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朱玳有記憶以來,他就沒有母親了。
在宮中別的孩子都有母親,就算是最不受寵的呆呆傻傻的十皇子也有母親,即使他的母親是個宮女。
他知道皇后是他的嫡母,他也叫他母親,只是到底誰是自己的生母呢?
他問過父皇派來伺候他的老太監:“張德,孤的母親是誰?”
可張德只是恭敬的說:“殿下的母親自然是皇后。”
他又追問:“孤說的是孤的生身母親。”可張德仍然說:“自然是先皇后。”他又問:“那她去哪了?她爲何不陪在孤身邊?”
張德沉默了一會,才說:“殿下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說了何事?搬弄是非?”他並不懂爲何張德會這樣想,但從張德的態度,他知道他不該再追問下去。
過了些時日,他的父皇在宮中降了一批妃子的份位。他知道,是他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他懼怕語言的力量。他的父親雖然愛他,但是他父親的愛太過於霸道和專橫,他是有些害怕父親的愛的。
他還記得有個小宮女,大概是剛進宮,並不知道他是太子,以爲他是小太監。
那時他正因爲字寫的不好,被父皇罰寫一百張大字。他的父皇幾乎是嘆着氣說:“明明她的字那麼好,怎麼你不像她呢?”只有在這種時候,他的父親纔會從隻言片語中透露出他母后的樣子。
他有些委屈便甩開了小太監在御花園裡沒多少人的假山後面偷偷哭。那個小宮女正好也在這裡偷懶,她似乎是要給御花園的除草。
看他哭還笑眯眯的逗他,又給他吃她自己偷偷從宮外帶進來的糖,勸他別哭了。他記得那糖,雖然沒有宮裡常吃的糖那麼精緻,但是卻更甜。
後來他找父皇要那個小宮女,父皇卻只是似笑非笑得看着他:“哦?爲何單單要這一個宮女?”
他說了那日的事,期翼的看着他的父皇,但是他的父皇卻只是慢慢的說:“有些時候,別人靠近你只是別有用心。”他的心慢慢的涼了。
第二天,他便知道那小宮女被打死了,打了有六十六棍才嚥氣。這自然是他的好父親,故意要他知道的。
他想象着她的血流在冰冷的地面上的樣子。一時又想,她會不會怨他;一時又想,她會不會很痛;一時又想,她會不會覺得冷。。。。。。他想着想着,竟有些入魔了,夜裡就生起了病,太醫說他是風邪入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這是心病。
從此,他便知道,喜歡和愛有時候是會害死人的,喜歡和愛並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變得更加沉默了。
他再也不主動要求什麼了,只接受他的父皇給的東西。
他的王妃,他的姬妾,他的太子之位,他的權勢,他的一切一切都是父皇給的。
他知道自己不適合做一個皇帝,只是他是沉默的,因爲他的父親一心想要將他培養成一個合格的儲君。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只是他是沉默的,因爲他的父親覺得他應該做一個父親了。
。。。 。。。
他本以爲自己會沉默的度過這一生,可是他遇見了她。
當時他被父皇派出去巡視京郊皇莊。
他在皇莊裡看見了她,她正在陽光下洗頭髮,一邊洗一邊哼着歌,頭髮長長的,烏黑髮亮。眼睛亮亮的,皮膚有些黑,卻不能掩飾她的美麗。
她好像是光,照進他的心裡。
長久以來,他都知道自己心中空了一塊。可是看到她,他突然覺得自己完整了。
他扮作商戶去接近她,與她談天說地,她與京城的大家閨秀完全不一樣,她會大聲的笑,會下地幹活,會大大方方答他的話。。。。
越瞭解她,就越覺得她的可貴,出身草芥卻並不自輕自賤,父不疼母不愛,卻並不能打消她對世間萬物的愛。
後來他無法抑制自己佔有她的渴望,但他不能告訴父皇,因爲他害怕,害怕她也會像那個宮女一樣在宮中枯萎。
他便用商戶的身份便向她的父母提親了。給了五百兩聘禮,這還是莊子裡的頭一遭。她的父母想也不想就答應了。他想:還好是我要娶她。
他將她安置在京城他的一處不被別人知道的二進小院子裡,回東宮的時候,就騙她是要外出做生意,有時候東宮事務纏身,幾個月都脫不開身,她也從不會抱怨什麼,只是做好一個妻子的本分。
只有在那個小小的二進院子裡,他才感覺自己還是活着的,自己的血還是熱的。
後來她還給自己生了一個女兒,可卿。他抱着小小的女兒,第一次有了爲人父的感覺,他突然間有些熱淚盈眶。
可是這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的父皇,終究還是知道了。
父皇逼他將她納入後宮,他不肯,他怎麼能?她在宮裡,很快就會像失去陽光的鮮花,她會枯萎。
他在父皇寢宮大殿的門口跪了整整一夜,那是他第一次公然反抗父皇的覺得,從前他都是沉默的接受。
過了幾日,正好也是他的母族案發之時,父皇令他閉門思過,他知道,父皇的生氣是針對他的。因爲他不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了。
他也並不想謀反,只是他的王妃,他的幕僚,他的友人。。。。。。所有人都推着他往前走,他沒有辦法。在他的下屬催他做決定是,他腦海中最後一個閃過的畫面,竟然是她在那簡陋,破舊,泥土做的屋子,卻又充滿陽關的院子裡,輕輕的哼着歌,眼睛微微的眯起,雙手在梳理她長長的頭髮的樣子。
他不禁想到,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他在謀反之前,最後想的居然是一個女人,大家會有多麼吃驚。想到這裡,他便覺得有些好笑了,只是他並未笑出來,因爲,他一貫是沒有表情的。
七皇子在他之後也謀反了,他並未料到,只是他並不在乎。
在知道七皇子嫉妒他得到父親的關愛之後,他卻覺得想要發笑,要知道,他也曾經嫉妒過七皇子也可以得到他母妃的關愛。他忘不了七皇子的母妃每次看向七皇子的眼神:自豪,驕傲,卻又帶着擔心。
後來他替父皇擋了七皇子的那一劍,他感覺自己在一點一點的變輕,他替他的王妃和後宅的姬妾等求了恩典,只是也止於此了。
迷迷糊糊之中他想:她哼的歌到底是什麼呢?
後來他並沒有死去,他活過來了。鎮西將軍的金瘡藥很有用。
父皇問他:“你想要皇位嗎?朕已經做了太久的皇帝,有些累了。”
他答:“我並不想要皇位,從前都是父皇你給什麼我要什麼,這一次,我想選擇我真正想要的東西。”他將自稱從孤改到了我,他的父皇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什麼。
他的回答讓父皇似乎有些吃驚,但隨之而來的便是種傷心。
他頭一次發現,他的父皇也老了。
他的語氣軟了下來:“我只是想自在一點。我想去看看除了京都之外的天空。”
他的父皇最後到底還是隨了他的心意,這也是唯一一次他的父皇順了他的意,給了他他所要求的東西。
他養好傷之後便出宮了,走之前他與父皇磕了三個頭。他看見父皇的嘴蠕動着,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是最後,還是隻說了一句話:“你要平安。”
他想:這麼多年,我們只有這一刻最像父子。
叮囑了幾句保重龍體之類的話,他便走了。
他的父皇給了他五千兩白銀的銀票及一家酒樓的地契,以後的日子,他就要以此爲生了。他沒有去拿東宮的東西,那是太子朱玳的,不是商戶朱岱的。
他想到也許以後不能大手大腳的花錢了,也許以後要爲錢的事發愁了。。。。想着想着,他露出了一個他從來沒有過的笑容。
他作爲一個商戶,平凡的過完了一生。
他跟她再沒有別的子嗣了,只有一個女兒朱可卿,雖然生的貌美,但也嫁給了一個普通的小康之家。
有時候他也會想,如果那一天他選擇了皇位,沒有選擇她,會怎麼樣。他不敢多想,沒有她的生活,好像是漫長又冰冷的寒夜,他覺得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帝王。
他想過很多次,他的妻子到底喜不喜歡他,但是他不敢問,他害怕答案。他感覺自己是一個小偷,用五百兩將她從她的父母那裡買了過來。用五百兩,買走了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想着想着,他便覺得自己是罪惡的,他時常對自己的妻子感到內疚。
而他的妻子,在他彌留之際,終於說出來,他一直想問卻又不敢問的問題。
“那天我在院子裡洗頭髮,我看見你,就覺得你像山後長得翠竹,卻又很嚴肅,明明也沒有多大,卻一副老頭的樣子,我就覺得你這個人,真有趣。”說着說着她便哭了起來,“可是現在,你卻要丟下我一個人了。”
他想擡手幫她拭掉淚珠,卻也做不到了。
他看着她,握住自己妻子的手,心中覺得十分平靜,他覺得就連死亡也不那麼可怕了,他的心中一片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