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濃重的霧靄炊煙好像一張大網,很快籠罩了山城火車站附近的樓羣、衚衕和馬路。徹骨的寒氣從地溝的每一條石縫裡滲出來,好像刀子一樣剜進人們的皮肉裡,即使裹着厚厚的軍用大衣搜捕的人們也難以抵禦風寒。
一天熬『藥』一樣熬過去了。
在這裡,聶大洋、李海看到了追捕他們的通緝令。白天的時候,他們心驚膽戰地跑到市內轉了一圈,毫無目的地轉,除了中間在餅鋪、包子店停下買點吃的,只在大街小巷『亂』走,連近在咫尺的玉皇山、靖宇陵園都沒敢去,目的僅僅是等待天黑。
比大哥高強幸運的是,他們現在不餓了,兜裡的錢發揮了作用,手裡又有了車票,只等着熬過這陌生城市裡最難熬的一天,希望老天爺保佑他們晚上平安無事地闖過車站一關,順利上車,剩下的……
當然,車上警察也厲害,查得一樣嚴格,可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
人到了這時候,步步驚魂,只能聽天由命了。
可是,中午凍得實在受不了,他們硬着頭皮走進一家超市準備取取暖時,看見了關於他們的事,關於他們4個人的通緝令!呵呵,最搞笑的是食品區相鄰的就是電視機售貨區,大大小小的電視機正在播送他們的大名,一順水的,都是一個臺,霎時,再一次嚇出了聶大洋一腦袋瓜子頭髮,掉頭拉一把同夥就往外走。
李海也聽到了那聲音,還往那邊瞅了瞅,儘管一個個屏幕上面只寫着他們的名字,並沒有他們的一張張照片,女主持人躲在裡面看不見的地方念通緝令,但那嚴肅的聲音、那陣勢、那震懾還是太大了!
跑出來,我考,那聲音還在耳邊響着響着:
“希望全市機關、企事業單位及廣大……”
“注意發現和提供高強、聶大洋和李海三名逃犯的線索!”
“聶大洋、李海!”
“聶大洋、李海!!——”
餓地天!冰天雪地,人羣熙攘,剛剛鬆馳了一下的緊張神經又遭到徹底毀滅,這次更直接,比一天前哨子溝鎮那次更厲害。那次,開始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只是聽到哥的命令,下意識跳起腳來跟着分頭逃竄而已。
而這一次,親眼看到這座他們根本就沒有到過,也沒有招惹的陌生城市正在到處抓他們,親耳聽到公安機關發出的號令及指名道姓要捉拿的人犯了什麼什麼罪!而且知道了懸圃縣公安局長肖子鑫也親自帶人到了這裡,跟當地警察一起到處抓捕他們,對於“聶大洋、李海”——這兩個此前只知跟着哥幹壞事,不計後果的小『毛』賊而言,衝擊波已遠不止平地而起的一場圍捕風暴,遠遠超過八級地震了!
“看見沒?”
“咋沒看見!都上電視了?咋辦哪?”
“我哪知道啊?”
“李濤叫人抓住了,關在xx看守所去了?”
“是這麼說的。沒聽見說高哥。他沒事吧?”
“誰知道呢?”
喘一口氣,平穩一下心態,他們發現了一個漏洞:“上面沒有咱的相片,要有,就完了,連門都出不來說不定就讓人抓住了。虧着沒有咱照片,要有就完了,今晚車都上不去,票也白買了。你說是不?”。
“票呢?”
提起票,二人在轉盤街西北500米外飛機樓轉角的一排楊樹下,風把上面掛着的積雪吹下來,旁邊就是一連幾幢黑壓壓的老式五層樓。那是原先某部駐軍的家屬樓。看了票,票還在,兩個同夥壓低了聲音交流、探討問題。看看能否找到一點相互安慰的理由,或者說剩下的幾個小時裡能否找到更好一點的出路。
不過,這時候手裡的火車票,偷偷地看過之後也已經讓人害怕。
前面顯然已經是無路可逃,一切都無濟於事,沒有出路。
在家的時候,天老大,他們老二,在懸圃縣有一段時間他們跟着金老八或者高強走到哪都橫着膀子晃,手上有好幾起持槍搶劫案,如今逃跑在外又刺傷了警察,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天老大,警方老二了——如果不是在外面一天到晚凍得實在受不了啦,無法度過這漫長嚴寒的冬季,聶大洋、李海是不想離開大街小巷這個“保險箱”跑進超市的,這一進一出,再踏上冒險之路已經完全喪失了逃亡信心。
兩個傢伙一邊走,一邊小聲埋怨同夥。
這回倒好,進了一趟超市,啥東西還沒看清楚呢,迎頭痛擊似地就聽到了電視臺在反覆播送自己的名字、罪行,餘下的時間咋過呢——大街小巷都不安全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人認出來,有所覺察還好辦,萬一被人家認出來了自己還不知道,就完了!
逃離哨子溝鎮這麼長時間,不,準確地說,自從第一次搶劫至今,離開哥的領導和指教,二人最頭疼的就是跟人打交道,逃到大化市後更是這樣。
沒了主心骨似的,做了那麼多壞事,在懸圃縣耍了那麼多流氓,搶那麼多錢啊,他們知道警方輕易不會放過,因此,在不得不迅速離開超市後的時間裡,他們無論走到哪,腦袋後面都要長個眼睛,躲着警察、警車,時刻防止被人認出來,更提防着從什麼地方突然撲出來一個什麼人抓他們,走道走衚衕,吃飯揀最快的吃,吃完抹抹嘴擡屁股就走,決不給任何人留下印象……
看到有人來了,李海騰地站起來,臉上像噴了豬血一樣紅。他衝身後的聶大洋緊張地眨了眨眼,趕緊握了那票,一把揣進衣服裡,小聲說:“快走吧。”
往哪走呢,往哪走都像作妖似的顯眼,弄不好就『露』了餡兒。咳,世上的理兒,怎麼繞騰,到頭來,總歸人是人,鬼是鬼,磨坊是驢,罪是悔!該是咋回事,還是咋回事,賴不掉的!
雖然以前的事表面上自消自滅了,但是如今聶大洋被驚悸攪動起的心境,看來一時還難以平復。李海想安撫他幾句,可他自己的心境還不知誰來安撫、排遣鬱悶呢。他自覺不像“哥”那樣會說,高強一嘮社會嗑,怎麼就一套一套的呢?那麼俏皮,不信都不行。想到高強,他也發起呆來,哥如今在哪呢?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眼前總是像做白日夢一樣恍惚、遊移。
……
百里外,高強正在東躲西藏逃竄。
這幾個二十歲上下的農村年輕人,面對改革開放後河北日新月異商品經濟時代的到來,一無所長,空有一副皮囊簡直無法適應,更沒有辦法生活下去。連個媳『婦』也混不上,這輩子活的,他們常常在一起感到要多窩囊有多窩囊,但也正因爲如此,他們周身的『性』飢渴也就來得比一般年輕人更加強烈。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瘋狂追逐女人和搶劫便成了他們每天早飯後出村的“必修課”。只要有機會,他們決不放過。
現在,逃跑路上,一切一切都找上來了。
高強還沒復員回村的時候,李濤、聶大洋、李海他們無依無靠。有家錄相廳一到晚上10點以後就放“黃片”,他們是那裡的常客。一到晚上閒『蕩』無聊時,交了5塊錢,就進去了,有時到那裡他們並不是去看黃『色』錄相的,而是到那裡去睡覺的。路上,買一瓶小燒酒、烤腸等食物,吃完喝完,就倒在沙發上睡着了,家也不回……
後來陣地又轉移到網吧,行爲方式一模一樣,qq什麼的『亂』弄一氣,只往壞處變,不往好處變。有時候覺得網吧睡覺貴,又回到錄像廳睡覺。
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一段時間裡,高強、李濤、聶大洋、李海偶爾住在縣城裡的一個朋友家,但那裡也不安全,朋友總犯事兒,他們擔心哪天弄不好讓警察一起給查進去。多數時間,就在各個洗浴中心浪『蕩』,那裡既能洗澡,又有小姐好玩,不過,也不算安全,因爲治安隊總去查。
沒辦法,呆的最多同時也認爲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一個叫夢達的小旅店,在那裡,樓梯底間正好有一張破牀,上面還有破被,外面有一布簾擋着,外面來來往往的人看不着他們,每晚只要交給老闆5塊錢(爲了拉攏老闆,有時扔給老闆10元錢還會說“別找了”),就可以消消停停、安安全全地在裡邊躲避警方可能對他們的抓捕危險。
有一次,剛剛到縣城裡的高強在兒童公園附近的蒙朧舞廳跳舞時認識了李虹豔。當時,李虹豔只有22歲,還是個姑娘,但身子早已不是處女了。此前她處了個對象,是當地駐軍一個外地小戰士,李虹豔懷孕後,這個小戰士也已經復員走了,不知道他家到底在遼寧還是河北,李虹豔也找不到他。
孩子生下來後,李虹豔就開始風『騷』起來。
孩子被送到母親家,她則天天泡舞廳。
想女人想瘋了的年輕人正是這時遇到了李虹豔。他比李虹豔整整小三歲,不在乎李虹豔是怎麼回事,反正李虹豔只要是個女的就行。雖說李虹豔長得個兒矮了點,不過模樣還行,又挺風『騷』,於是高強一進舞廳就盯上了她。
幾圈跳下來,已經心中有數,正好中午了,他就邀她一起出去吃飯。
在蒙朧舞廳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裡,二人邊吃邊開始了交談。
高強說:“哎姐,你叫啥名?”
李虹豔嫣然一笑:“我叫李豔。你呢,大哥?”
高強一笑:“我呀,你猜猜。”
李虹豔風『騷』地一推他:“猜不着……”
高強說:“我叫高明。”
都是騙子,又都將自己名字縮水了。其實誰都明白,只是不說穿而已。這種見面沒有一個說真名的,高強喝了一大口酒,突然壓低聲音對李虹豔說:“猴見猴你別跳,賊見賊你也別貓腰,我『操』你媽的,這事兒你要能胡弄得了我,我是你養的——我都敢摳眼珠子跟你他媽打這個賭:你百分百跟我撒慌,這事兒我懂,你肯定不是叫‘李豔’!”
李虹豔一口咬定說她就是叫“李豔”。
高強說:“你是也好,不是也好,這事兒我先不過問你。你願意說就說,不願意說就不說,那你家在哪兒住呵?”
李虹豔說:“在江北。”
高強鬼笑一聲,突然又一指自己的鼻子,說:“不瞞你說,姐,你再猜猜我是幹啥的?”
李虹豔不說話了,紅着臉盯着李海看,搖搖頭。
高強說:“我也不騙你,我不是正經人,哎,告訴你實話,我就(是)流氓,不務正業那夥的,剛從裡邊出來。噯!我想跟你交個朋友,怎麼樣,你幹不?”
李虹豔突然笑了,還是不說話。
高強:“你要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反正不缺你吃不缺你喝就是了。行,你就跟我走。”
李虹豔:“跟你上哪兒呀?”
高強:“回家唄!”
李虹豔:“你說的都是真的?”
高強:“犢子騙你!”
李虹豔:“那行,大哥,我跟你走。”
……
呵呵,自從去年高強復員回到了家鄉,李濤、聶大洋、李海他們三個小兄弟都投奔到了他的麾下之後,其實有一段時間高強自己都覺得特別沒奔頭,在縣城裡大街小巷晃來晃去的他們也覺得沒有出頭之日,後來高強認識了金老八的手下之後,一拍即合,把事情越鬧越大,直到把天捅了個窟窿,現在懸圃、吉林警察到處都在抓他們,他們怎麼辦呢?
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聶大洋、李海坐公汽返回了火車站。
在那裡,他們決定給家裡打個電話。
電話一通,就受不了,也後悔了!電話那頭,不知是誰的母親,一個女人一聽是兒子就哇哇大哭,說的啥一句話沒聽清,都叫抽泣和淚水覆蓋了。哭得心酸,叫得心驚,本來是要從電話裡得到點靈魂安慰的,哪知電話一通驚悸不安的靈魂更加受到直接的最後沉重一擊!
就彷彿親人已經不再是親人,父母也不再是親生父母一樣,一剎那,反倒死死掐着話筒,一句話也回答不出,眼淚嘩嘩滴不知跟家那邊咋說好了。
“說啥呀!”
“抓住就是個死……”
顯然家那邊早傳得一鬨哄地了,家鄉就那樣,一有事,親戚朋友、十鄉八屯沒有不知道的了,高強、李濤、聶大洋、李海在懸圃懸圃犯事,又扯出懸圃縣的事,情人節的事——m市這邊的事一犯,警察又到家裡去了一趟,都知道這回4個人再也不是小打小鬧、流流氓氓那點事了!
所以,電話一通,就跟通上了電閘一般,本來就冷的心,不但沒熱乎,渾身更是抖得不行了,扯不斷,放不下,眼睛四外瞅着,生怕別人聽見,又不知說啥,只能挺着受煎熬,受數落,受責罵。平時父母都睜隻眼閉隻眼,農活不指望他們,只希望他們別幹些太出格的事,別總是給家裡人丟臉就算燒高香,祖上積大德了。
可今天不行,今天是徹底變了,尷尬之極,萬萬沒有想到!
短短的一點時間,一個在慌慌張張跟家裡通話,一個在旁邊站着聽着,淚水只流啊,不知讓那千言萬語從何說起。一個還是平靜,內裡想必已是心力交瘁,人生之悲痛者也,不過如此。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大風捲海,波瀾縱橫,生怕這時引來警察注意。
“我的兒呀!”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真是老淚漫搵!
『政府』有令,電視有聲,他們知道眼前這個人對於整個家庭而言是何等份量。更何況藏匿、幫助、知情不舉是犯罪行爲。當兒子好容易告訴親人已經偷偷買到了票,今晚就要回去時,不料母親驚慌地呼喊,“別回來!兒啊別回來,警察剛走,就是來抓你的……事到如今,兒你別再傻了,能跑多遠跑多遠……”
“不行!兒子別聽你媽的,都是你媽把你慣壞的,你們幾個現在跑到哪也要被抓住,聽爸的快投案自首吧!”這似乎不是一場關於逃亡者生死的抉擇,卻像是一場要求苛刻的親情考試,家鄉老母話沒說完就立馬被老爸搶了過去,接過兒子的話頭,沒聽完,意已決,雙方心在抖,又補一句:
“快投案吧!”
聶大洋慢慢轉過身來,眼圈發紅,看一眼同夥李海,李海緊抿着的嘴脣向下壓彎,顯然極力在抑制內心的酸楚……
聶大洋輕輕放下了電話。咔嗒一聲……
“你媽你爸都說啥了?”
聶大洋搖搖頭,說:“投吧……”
“說啥?啥?投?”
點頭。望着同夥。
“咱們投案自首吧!”
紅眼圈對着紅眼圈。逃跑本來是二人的希望,也是他們一起跑的最大的心願。
可是現在,“不管怎麼樣,家那邊都知道了,警察去過好幾次了,啥事也瞞不住了,”話沒說完,聶大洋忽然蹲地下哭了,捂着臉,“我媽說讓我跑得遠遠的,我爸卻要是早點投案自首,說投案自首還有活頭,要晚了,叫人……抓住……”
大部分情況下,特別是在外人面前,以前這兩個年輕人很少有耐心聽從父母說什麼話,他們最信服也最聽的唯一一個人就是他們的大哥——高強的話,高強說啥他們聽啥,更難以真切感受到來自親人的關懷,然而,這一次,遠離家鄉之後,在大化站這個偏僻的衚衕電話前,儘管聽到的全是喪氣話,卻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許多事……
至少他們明白要是再有一點一滴辦法,父母也不會說出這種讓他們感到失望、絕望和『迷』茫甚至於想死的話來。儘管心裡惱火,卻一時也是決心難下啊。
時間在一分一秒接近他們上車的時間,放棄?還是聽父母老爸老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