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工作筆記本,刺激了王喜鵲深入探索阮濤心靈深處的慾望。 她認爲,阮濤這個所謂的《工作筆記》本里面的內容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但確實是這個叫阮濤的懸圃縣公安局前副局長——如今的犯罪嫌疑人自己寫的,他爲什麼要把自己所犯罪行這麼認真地記下來,而又讓讀到它的人難以相信呢?那個“4”又是什麼人?
好象是他的弟弟,不,侄子?關於此人是誰,還是王喜鵲後來電話中特意詢問了肖子鑫之後,才搞清的。
當時她心裡想的是,或者,是他現在的手下某個警察同夥之一嗎?
就內容看,措詞簡潔,但傳達出的信息量很大,完全符合一個縣公安局副局長的思維能力與文筆水平,正像肖子鑫的感覺一樣,她有理由相信此人相當複雜。她也明白阮濤記下的種種罪惡並不一定是“他”的全部秘密,然而這份奇怪的東西除了他的名字比較真實外,其他同夥都是一個代號。非常不可思議。
越是如此,王喜鵲越是覺得箭在弦上,她不能不認真思考如何在報道此案的同時,怎樣深入去探討一個曾經在公安系統工作了幾十年的老警察的內心世界,到底是怎樣的?到底是什麼讓他的人生目標和職業使命感發生了如此巨大和難以置信的扭曲與轉變??
“恩,”王喜鵲想,“要寫好這個事件的報道,寫好這個奇怪的人——重大犯罪嫌疑人的內心世界,也可以完成席總未交給她的報道之外的任務。”
對此,她也可以在跟肖子鑫深入探討時,有話可說。
從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過渡到法律上人人平等,已經成爲現實中的迫切任務。象阮濤這種辦案人員在辦案中可能已經觸犯了刑律,但按照現有的法律體系,一般規定執法人員享有了過多的權力,而對他們的處罰規定相對比較簡單粗糙,落到實處對他們的處罰是很輕微的,這也是警察刑訊逼供、檢察院監督不力、法院錯判案件不時發生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是阮濤不同,他已經不是一般的違反規定,而是赤果果地犯罪事實了……
警察權是否得到應有的控制,是國家文明的標誌之一。
女記者王喜鵲越看越覺得,肖子鑫這次能把這個阮濤拿下,對於國家整體警察的名聲和懸圃縣地方社會治安綜合治理來說,實在是大好事,不容易啊。同居未婚夫隨團去邊遠貧困鄉鎮巡迴醫療未歸,這有利於她思考。但也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窒息感。
夜深人靜,孤身讀着這本駭人聽聞的“工作筆記”裡面記錄一個公安局副局長與犯罪嫌疑人的血腥兇案和作案的心路歷程,甚至還附有一份荒唐的“遺囑”和“我的自白”。
她不舒服地坐着,再次環顧客廳,電視裡發出的光線使她感到前方只是一片混飩。她低下頭繼續看,工作筆記本上的字就像屏住氣息的兇狠的野獸,猝然使她感到害怕,彷彿這些野獸就在房間哪個角落蹲伏着,隨時可能在她身上尋找慰藉。
王喜鵲幾次起身檢查了門窗,仍不放心,回來幽幽地回頭又盯了一眼。心裡打了個寒顫,隨即移動了一下身體,她儘量離光線暗的地方遠一些。不知爲什麼,她有些害怕,剛纔莫名地滋生出的優勢又莫名地離去。
阮濤和金老八、徐小權、關小宗、馬雙遼、馬雙通兄弟他們的同夥到底是些什麼人呀?工農兵政文?工農兵政商?她擡起頭來,這時,一陣寒顫又通過了她的全身……就在剛纔,她的目光隨意掃向前方時,那混飩的一片蒙朧中,在彩色影像活動的面孔裡有一張蒼白的臉,一張中年人的臉,帶着不可捉摸的神色正盯住大樓的窗口。
不會的,她安慰自己。阮濤此時已經關進了懸圃縣看守所,他的同夥也已經成爲甕中之鱉,即使兇殘也早已全部落網。有什麼好怕的呢?
待驚訝的目光逐漸變得平靜時,她拿起手邊的工作筆記本繼續看了起來。
但是看似平靜的王喜鵲,想着隨之而來的殘酷事實,內心在一次一次戰慄。最讓她觸目驚心的案子之一,就是現在仍未水落石出的這起市委書記滅門事件。雖然阮濤的筆記本里並沒有這個案子,可裡面的許多記載又無時不讓她聯想到那個滅門案,犯罪活動有許多相似之處,是任何人也無法預料的,她又心懷鬼胎地朝四周看了看,生怕剛纔幻覺的那個野獸神秘地藏在離她不遠的某個地方。
即使不說什麼,但目光一接觸到想象中他們的眼神和他們散發出的野獸氣息,那種莫名的恐懼感就會傳遍她的全身。
呵呵,好在,天亮了。
昨夜心情,今日感受,全然擰成一股繩糾纏在一起了,驚悚越來越少,安全回到身旁。阮濤好象在故意暄染什麼。必死無疑——他自己這樣定性。
整個這些年來發生在懸圃縣的幾起大案要案情景被他“記錄”得淋漓盡致,其中就有有關他參與偵破、策劃或指揮的罪案,卻不透露一絲目的與動機。真是一個奇怪而詭異的人!有的他參與偵破,有的他又是主使策劃人之一,她低下頭一邊看,一邊聽着自己微微的喘息聲,彷彿從哪兒飄來一股霧氣滲透在她與工作筆記本之間。
這種霧氣有一瞬間血腥味特別濃烈,突然使她不明白自己身處何地,是在自己舒適的家裡嗎??
不能確定。實在是她看得太投入,筆記本里那些大案記錄的狀態和那天她去採訪肖子鑫談到的案發時的記憶混雜在一起,她又像是在市委的大門口,苦苦尋找不到採訪線索,又像是在下午的公安局裡,聆聽肖子鑫的分析和建議,又像是仍坐在總編席開珍旁邊談話,要她無論如何“抓住”,也像是在昨晚的電視節目中聽着那兩個女人可怕的說話聲……
一下子,恍惚中她的思路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令人關注的滅門案上去了!
哦!
王喜鵲想起9月28日那天的情景。那天下午,當她回到家時,突然接到了一個人電話,告訴她天賜泉山莊發生了殺人案,對方驚恐得語無倫次,說不清楚自己剛纔看到的一切。報料人是個維修工,當警察到達,他們這些人已經被欄阻在山莊大門外時,沒有人再能夠提供這起滅門案件的詳細內容和可疑細節。
這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突發事件不但深深地刺痛了報料人,也讓她驚駭不已。
包括此時此刻。
這時,身邊電話突然發出聲音:“鈴……”
王喜鵲跳起來,遽然驚醒,她真的嚇得不輕,手中的工作筆記本滑落到地上。太陽光已經照射進來,她順手拉開窗簾,帶着恐懼後的一絲餘悸彎下腰一邊撿失落的物品,一邊感到臉熱烘烘的。電話是報社打來的,告訴她有北京的特快專遞。
“哦……是什麼?”她囁嚅着,手心裡也沁出汗。
“確切地說不上來。”男同事禮貌地說,“我也是剛看到,好像是人民日報社的東西。”
“好的,”王喜鵲定了定神,補充說,“好的,我一會兒要出去,不重要的話下午或明天再交給我吧,好嗎?”
放下電話,王喜鵲衝了一杯咖啡,她把工作筆記本打開在扉頁上,放到一旁,手裡握着杯子,旁邊黑色液晶電腦屏幕中偶爾映出的她的臉色是那麼荒蕪與頹敗。
民衆有權利發表意見,尤其是對與自己利益有關的法律的制定。尤其是地方上的領導,大權在握,一意孤行,一旦得罪了不要命的老百姓,他們的生命也就有點可怕了,目前中國民間的聲音有兩種傳達渠道,一是通過人大代表,二是藉助媒體。
“自己不正是在努力地做這個工作麼?”
王喜鵲想到,第一種渠道並不順暢。人大代表與選民之間的溝通幾乎不存在,很多選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權力賦予了哪位人民代表,而代表都是非專職的,想和選民溝通也找不到高效的機制來進行;第二種渠道同樣未能發揮功效,在法案未向社會公佈的情況下,媒體所披露的信息就顯得格外重要,然而多數相關報道都是內容雷同的,而對一些明顯有爭議的條款都是避而不談。
法律作爲一個系統工程,所起的作用大小、取決於木桶最短的邊。
無論如何,在天朝,警察的權力過大,當官的權力更是如此,對於處理社會糾紛會帶來一定的便利和更高的效率,然而,不受控制的權力必然導致少部分人濫用權力。這時就會影響官場和警察隊伍的整體形象,所有的警察都不得不爲這少數害羣之馬的行爲買單。而有時候,他們自己也不得不結束生命和官場生涯……
對於民衆而言,警察掌握過大的權力,或許能夠爲多數人帶來較少的福音,但同時必然會給少數人帶來極大的傷害。而在一個公平的社會中,少數人的利益和多數人的利益同樣不應該被忽視,默許少數人爲多數人買單的行爲同樣年可取。
因此在法律的制定過程中,平衡警察權力與公民自由之間的關係是一個雙贏的過程,不平衡的後果是雙方同樣受到傷害。而達到此種平衡需要的是兩者都能夠充分表達自己的意見。《治安管理處罰法》中平衡的缺失就在於前者充分表達了觀點,而後者的觀點被嚴重忽視。
警察權力與公民自由是一對矛盾的統一體,應當是互惠互利的雙生子。向一方利益傾斜,不經過全民討論就匆忙出臺的法律,事後不知道還要做多少修補的工作。這也不是部門立法者想要的結果。
不受監督的權力必然導致腐敗,這是永恆的定律。
她覺得不管是懸圃縣公安局,還是長角市公安局,公安機關不同於一般行政機關,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既擁有刑事司法權,又擁有行政執法權,而且權力的行使比較分散,如果缺乏及時、有效的監督,便容易被濫用,導致腐敗。因此,擁有不同於一般行政機關的權力,必然要求有不同於一般行政機關的監督。
“恩,這些想法和觀點,我會慢慢體現在這次報道中……呵呵……”她笑了,笑逐顏開。
王喜鵲打開復印機,綠色的指示燈一眨一眨地亮着,已經開始工作。她想把這一百多頁的東西全部複印下來,雖然她覺得這是不小的工程,可這樣所有的內容就可以日後慢慢地看,也可以更好地分析研究一個老基礎公安局副局長的心理病變過程,她給自己的理由很充分:“我並沒有違反承諾,只是留給自己看,也許破案之前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些內容。”
這樣做的時候,心裡仍然暗暗思忖着工作筆記本里面一些話的含義。她甚至有點兒沾沾自喜,這些內容,大概現在連身在其中的市公安局孫偉和李鐵明他們都還沒看過呢。
“而我卻搶先看到了,謝謝,謝謝肖子鑫哈!”她想給肖子鑫打個電話,又覺得時間不合適,算了……
今晚,會像以往無數個不眠之夜一樣,至少她還將在文字圍城裡奮戰到午夜兩三點。她要把自己所有的第一感覺全都記下來,如果真寫一部新的紀實文學作品,她就把這些真實的東西全寫進去,她敢說,自己是這個城市裡最敬業最忙碌的人之一。
她的作息時間簡單而明晰:每天午夜兩點休息。早晨9時三刻趕到報社修改最後一稿,然後出去採訪。中午12時吃午飯,或跟採訪對象一起進餐,小憩一會。下午14時出發採訪,17時30晚餐。如果有重大采訪,晚餐和接下去的時間就不好說了,一切都會瞬間變得繁忙而緊張……
無論如何,今晚回來後肯定開工一直幹到午夜兩點。整整七年兩千多天,就算是逢上節假日被人拉去喝酒也不敢喝醉,怕耽誤寫稿,被報社同仁私底下譽爲風情萬種卻從不敢醉的“鐵娘子”。
機器輕微的嗡嗡聲停止了,王喜鵲像被《工作筆記》的內容施過魔法一般,定格在電腦桌前,腦袋裡波濤洶涌卻又一片混沌。全部一夜看完是不可能了,好在現在她有了複印件,可以從容不迫地想看就看,慢慢研究了。
她打開肖子鑫給她的材料袋。那些跟工作筆記本放在一起的a4打印紙的內容,沒有時間看了,只是匆匆忙忙掃了一眼,什麼貪污受賄、上訪、強姦、猥褻、繼女、母親、搶劫、爆炸。
她彷彿置身於什麼東西的邊緣或者內核之中,雖然這些內容大部分每天她都能看到,可現在感覺變了,似乎某種跟阮濤思想感情有關的神秘而不可窺測的事實逐漸開啓。她不明白,這些亂七八糟從報刊雜誌或網上得到的東西,爲什麼會被阮濤放在一起保存。
她只是再次按下按鈕,全部照單複印下來,以備研究。
她是個精明強幹的記者。她懂得事實真相的意義。一連十數小時,她都在思考落筆的最佳方式。事實上,一方面她已經忍無可忍,在衆多媒體爭奪、探密、扯皮、圍追堵截的困境中,希望找到途徑,儘早在報紙上公佈事實真相,希望獲得衆多的關注認可,重新找回以往“首席”的那種自信,也是她一貫主張。
但另一方面,她似乎覺得無從下手。她心裡完全明白,尤其是真正看過了阮濤的這個犯罪筆記本之後,女記者王喜鵲明白了肖子鑫因爲對她欣賞和信任,“私自”將阮濤記錄自己罪惡的工作筆記本交給她,已經實屬不易。可是這樣一來,反而有了顧慮重重,覺得不知從何下筆了。
呵呵……
雖然現在報社老總席開珍最關注的市某領導全家滅門案還沒有一點信息,但有手頭的這個,也已經非常不易了,關於肖子鑫的意圖和阮濤日記的情況究竟如何報道,她昨夜設計了n種方案,一直都沒有敲定。
她當然知道,如果說將《工作筆記》在《長角晚報》上合盤托出,那會是一種什麼哄動一時的巨大社會效果,她心裡一清二楚。可她覺得暫時不宜這樣做,即使案件全部偵破,阮濤和金老八他們那些人的同夥全部公開審判的一天,全部公開這些令人觸目驚心的內容顯然也不合適。那麼到底怎樣才能既能公開一部分真實的內容,又不至於引起市領導的不滿呢??還真難啊……
作爲一名持筆如槍的士兵,她既要隨時都想聽候主將的差遣和指令,但面對某種榮譽誘惑,她覺得不能這樣做。
至少,她要對得起肖子鑫的信任和職業道德。
現在她明白肖子鑫爲什麼讓她先睹爲快了——責任。
警察+記者,肖子鑫至少在這個問題上,無疑是非常欣賞和信任她的,否則,根本不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私下交給她看。上班前,王喜鵲從漂亮的小抻包裡找來記事本,大致記下昨夜的一些瞬間感受和想法,準備晚上回來再詳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