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李靖正在門前空地上,爲馬捉蝨子。
李靖看不得在這匹白馬的身上,撥開馬毛,馬身上這兒那兒,時不時便現出一個被大蝨子叮過隆起的疙瘩兒,這種疙瘩兒,尖上還呈現出一個細紅的點子。
就像他容不得快劍霜刃那一泓秋水,間隔着一個難看的鏽斑。
於是他選擇了這一天,爲馬捉蝨子。
紅拂無事,便端了張條凳坐在掃得不見一絲草屑鏡也似清淨的空地中間那棵大石榴樹底下,執着一把菱花銅鏡與紅木梳,在梳理着她那一頭長可委地的長髮。
在門口,確燉着一鍋肉,那是前天李世民派人送來的他們兄弟打獵打到的虎肉。爐中柴塊燒得旺旺的,一口大鐵鍋的肉湯燉得滾開滾開,鍋蓋的縫隙裡,便鑽出透心的香,肉香來。甚至有燉得油浸浸的湯順着鍋蓋沿滋滋冒出,在鐵鍋邊上化爲黃油,再翻過鍋沿流下,被爐火燒着,發出一股脆香,發出一道藍焰。
“啊,好香啊,這是虎肉的香氣!”
這個人似是被風飄得遠遠的肉香引到這兒來的,他從那匹跛腳瘦黑驢上跳下來之後的第一句話,便是讚美那肉的香氣。
隨後他把目光掃過爲馬捉蝨子的李靖,落在樹下正歪着腦袋梳着一頭長髮的紅拂身上。
這人的目光與紅拂一接觸,便膠在紅拂身上,不再移開。
“好長好長的一頭長髮,可媲美張麗華!”這人道。李靖聽這人如此說,不由向他睃了一眼,卻見是一個相貌平常中等身材的黑衣江湖客,揹負長形包袱,不用問,應是刀劍類武器,腰間鼓着革囊。李靖注意到這江湖客手大腳大,骨節奇粗壯寬碩長大。
這江湖客的眼睛,有些像獸。雪山上的獸。
爲什麼會這樣想,連李靖自己都不知道。
這個江湖客說完,作了個讓人吃驚的動作:從驢背上取下鞍薦挾着,走近過來,爲了看清垂頭梳髮的紅拂的相貌,在紅拂的腳前數步遠處放下鞍薦作枕,就地躺下,一手撐地支腮,側着頭打量着紅拂梳頭。
這廝好生狂野!李靖心裡這樣想道,他停下了撥翻馬毛的手,手背上的青筋陡地一盛。
一股怒氣同時在李靖的心中一盛。
李靖就要作勢立起發難。
但他看到紅拂那攏在身後長髮的纖纖玉手,那蔥管似的玉指,擺出一個手勢像一條靈巧的小魚擺尾似的向自己搖了搖,示意自己不可亂動。
李靖將下牙牀動了一動,似是嚼碎了一顆無形的鐵蠶豆,無聲地嚥了下去。
他相信她的判斷。
因爲身在司空府閱人無數精於風鑑之術的紅拂,既然叫自己不可輕動,定有她的道理。
何況,紅拂目前還沒吃什麼虧。
既然紅拂叫不要輕動,他便只有靜待下文了。
但沒有下文,一個靜靜地躺在地上,默默地看着梳頭,一個靜靜地坐在凳上,靜靜地垂頭梳頭。兩人均不發一語。
直到。
直到紅拂把一頭長髮全部理順,將那一匹瀑布似的長髮攏起,盤成疊雲般的菩薩髻。
直到李靖把馬屁股上那一綹馬毛不停地以手指梳理,將那一綹馬毛梳理得像銀鑄一樣絲毫不亂,發出整齊而細長有序的一縷縷銀光。
待紅拂盤好頭,盈盈一笑,站起之時,那江湖客才嘆了一口氣,開了口。
他還是讚美紅拂的長髮:
“好一頭青絲如雲。”
紅拂斂衽施禮:
“多承讚美。敢問客人尊姓?”
那江湖客一笑,露出黃黑的臉上一口雪白的牙齒:“敞姓張,‘挾長弓兮射天狼’之張。”
紅拂道:“怎地如此之巧?我也姓張,若同輩論交,依年齡我當是妹妹了。”
紅拂說罷,行禮拜道,“妹子這廂有禮了,敢問兄長排行?”
那江湖客道:“不敢,在下家中行三。你呢?”
紅拂說:“妹子在家中爲最長,同時也是最幼。”
江湖客不由發出一聲爽朗的笑:“如此,愚兄慶幸在此得遇一妹了!”
紅拂捋了一下鬢髮微微一笑,將目光向場中的李靖遠遠望去,揚聲道:“李郎,快過來見過你三哥!”
李靖聞言,直起腰在馬屁股上拍了一掌,讓馬搖尾走開,高聲應了聲,大步流星過來,走近了,站住,向那江湖客抱拳當胸:“在下李靖,見過三哥。”
江湖客凝目李靖眉宇之間,暗加頷首稱奇。
他正要開口接言,卻聽一個聲音在遠處冷冷道:
“虯髯客,若真是好漢子,便與在下決出劍道高低!”
李靖與紅拂同時向發聲處望去,卻見一人遠遠而立,李靖只覺這人的劍特別長大。
紅拂見了這人,眉頭一沉,道:“沈光來了!”
“‘肉飛仙’沈光?”李靖一凜,他久聞長安遊俠沈光之名。
被沈光叫爲“虯髯客”的那位江湖客,深深注了遠處的沈光一眼,緩緩站了起來。
李靖向這個叫“虯髯客”的江湖客問道:“三哥與他有仇?”
虯髯客沉聲道:“在下張仲堅,這世上若有私仇,只有一人,絕不是他。——但他與我,命中犯克,這一輩子是相互耗上了,直到終究一天,兩人分出個高低來。”
虯髯客說完,大笑:“他既來了,我不能不去。李老弟,你深諳權變韜略,三妹得你,可算得人。然須記住,大丈夫不患功名不立,唯患明珠暗投。”
虯髯客說完,哈哈一笑,將雙手往臉上一抹,臉形頓一變,不僅黃臉變作黑蒼如鐵的膚色,還多了一部虯髯環腮的威武的鬍子,這黑臉加上濃須戟張,便顯出一股逼人的英氣來。
紅拂見了,不由嫣然:“原來宮中刺殺皇帝的,就是你!”因爲那天雖然刺客蒙着臉,但蒙臉面巾下,流露出部分虯髯來,雖然短而少,還是讓紅拂記住了這個特徵。
虯髯客不答,深深望紅拂一眼,長嘯一聲,騰身而出,向遠方的沈光奔去。
沈光見虯髯客來,頷首略微示意,轉身向東南方向奔出。
沈光與虯髯客兩條人影一前一後,頓如流星趕月,向遠方奔去。
望着虯髯客與沈光遠去的方向,紅拂與李靖默然良久。
紅拂輕輕嘆了一聲息。
李靖望着紅拂:“你在爲他們擔心?”
紅拂道:“沈光號稱劍術輕功長安第一,三哥此去,兇吉莫測。”
李靖淡淡一笑:“我則在爲沈光擔心。”
紅拂揚了一下眉:“哦?李郎何故出此驚人之言?”
李靖道:“虯髯客威武之氣,更猛過沈光。若以兩人氣魄言,沈光不過鋒將之勇,虯髯客則有上將之風。”
紅拂聞言,半響無語,幽幽道:“但即使戰場之上,也常有輕俠鋒將,鼓血勇神威,從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
李靖說:“你在爲三哥擔心?”李靖問時目光含了殷殷探詢之意。
紅拂望着天邊有些怔忡:“這人我雖與他不過兩面之會,但心目中竟有種相識了許多年許多年的感覺,似是真是我哥哥一樣。他此去,不由不讓人擔心。”
紅拂把目光收回,望向李靖,目光中彷彿閃着無形的劍光刀影:“我看到過沈光出手,他的武功,絕不在三哥之下!”
李靖聞言,在地上揀了三塊石頭在手,找個地方箕踞而坐道:
“聽你如此一說,待我試爲他們一卜!”
李靖唸唸有詞,猛地一出手,將三塊石往空中拋起。
三塊石在空中,或高或低,或疾或緩,弧度角度各不相同,但奇的是落下時忽同時一快,怦地一聲撞在一起,然後三塊石呈等腰三角形,向地上落去。
紅拂看着裝神弄鬼的李靖,不由心中好笑。
眼明的她看到三塊石頭還是三塊石頭,並沒掉下任何石屑來。
所不同的是三塊石頭上,各多了一道裂痕,粗細長短續斷不一。
但李靖居然一臉嚴肅,臉沉如水,俯身細察着石頭上的裂痕,嘴角咬出一道陰影來。
他彷彿真從這三塊石頭的裂縫裡,看出了命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