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險鬥

紅拂才一踏入,落足處驟覺腳下一輕。

紅拂急提氣,躍起。

卻聽一人在頭頂上“咭”地一聲輕笑,如蝙蝠從上空向自己襲來。紅拂飛目一瞥,見幽暗的藻井上那一條黑影疾撲而下,黑影中有幽藍的刃芒閃過一閃,與此同時一道兵刃帶着風聲疾向自己背上划來。

紅拂將手中一物反手飛出,擊向來人兵刃,身在空中以“八步趕蟬”的絕頂輕功,橫行數步,避開來人撲擊,潛撲向最裡面最幽暗的屋頂角落,身形之快,幾化爲輕煙,貼着藻井面飛行。

這正是“獨孤城”裡所學得的絕技“凌虛遊飛”。若要擊中紅拂,敵人必仰面才能出手,而敵人若仰面,足下必遲滯不前,那麼紅拂就會從空中予敵暗器襲擊。來上一把“滿天花雨”,敵人勢必避無所避!

但下面並無人出手。只見楊素與楊玄感帶着詭異的笑容,正仰面看着自己。

紅拂心中一凜,急如星隕長空,下撲而出。

紅拂才撲下,只聽嗖嗖嗖聲音不絕,二十四支勁弩利箭,從四面向中間平射而出,激得風聲銳厲。箭風所帶,把紅拂背上衣衫激得起伏不定。

若紅拂遲得一遲,必遭勁弩貫體之災!

見紅拂撲下,楊玄感大喝一聲,躍起向紅拂拍出一掌,卻無聲無息無風,其出掌緩緩而至,不飄不厲。但拿捏方位恰到好處,藏着無數後着,令紅拂變無所變。

紅拂一挫銀牙,清叱一聲,在空中將掌一擊而出,迎向楊玄感掌心。

兩掌空中交擊,紅拂身子一震,倏地被擊得向後彈拋而出,如銳薄石片被擲石器擲出一般。

楊素見狀,不由揚聲大笑,由於笑得太急,笑得竟上氣不接下氣,氣喘起來:“哈哈,我兒、我兒好一招……‘無相神掌’!”

但他笑到一半,聲音頓止:

他粗壯的脖子旁多了一口短刀,刀尖已頂着喉結氣管,微陷皮肉中!

那情形予人感覺,似刀已刺入咽喉!

“紅拂,別胡來!”楊玄感見狀,急搖手道。

那握刀之人淡淡一笑:“楊大人,若要紅拂不要胡來,先得解釋適才是怎麼回事?能否讓我紅拂相信,你們對我沒有惡意?”

原來這發刀劫持楊素之人,正是紅拂。

紅拂在被楊玄感一掌擊得飛彈倒退時,眼見要撞向後面牆壁,身形一旋,如那種命名爲“歸去來兮”的飛行暗器——迴環圓月彎刀,比後退時快十倍之速,向前急射,撲擊楊素,一招之間,已然得手,將刀制住楊素要害。

楊玄感拍掌笑道:“好。你只須再把刀一送,皇帝就命喪你手,你這報仇大業算是完成一半了。”

他知道我要殺皇帝?紅拂心中一震,隨即心中疑惑:看着笑得那樣自然與開心的楊玄感,我把刀一捅之下,捅死的,可是他的老子!他咋怎麼樂觀呢?

楊玄感不容紅拂多想,續道:“你下面考慮的,是如何走出這屋子。你要對付的,不是我,而是宮內待衛總管皇神象、帶刀一等侍衛盧巨、郭贊與蕭菩薩。”

“‘九天垂翼’皇神象、‘千刀一擊’盧巨、‘春江獨釣’郭贊與‘金剛幻幢’蕭菩薩?”

紅拂揚眉道。

“正是。”楊玄感道,“這四人都是輪值在皇帝左右侍衛的高手。”

“而且,剛纔那向你出手的,能背貼藻井的輕功高手,也不是我‘獨孤城’裡的‘鐵蝙蝠’倫亮,而是皇宮內的另一大侍衛高手,‘朱須守宮’雷九。”

“你說的是那原先在江湖上惡名遠揚的‘奪砂邪神’雷九?不是說雷九性格邪惡而好淫,專門淫辱立志守貞節點守宮砂的處女,先奸後殺,被刑部派出九大高手捉拿歸案,處於極刑,予以正法了嗎?”紅拂說。

楊玄感說:“宮中侍衛總管皇神象看中了雷九絕世輕功,向皇帝出了個主意,讓刑部薰瞎了他的眼睛,閹了他那是非根兒,饒他一死,在宮中作了侍衛。”

“在雷九侍衛下,任何陌生人踏進皇帝禁宮,第一關就過不去他那‘臥雲偷雨蝕骨刺’!”

“你們算準我要殺皇帝?”紅拂問。

“你難道不是這樣想的?”楊玄感反問。

“我爲什麼要犯下這等弒君之罪?”紅拂說,“這是殺無敕之罪。我還想好好活呢!”

“因爲你要報仇。”楊玄感說,“代父報史萬歲被殺之仇。也爲父親家人報被殺之仇。”

“是嗎?”紅拂的心在沉下去,臉上卻掛着不以爲然的笑容。

“因爲令尊張千秋要刺殺家父,找雲武功一起動手。雲武功徘徊恩德情義之間,悶飲苦仇,最後被宇文述套出真情,向皇帝報了訊兒。皇帝痛恨這種目無國法的刺殺朝廷命官以報私仇之事,下令設伏,終讓令尊大人死於非命!”

楊玄感說到這裡,一喟:“其實,皇帝這樣做,也是爲了以懲效尤。隋以前亂世恩仇頗多,若人人以血仇私報方式來報仇,國法就蕩然無存,這世道這國家就會亂成怨怨相報互殺互砍的世道國家,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再說,張千秋既要爲其義兄史萬歲報仇,就得報全份的仇。除了找家父報仇外,另一份仇,便要找到皇帝了。因爲接血仇規矩,是父債子還。既然文帝已死,這筆血債便得要繼承皇位的當今皇帝來償還了。爲了自衛計,皇帝也非要殺令尊不可!”

“原來,你們……一切都知道了?”紅拂看着楊玄感道。

楊玄感說:“雲武功化名‘劍無名’教你劍術武功,暗中告訴你身世真相,要你爲父親報仇雪恨。因此,當‘獨孤城’派你去北邙山暗殺元開道等四人時,你自然分外抖擻精神,完成刺殺任傷。因爲這既是完成‘獨孤城’的任務,也是爲自己報父親被殺之仇。”

“反正這幾個人自有其該死之處。死在哪一條理由下並不重要。我們也由得你去殺了。至於雲武功,他既然活在情義恩德間難以選擇取捨,這些年來一直生活在負了情義的痛苦中,殺了他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解脫。縱然你不殺他,他也自會自殺以踐當年同生同死之約的。與你決戰北邙,只不過爲了親眼看到你武技已大成,才能放心辭世!你這一劍必殺,正是他所渴望的歸宿。因此,你也不必自責,他實際是有意棄世,自裁而死的!”楊玄感說。“既然如此,我就安排下這場刺殺,成全了他。省得他冒出什麼不合時宜的主意,危害‘獨孤城’與司徒府。”

“原來,如此……”紅拂只覺手腳一陣冰冷,“你……一直在利用我,爲你們殺人……”

“你的心願,不正是殺皇帝與我們楊家嗎?”楊玄感冷冷一笑,“那我就成全你殺皇帝。如果你還能有命活着出來,到時,我一定給你機會,讓你我之間公平一戰,以決定我弘農楊家整族人的生死榮辱!”

“我爲什麼要聽你擺佈?”紅拂說,“要以我一條命,爲你們火中取栗?代你們作你們不敢作的事,去殺皇帝?我刺殺皇帝得手之時,不正是你們殺我滅口、邀功請賞之期?”

“因爲你只有這條路走,”楊玄感說,“否則,你縱敢加害家父,現在就沒有命走出這書房!‘獨孤城’的實力,你自心知肚明,你的武功,不過與綠綺不相上下!”

紅拂冷笑:“那是你擡舉我了。綠綺的琴音殺人武技,便不是我所能對付得過去的。何況還有‘無影人’與‘殺手之王’,看來我只有死路一條了。”

楊玄感說:“但你若答應了合作,不是沒有翻盤機會。”

“……”紅拂看着楊玄感沉默。

“你至少有三種翻本機會。”楊玄感說,“一是暫不殺皇帝,先依順皇帝。以女人的狐媚術媚住皇帝,既然妲己能令比干剖心,你張出塵自然也能令皇帝將楚國公害死,甚至讓皇帝滅我弘農楊家九族!這只不過把你報仇的次序顛倒一下,先殺我們,最後再殺皇帝。”

“嗯。其次呢?”紅拂問。

“你也可以刺殺皇帝得手或失手後,招供我們是主謀。這樣把我們牽連進去,自然也能報仇了。到時,或者是皇帝,或者是宇文述等國中大臣打着爲皇帝報仇的旗號,領兵來殺我們楊家滿門。”

“這樣,我的結局還不是一個死字?”紅拂淡淡笑道。

“最後,還有一計,”楊玄感說,“那就是我們兩家合作,當你刺殺皇帝得手後,被我們拿下,你招供爲宇文述與李淵讓你刺殺皇帝,那我們可以把你放走。至於以後你能否殺得了我們父子,就看你以後的手段了。”

紅拂聞言,沉吟良久,道:“憑什麼要我相信你?”

楊玄感笑:“很簡單。因爲我若要殺你,現在就可以殺你!”

紅拂說:“你不怕我殺國公?”

一人大笑,從門外進來:“因爲國公不在你手上!”

紅拂望向那人,不由一怔:這進來之人,長髯飄拂,不正是楚國公楊素?

楊素仰天大笑:“我楊素若沒有這一點防範,如何能活到現在?至少被仇家殺死十七八回了!”

“這個西貝貨,如此委頓、猥瑣,哪有老夫半點威武、風流的風度?”

楊素笑說至此,不由輕輕笑喘起來:“出塵,枉培養你風鑑之術,竟會如此看走眼、貽笑天下!”

紅拂看着眼前這個臉上閃着紅光、丰采與風儀都要比手上這人來得既神氣又威武的真楊素,不由心中暗責自己大意,在如此關鍵之點上,犯了失着!

楊玄感笑:“凌華,現在,我們可以合作了吧?等到將來我作了皇帝,你再來造反報仇也不遲!當然,你也還可以在我作皇帝之前,就投身敵對陣營,在戰場上與我鬥智鬥勇,來報這生死大仇呢!”

紅拂略一沉吟,點頭道:“好!答應你。”

她把手中刀一收,將手頭這“假楊素”推了過去:“既然殺你無用,權且寄下你這個幫兇一顆狗頭,日後再來取!”

那假楊素腳步踉蹌地被推出去,眼看就要到楊玄感身邊,楊玄感目露狂喜之色,一把拉過,護在身後。

“哈哈哈”楊玄感不由大笑。

但他才笑得兩笑,便閉上了口:也沒看清紅拂身影如何閃過,紅拂已到自己身後,將“假楊素”再次抓住,那真楊素也被紅拂蹴翻在地,而且似還被紅拂在蹴翻之時點中了要穴!

紅拂一手仍以短刀制住假楊素,另一手以那柄原本插在她背後的紅拂塵,將那長長的拂塵扣在楊玄感咽喉上。

那扣住楊玄感咽喉的紅拂塵上,凝聚了紅拂一身功力。

只須紅拂發勁,楊玄感就會斷喉而亡!

——紅拂,竟在一霎那間,以快到不可思議的身手,連制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