的陽剛之氣的發揮。於書的風神侵損非淺。”
紅拂說至此,一頓:“兩位姊妹花容玉貌,展示的法書以美女簪花體爲最佳。即如大令《洛神》、鍾繇《宣示》、右軍《蘭亭》,典雅精美之書也無不妥。說到蘭亭,譏者稱爲女郎書,其實右軍天分極高,襟懷風標,於秀麗中寓遒勁,端莊中含靈動。他的法書,若由沈大俠來展示,便生俠骨柔腸之嘆,劍膽琴心之妙,而由蒲山公展示,則又成一面目矣。不過,賤妾竊以爲,蒲山公所展之書,以《樂毅論》爲最佳。駕龍馭虎,甲士鐵騎,浩浩蕩蕩,以赴戎機。如此氛圍,方托出蒲山公舉重若輕、倜儻不羣的豪邁之氣。”
“紅拂妙論,令人大開眼界!”牛弘嘆道。
正在這時,外面忽有動靜,遠見家將引令宮中小內相急急而來。
所謂宮中小內相,即皇宮太監的雅稱。楊素一愕:今日何日,前幾天皇帝才與皇后雙雙幸臨司徒府,怎地又令小內相宣旨了?
小內相來到楊素亭下,叫道:“皇上有旨。”
楊素起身,出亭,行禮如儀,以候聖旨。
小內相併不按常規高聲宣讀聖旨,而是將一封封面上寫了個“旨”的黃皮書簡高遞過頭,呈向楊素:
“此是皇上秘旨,由國公一人拜閱即可。”
楊素一笑,取信展閱,卻見上面洋洋灑灑龍飛鳳舞地寫道:
“頃前得以一遊愛卿名園,品茗話舊,兼商國是,歡忭之極。尤可喜者,國公詩教有道,風流餘蘊,即姬人亦自具史識詩才,不讓詠絮專美於前,誠國之嘉兆。夫造物不易,四美難兼。願公復以春風大雅之懷,予姬自由,琴棋書劍任其擇學,以騁其才。假以時日,樂觀其成。朕願十數月後小觀進境,再瞻天人風華,領略錦心繡口。謹示楚公。御製。大隋大業某年 月 日。”
哈,後宮佳麗三千的皇帝竟看上出塵了!
皇帝給一年時間讓我更加着意**出塵,然後要宣紅拂進宮!
楊素心中第一個閃過的字眼,是一個人的名字:呂不韋。接着閃出的是“奇貨可居”、“一本萬利”八字。但他內心雖然剎那間聯想萬千,興思無窮,臉上卻是端剛鄭重,向小內相執禮極爲恭謹:
“請回稟聖上:聖上放心,老臣一定依旨辦理,不負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