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世兄,好久不見。”
賈薔看着穿了一身玄色闊袖錦衣,腰身中間卻繫了一條白紗的馮紫英跪在靈前痛哭不已,眼中閃過一抹古怪,親自上前將他攙扶起來。
馮紫英身量高大,起身後,用帕子抹乾淨眼角後,看着賈薔道:“良臣,非我故作姿態。只是令祖敬太爺,實乃我自幼敬佩之先賢大德,不想今日歸來,竟聞噩耗……”
眼見馮紫英又難過起來,賈薔眼睛微微眯了眯,注視着馮紫英輕聲問道:“馮世兄自幼欽佩的先賢大德,是敬太爺?莫非,馮世兄也有意歸入玄教?”
馮紫英聞言正色道:“良臣,此言差矣!”
賈薔輕輕點了點頭,請馮紫英往前廳落座,待下人上茶後,方道:“還請馮世兄解惑,我家敬太爺,如何就成了世兄之榜樣楷模?”
馮紫英正色道:“良臣莫非不知,當年貴府敬太爺文武雙全,被景初朝東宮視若肱骨,曾自比如玄德遇孔明之相得……東宮被廢后,貴府敬太爺雖高中進士,皇榜提名,又爲寧國府世爵承襲人,卻甘願拋卻富貴,只爲等候賢太子復起。如此品格之人,難道不值得欽佩?”
賈薔聞言,心裡有數了,倒也沒和馮紫英爭辯甚麼,微微一笑,道:“若是敬太爺生前得知世兄如此欽佩,必會無憾的……吃茶。”
馮紫英聞言一怔,又仔細打量了賈薔一番,似才發覺今時今日的賈薔,全不是當初落難時,那副純善賢良的模樣,變得深沉了太多。
不過想想賈薔回京後經歷的那些事,其實也難怪。
馮紫英輕輕一嘆,看着賈薔道:“良臣,我不用尊稱你一聲寧侯罷?”
賈薔笑了笑,道:“哪裡話……富不易妻,貴不易友的做人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馮紫英沉默稍許,直言問道:“良臣可是對寧郡王有誤會之處?”
見馮紫英開門見山的談,賈薔頓了頓,道:“馮大哥當初是和薛大哥一道去豐樂樓贖花解語的,怕是不知道,薛大哥花十萬兩銀子替花解語贖身後,豐樂樓還在其中動了手腳。以花解語父母之遺骨,來要挾花解語,想在賈家紮下一顆釘子!馮大哥,豐樂樓背後是哪一家,不用我多說罷?”
馮紫英聞言,臉色難看之極,咬牙道:“都是趙萊那個狗東西下的蛆,回頭我非捶爛他的狗頭不可!”
賈薔有些不解的看着馮紫英,道:“且不提寧王手下有這等人,這樣的大事他到底知情不知情……馮大哥,令尊馮世叔乃皇城四門將之一,官拜神武大將軍!你搞的這一出,是甚麼名堂?”
馮紫英聞言面色驟然一變,看着賈薔一字一句道:“良臣,我以項上人頭並祖宗的榮耀發誓,我之所作所爲,家父毫不知情!”
賈薔點點頭,道:“我明白,不然,世叔現在也不可能仍爲宮門四大將之一。我問的是,你在搞甚麼名堂?如今天子英明穩坐金鑾,莫說寧郡王,便是義忠親王復生,又能如何?”
馮紫英笑了笑,點頭道:“良臣說的是,便是老千歲復生,如今也不能如何了。但,貴府敬太爺能爲了一個正統終身不仕,爲兄就不能灑脫一回?你也說了,我老子位高權重,得宮裡信任。我若想攀附富貴,又何必捨近求遠?”
正統?
沒錯,就是正統!
宮中太后並非景初元后,義忠親王之母孝誠仁皇后,纔是真正的景初元后。
而義忠親王,便是天家元子,寧王李皙,則是元子元孫!
賈薔聞言,沒有規勸甚麼,他的靈魂雖然不屬於這個時代,但也漸漸明悟,元出嫡長這四個字,對當世意味着甚麼。
意味着不可動搖的秩序,就好似前世軍人對國家的守衛信仰一般,對當世許多人來說,那個位置,只能,也必須屬於義忠親王一脈。
其他人坐,便是篡逆,是得位不正。
這樣的人,雖不佔主流,但也不在少數。
再加上許多不得志,偏又野心極大之衆,妄圖以從龍之功改變命運。
所以,這條路上,倒也不算孤單……
賈薔不做無用功去勸服馮紫英,他以茶代酒敬道:“我素來認爲,無論古今何時,心中有信仰者,皆值得尊敬。馮大哥,雖今後道不同,但我仍敬你此杯!另外,也請馮大哥相信,你始終爲我貧賤之時,所結交之摯友!”
馮紫英聞言,面色動容,目光激盪,亦是舉盞回敬,對視片刻,都看出彼此眼中的一份誠意後,舉杯飲盡。
隨後,馮紫英大步離去。
既然道不同,自不相爲謀。
馮紫英離開後,李婧從後堂走出,神情有些複雜道:“此人,雖糊塗混不吝,倒是難得的任俠之氣。爲了胸中一個義字,連生死富貴也不顧了。這樣的人,在江湖中也不多見了。不過,尋香菱她孃的人,多半就是寧王府了。這個寧王,並非明白人,他想幹甚麼?”
賈薔淡淡道:“派人去尋封肅,查查近來有誰找過他,都問了甚麼……問清楚後,想來就能猜出一二了。不知死活的東西!”
“是!”
……
入夜時分。
賈薔雙手環抱腦後,躺在花梨木恰花月洞架子牀上,望着牀榻上懸着的天青織金帳。
榻邊設着的銅刻梅花三乳足香爐內,爐內爇着三丸壽陽公主梅花香。
這香是用沉香、棧香、雞舌香、檀香、麝香並藿香、零陵香、龍腦香等搗羅細末,煉蜜和勻而成,丸如豆大。
焚爇在香爐內,香氣沁人,淺甜而不膩人。
賈薔偏愛之……
平兒赤着足,踩在金絲錦織珊瑚地毯上,用金匙輕輕撥了撥珊瑚木座燈架上的燭芯。
她身量婉約曼妙,燭光下的影子落在其身後不遠處的玉刻湖光山色屏風上,好似一幅仕女圖。
時已入夏,平兒身上只穿了件妃色花軟緞雞心領琵琶襟交領中衣,輕輕薄薄,十分好看。
似感受到了賈薔注視的目光,平兒輕輕偏過側臉來,果然看到賈薔凝望她的眼神,俏臉微熱,含羞抿嘴笑道:“爺瞧甚麼?”
賈薔彎起嘴角笑道:“瞧你好看。”
平兒聞言,溫婉秀美的臉上一下笑顏如花,即便她內心成熟懂事,可畢竟也只是十九二十歲的姑娘。
又有哪個姑娘,不喜歡心上人說這樣的好聽話。
正當二人情意綿綿時,忽聽到一道酸溜溜的聲音自屏風後傳來:“喲!我說怎麼靜悄悄的,還以爲在做甚麼名堂,連點聲兒也沒有,原來是在這對眼兒呢……”
四目相對能看這樣久,顯然比折騰的驚天動地更讓女人泛酸。
平兒俏臉登時通紅,回頭看到鳳姐兒搖搖進來,啐了口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你們對眼兒的時候還少了?”
鳳姐兒聞言身子一顫,也不知想到了甚麼,臉上浮起紅霞,氣的上前要動手打平兒。
平兒也就嘴上厲害,如今鳳姐兒動起手來,她也只敢往旁邊躲一躲。
還是賈薔看不過去了,一把抓過鳳姐兒,按在陪榻邊坐下,道:“都忙活一天了,怎還和小姑娘似的掐架?都多大了……”
鳳姐兒聞言,柳眉豎起,瞪眼道:“老孃多老了?”
賈薔伏輸,拱手道:“算我說錯了,嬸嬸還年輕,嬸嬸今年才八歲!”
“呸!”
鳳姐兒抿嘴忍笑,啐了一口後,道:“就你最能說這些怪話!”不過一揚繡帕時,還是忍不住哎喲了聲,埋怨道:“從早跑到晚,這骨頭也酸死我了,散了架般!”
正這時,小吉祥和小角兒倆小傢伙,合力擡着一木盆熱水,呼哧呼哧的進來。
看到賈薔和鳳姐兒坐一起時,兩個小傢伙也沒在意,還咧嘴笑道:“爺的洗腳水拿來了!”
賈薔見她二人就覺得喜慶,隨手翻出兩個小銀錁子,一人賞了一個,道:“去罷。”
二小拿着銀錁子後歡天喜地的跑走了,鳳姐兒從陪榻上起身蹲下,要替賈薔去了鞋襪。
平兒也蹲了過來……
賈薔卻哈哈笑着起身,一隻手一個將二人按在陪榻上坐穩了,自己卻蹲下去,先將本是赤足的平兒的腳放進木盆裡,又動手要去鳳姐兒的鞋襪。
二人懵了懵後,平兒驚的立時就想站起來,可賈薔早防備着,一隻手按在她腿上,讓她起不來。
又隨手脫去鳳姐兒的繡鞋,去了羅襪,同樣不許不安的鳳姐兒起來。
賈薔乾脆盤坐在地毯上,擡頭看向二人,輕聲笑道:“都奔波操持辛苦一天了,豈有再讓你們給我洗腳濯足的道理?”頓了頓,他又輕聲道:“如今外人只道寧府除了門口的兩尊石獅子外,就沒幹淨的了。還拿我類比賈珍、賈蓉之流……呵。他們哪裡知道,除了名分外,我能給你們最珍貴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尊重。”
平兒百般坐立難安,勸道:“可是爺是少年英雄,是男子漢!如何能……”
賈薔一邊仔細的清洗着,一邊擡眼笑道:“我替我自己老婆洗洗腳又怎麼了?我就不是鐵骨錚錚的英雄男子漢了?誰想笑,就讓他們笑去就是。真正的英雄男子漢,不止是能濟世安邦,扶危定難,首先是要能爲自己心愛的女子,撐起一片安寧的天空,能讓你們自由自在的快活度日,讓你們活了一輩子,臨了不覺得虛度一生。”
又握住鳳姐兒的雙腳,直視着她道:“不要覺得心裡有甚麼歉疚,若非爲了賈家的體面,若非爲了王家的利益,你會繼續枯守在賈家,維持着這有名無實的聯姻?縱是和離又如何?別說我,便是平兒也能讓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你已經維護住了賈家的體面,也替王家爭得了利益,若非是你,憑我對二太太的厭惡,會收下王安王雲還給他們官做擡舉他們?王家,是因爲你在賈家,所以才從我這得了利。
你已經爲他們犧牲了自己,憑甚麼餘生不能爲自己活?
鳳兒,日後的日子裡,你只管痛痛快快的活着,活好了就是,其餘的,都有我在。
便是這世間果真有勞什子陰曹地府,有甚麼罪孽業果,自有我賈薔來一力承擔!”
鳳姐兒早已滿面淚痕,伸手將眼前這個愛到骨子裡的小男人死死摟進懷裡。
正是這個小男人,將她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融化了去,又重新塑成一顆新生的心,讓她對往後的餘生,重新喚起了勇氣,也直起了腰身。
她也有依靠了……
……
翌日清晨……晌午。
賈薔睜開眼時,天色已經大明。
獨他一人躺在寬大的花梨木恰花月洞架子牀上,望着牀榻上懸着的天青織金帳發呆了片刻後,方坐起身來。
他扭了扭脖頸,覺得除了腰痠外,怎麼脖頸也有些酸……
下了牀榻,趿拉上鞋,走到屏風後,見金絲檀木小圓桌上擺着一龍泉窯纏枝蓮紋壺。
反手觸摸了下,發現茶壺壁還是溫熱的,就從一旁拿起一蓮瓣紋雞心小碗,斟了兩盞下肚。
喝罷,側目看去,就見牆壁上還掛着那幅仇英的《吹簫引鳳》圖……
嘿!這日子,還是有奔頭的!
轉身出了房,聽到前院隱隱傳來的吹吹打打做佛事的動靜,他也懶得理會。
回到前面小院,剛進門,就見中堂上,香菱正在教晴雯識字。
同在的,還有齡官。
看到賈薔回來,晴雯自是冷笑一聲,然後扭身就出去了。
沒一會兒,卻端回來一盆清水,帕子,還是漱口用的青鹽。
香菱則笑道:“平兒姐姐早上特意囑咐我們,讓爺多睡會兒,說這些時日爺操勞的很了,不忍叫爺起來。”說罷,嘿嘿一笑,跑去廚房端早飯。
賈薔“唔”了聲,含糊道:“是操勞的有些狠了。”
也不知晴雯怎麼就聽明白了,狠狠白了賈薔一眼後,開始替他洗臉。
一旁的齡官見了,猶豫了下,還是端起杯子,備好青鹽送來。
賈薔原想婉拒,可再想這丫頭脆弱的內心,果真拒絕了,怕不得哭上三天三夜?
因此道了聲謝後接了過來,用豬鬃刷蘸着青鹽淨了口,晴雯替他洗完臉後擦乾淨後,又讓他坐好了,替他梳頭。
晴雯脾性雖不好,但手特別巧,問賈薔道:“要不要給爺編幾個辮子?”
賈薔聞言臉都青了,罵道:“你怕不是瘋了吧你?”
“噗嗤!”
齡官輕浮雲愁的俏臉,也因這話給笑開了。
晴雯哼了聲,因爲賈薔不給她表現手藝的機會不開心了,卻還是認真梳理妥當,最後簪在頭上,以紫金冠簪起,又束上了白綢,道:“前面傳了幾回話了,說有勞什子漕幫的人,要求見爺哩。這會兒子,小婧姐姐在前面應付着呢。”
賈薔聞言眼睛一亮,高興道:“哦?漕幫終於低頭了麼?好事!等着,忙完此事,接下來一年的功夫,我都沒甚大事,可以好好在家休息休息。等前面喪事辦完,帶你們去桃園再住一陣,齡官你們也一併去。”
齡官聞言,淺淺一笑,應了聲:“嗯。”
晴雯沒好氣的白了賈薔一眼,轉過來正面着他,端詳了稍許後,又稍稍調理了下紫金冠,方笑道:“好了!”
……
PS:總想辯白兩句,賈薔和鳳姐兒之間,並不是純粹的獸**望啊,半部紅樓裡,鳳姐兒的精彩幾乎一枝獨秀,連寶黛都壓不住。讀紅樓的人,很少有不喜歡她的。再加上她原就對賈薔有些不同,最初肯定沒有男女方面的,可賈薔數次幫她,甚至救她,一邊是賈璉女票遍天下,又不爭氣,脾氣還大,責怪鳳姐兒不守婦道其實很沒道理的。
有人說不能和離後麼,可那個時候和離哪有那麼容易?可卿其實也是如此。如果說賈薔和賈珍賈蓉寶玉之流有甚麼不同,那就是和賈薔在一起的金釵們,都活下來了,還會活的很好,很快樂。這難道不比所謂的名節禮教更重要?
有書友說是不是沒的寫了,老寫女人,真不是,外面世界的進程,連三分之一都沒到。寫女人,只是爲了改變金釵命運。一家之妄言,未必對,只是想告訴大家,屋外的本心是純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