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院衙門,林忠堂。
林如海面容依舊有些枯瘦,看着坐在對面如老農般的韓彬,笑道:“半山公,謠傳你昨日纔在金陵露面,怎現在就到了揚州府?莫非是急着拿我大印?”
韓彬吃了口茶,吃完後咂摸了下嘴,沒有回答,而是再次打量了番林如海,沉聲道:“身子骨這算是救過來了?拿到你呈上去的摺子,陛下當真心如刀割,在給老夫下發的摺子裡提及此事,硃批三個痛字!還讓我務必保重好身體……如海,你算得上是天子舊臣,潛邸之臣就那麼幾個,論經濟才能,數你這位探花郎最強。這些年,若沒有你這巡鹽御史每年遞增的鹽業課稅解往京城,許多問題,陛下都棘手難解。”
陳榮在客座陪坐,看到主座上初次相見的二人,不由心中咋舌。
半山公到底是半山公,按理說林如海是鹽院衙門主官,且身世也強大之極,可對上韓彬,卻連主動權都沒法掌控。
因爲韓彬更強!
林如海是探花郎出身,韓彬卻是狀元郎出身。
林如海累世列侯的身世自然強悍,韓彬雖沒有這等身世,可憑他二十八載宦遊邊塞苦寒之地,治民安邦,身負天下之望,如何能遜於林氏祖輩餘蔭?
更何況,他還年長於林如海。
好在林如海近來心性境界大增,不去爭這一時之長短,呵呵笑道:“吾亦未想到,竟能從閻王殿活着出來。”
韓彬仔細打量了番他的精氣神後,緩緩呼出口氣,點頭道:“沒事最好!如海,老夫這次星夜趕往揚州府,本是擔心你已故去,才特意前來搬遷鹽院衙門。這是最壞的打算,因爲兩江總督衙門那邊也是一團亂麻。可鹽稅又實在太過重要,老夫不能不管。如今見你沒事,我心裡就輕鬆一大半了。”
林如海聞言忙道:“半山公,既然旨意都傳達了,這鹽務自然就該移交……”
不等他說完,韓彬一揮手道:“此一時彼一時,如海老弟,你我雖從未見面,但書信來往多年,且早晚要同殿爲臣,就不要浪費功夫在這虛情推卻上了。鹽務你必須得先提點着,最少,爲老夫分擔半年,等我把江寧那邊總督衙門理順後,再接過手去。那邊比你這邊更復雜,也更麻煩。摺子回頭我就送上去……如海,你坐鎮鹽院衙門十三載,爲官之清廉,古之罕見,朝野上下,誰不讚服?這邊政務你熟悉,所以就算身子骨還未痊癒,只要你在,揚州鹽務就亂不起來。”
林如海聞言,簡直有些汗顏,搖頭道:“說起來慚愧,以往我也這般以爲,總覺得至少能安穩揚州局面。可沒想到,半山公出任兩江總督的消息,我居然是從衙門外的謠言裡才聽說的……”
韓彬聞言,明顯皺起眉頭來,沉聲道:“你又沒死,怎就到這個地步了?看來平日裡,你還是手段太輕了,所以纔會一到關鍵時候,就有些鎮不住了。如海老弟,行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不要有迂氣啊。景初朝那些老臣一團和氣,和光同塵的臭毛病,你可千萬不要學!”
林如海愧然領受,點頭道:“是啊,坐鎮揚州十餘載,唯一所得便是,商賈不可不興,但也絕不可放任不管。否則,必生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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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彬聞言大喜,撫掌笑道:“如海有此見解,老夫不復憂矣。對於規規矩矩的商賈,自然不去理會。可對於奸商惡賈,自以爲有幾兩臭銀子就敢目空一切,無法無天的商人們,就該下狠手。國朝早有法規:私鹽販賣跟私鑄銀錢同罪,皆爲欽犯!天子硃筆下,殺之不傷天和。所以,萬不可有婦人之仁。”
林如海心中感嘆,早就知道這半山公對百姓農夫慷慨仁慈之極,可他沒想到,這老官兒對商賈彷彿有些憎惡的狠勁兒。
不過,想想國朝如今的形勢,鬆垮的有些過了,也的確需要一位鐵腕軍機來狠狠整治一番。
念及此,他點了點頭道:“半山公言之有理,當狠則狠,對奸人之狠,便是對良善之善。”
韓彬哈哈大笑道:“老夫就說,如海必不如那些迂官兒腐儒,乃國朝之棟樑!”
說話間,忽然林如海見門外出現管家,站在門外進不敢進,卻也不退。
他微微皺眉問道:“什麼事?”
管家聞問連忙進入,將梅家發生之事說了遍。
隨行之人只跟到了梅園二門前,所以王管家最後道:“如今,姨娘進了內宅,薔二爺則被安排在了偏廳裡。”
林如海聞言,生生氣笑,搖了搖頭,對韓彬笑道:“梅家是涪翁先生後人,我倒沒想到,他家倒這樣乖覺。”
韓彬沉着臉,道:“他們消息倒是一個比一個靈通,如海老弟,看到了麼?這些人仗着有銀子,神通廣大的很。知道你要走了,哪怕極有可能回京高升,可只要是離開了揚州府,他們就敢不將你放在眼裡。這樣的人,一旦放縱起來,是要出大事的!如海賢弟,萬不可心慈手軟!”
林如海聞言,緩緩點頭道:“原我只當他們是看我人走茶涼,卻未深思。得聞半山公之言,才覺得……還真是如此。”頓了頓,林如海看向客座陪坐的陳榮,道:“勉仁,立刻帶一隊鹽丁,圍了北城馮家,鎖拿所有馮家男丁,徹查清河幫販賣私鹽一案。”
陳榮聞言面色驟變,可是一點也無替馮家說情的心思。
人若一心作死,神也難救。
韓彬忽然開口問道:“那梅家乾淨不乾淨?”
林如海聞言,眉頭微微皺起,沉吟稍許後,對韓彬道:“幹鹽務的,若說完全乾淨,必不可信。梅家也有些手腳,但大體來說,還算規矩。”
韓彬哼哼一聲,昂起老農一般的臉,語氣卻霸道之極,道:“只拿一個馮家開刀,震懾不住人心的。如海老弟,朝廷鹽務新政在即,將會是前所未有的大變革,必會觸動八大鹽商之根本利益。今日,正好借梅、馮兩家人頭一用,殺雞儆猴,威懾悖逆之賊!這個惡人不用你做,老夫兩江總督兼掌鹽務,這第一道政令,就先拿馮家和梅家入手罷!”
林如海聞言,眉頭深深皺起,隨即無奈一嘆……
涪翁先生,抱歉了。
……
梅園,梅慶堂。
偏廳。
對於賈薔近乎撕破面皮的冷言冷語,梅顧只能腆着臉生受了。
梅家畢竟沒想過要和鹽院衙門真的撕破面皮,只是想借今日壽宴,在揚州府各大家族面前表明他們是清白的態度。
至於林家……梅家還是希望暗地裡能維持住姻親的關係,關鍵時候,也還想得到林如海的助力。
當然,只能說希望是美好的……
但現實,顯然十分殘酷。
至少從賈薔的態度來看,這一次,梅家將林家和京城賈家,得罪至深。
梅顧心裡恨之極,面上卻賠着笑臉,再三邀請賈薔落座。
賈薔哪裡還肯坐,就要轉身離去。
若是他自己,倒可隱忍一二。
可他今日代表林如海前來,豈能受此大辱?
林如海威震揚州十數載,今日賈薔要在偏廳落座,必讓揚州羣小笑林如海威名喪盡。
只是梅顧不敢攔賈薔,不想賈薔竟被一對雙生子給攔住了去路。
“京城來的公子果然好大的派頭,和咱們揚州府的年輕人同座,辱沒了你?”
“就是,都是同輩人,你雖是京城權貴出身,我們揚州人比不上,可大家坐在一起難道都在羞辱你?”
這兩個雙生子倒是陰險,還懂得挑起仇恨。
賈薔冷笑一聲,問道:“你們又是梅傢什麼人?”
雙生子一起笑道:“我們不是梅家人,我叫馮佐(馮佑),他叫馮佑(馮佐)。”
賈薔目光略過二人,道:“原來是馮家人,之前才領教過馮家清河幫擺龍門局害人的本事,原以爲只是馮家下人心思下作惡毒所爲,今日見你二人,才知道什麼叫上樑不正下樑歪。若只見清河幫,還不能斷定你馮家爲人。可今日見你二人如此,便可斷定你馮家上下皆卑鄙無恥下作之流。”
“哈哈哈!”
沒誰是傻子,起初聽了馮家雙生子的話,偏廳內一些人或許還會生氣。
可只要再想想,今日賈薔出面是代表林如海前來,那馮家雙生子的話就顯得有些惡毒陰狠了。
只是他們也沒想到,賈薔會這般直接的將馮家上下痛罵一番。
平日裡大家都是體面人,私底下讓人斗的再狠,表面上至少還是君子作風。
哪怕撕破臉,也主要是“以理服人”,何曾見過這麼生猛的做派?
偏廳內一衆小輩看熱鬧不嫌事大,哈哈大笑起來。
更有起鬨者,讓馮家雙生子勃然大怒,然後做出了這輩子來最後悔的動作……
二人惱羞成怒下失了智,居然想去揪鬥賈薔。
賈薔冷笑一聲,中二的年紀果然乾的出中二的事來。
只是這羣瓜皮大概不知道,他明面上的身份,乃武勳之後!
順着兩人抓來的手臂,賈薔出手如電,狠狠擊在關節處的麻筋上,就聽倆中二少年齊齊“嗷”了一聲,吊着胳膊想往後退。
可賈薔言語爲刀,本就是爲了激怒倆沙雕少年,讓其出手,將事情鬧大。
眼下大功將成,他又怎會半道收手?
因此趁着倆沙雕弟兄的潰勢,再度出手,這一次,卻是見了血……
……
梅慶堂上。
梅珣正與八大鹽商中的四家家主並馮家家主、許家家主等揚州府本地鄉望之族的族長說話。
談話的內容,自然就是新任兩江總督至金陵,並將收取巡鹽之權。
白、沈、吳、週四位鹽商家主對馮健的態度已然大變,白家家主白元笑道:“希賢兄,待鹽院衙門裁撤後,揚州府衙便會承擔直接監察鹽務之責,到那時,馮家就要直接掌管緝拿私鹽之任。馮家崛起,指日可待啊。”
馮健聞言謙遜道:“哪裡哪裡,馮家不過府衙小小一經承,何談崛起不崛起?縱然能做些事,也不過造福於鄉杍。”
旁人若是說這些話,此間所坐的老狐狸們多半不信。
可馮家不同,這是一個真正少與高門交惡的本土鄉望。
因掌着府衙兵房,凡是求到馮家門上的事,只要能幫的,馮家都是能幫則幫,家主馮健更是出了名的清正君子,也是個菩薩心腸。
所以他說的話,這些家族家主們都信。
正當衆人想要再熱捧熱捧馮健時,忽然聽到偏廳方向傳來一陣慘叫聲和喧譁聲。
被人喧賓奪主也並不在意的梅珣登時皺起眉頭來,對梅玖道:“去看看,怎麼回事?”
然而沒等梅玖出門,就見管家孫才倉惶跑了進來,臉上還有一個鮮明的耳光印,焦急道:“老爺,二老爺,不好了,那位賈薔快要將馮家兩位大爺打死了,連哥兒在一旁拉架都被打了……”
“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