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抽打
丟下吳鍾拄着白蠟杆子一個人兒在那兒迷茫,李惟儉快步到得左近,卻又不湊上前,只隨在一衆官吏身後。
大司空古惟嶽滿面堆笑,與這個言談兩句,與那個頑笑一番,隨着其緩緩走動,兩側官吏左右排開。
古惟嶽這才瞧見李惟儉,當即停下步子,虛指點了點李惟儉,笑罵道:“李復生,本官錯非與你老師言說一番,你是不是還躲着我不見?”
李惟儉笑着上前,拱手道:“大司空言重了,這不離着五月底還有些時日嗎?”
古惟嶽瞧着他那無賴勁頭,搖頭苦笑道:“本官還是小覷了復生啊,早知復生這般大能爲,如何輪到嚴希堯收你爲徒?伱且說說,嚴老西是不是耍手段逼迫與你了?不用怕他,本官自會爲你做主。”
李惟儉忙道:“恩師於我有點撥、引薦之恩,並無逼迫。”
“不說實話,本官還不知嚴老西是什麼性子?罷了,你既不樂意,那此事便作罷。”邁步前行,古惟嶽道:“兩月有餘,料想復生已有所得,正好今兒欽天監也給出了射程表,兩廂對照一番,取其優者配發軍中。”
李惟儉拱手應下,隨着古惟嶽一路前行。
欽天監大小官吏早已恭迎上前,古惟嶽對這幫大爺可就沒那般客氣了,略略撂下幾句話,便讓李惟儉與欽天監各自呈上射程表。
李惟儉早有準備,當即將射程表奉上。
涼棚撐起,大司空古惟嶽施施然落座,將兩份射程表並列一處,左瞧瞧、右看看。這仰角較低時,二者相差無幾;待仰角高了,距離越遠,二者差得越多。
李惟儉那射程表裡還將公式列在其上,古惟嶽實學造詣極高,代入公式寫寫畫畫計算一番,當即連連頷首。待再看向欽天監給出的火炮射程公式,頓時皺起了眉頭。
冷哼一聲:“換湯不換藥。”古惟嶽隨手將欽天監的射程表丟給一旁小吏,說道:“且拿給炮手,命兩門炮照着四百、六百、八百、一千步,各打十炮。”(注一)
小吏接了射程表領命而去。
不待那邊廂炮聲響起,古惟嶽親自起身,跑到左側兩門火炮前,同樣立了四處靶子,命幾名炮手各打十炮。
一時間試射場裡炮聲隆隆。因着要給火炮散熱,這幾門炮沒用急速射,只大抵兩分鐘一發,朝着靶場裡的靶子轟擊。
一衆圍觀人等眼中,起初那四百步靶子二者無甚區別,都是半數炮子上靶。待過了八百步,這差距就顯出來了。
一朝李惟儉的射程表,兩門炮打八百步靶子尚且有三成命中率,而依照欽天監的兩門竟只能靠着跳彈來命中;待到得一千步,欽天監的兩門炮十不中一,而這邊廂的兩門竟然還剩下將近兩成命中率。
試射場裡一衆官吏竊竊私語,幾個欽天監大老爺嘀嘀咕咕,待看向李惟儉時紛紛怒目而視。尤其當中一個西夷,嗚哩哇啦嚷嚷半晌,瞧那意思,若沒人攔着只怕就要過來找李惟儉的麻煩。
吳鍾眼瞧着不對,趕忙擋在李惟儉身前,生怕那西夷衝過來傷了李惟儉。
卻不料,方纔站定便被李惟儉扒拉到了一旁。
“公子?”
“你擋住我了。”
吳鍾攥着雙拳道:“俺這不是怕那西夷傷了公子嗎?”
李惟儉哭笑不得,下巴衝着那西夷揚了揚道:“就這身形,讓他一條胳膊都算是欺負他。”
吳鍾瞧着那西夷瘦瘦小小還不如李惟儉身量高,撓頭退在一旁:“也是啊。”
吳鍾訕訕退在一旁,又翹着腳瞧着四門火炮接連放炮。欽天監那兩門放的快,這會子都打了一多半了,李惟儉這兩門校射起來頗爲繁瑣,因是便慢了許多,瞧着不過打了三成炮子。
眼見雙炮齊發,再次命中那兩丈長、一丈高的木質靶子,吳鍾合掌讚道:“公子似乎勝了!我瞧欽天監那兩門炮半晌也打不着靶子。”(注二)
李惟儉面上噙着笑,卻搖頭道:“這可就不好說了。”
吳鍾道:“公子何必過謙?明明就是公子的法子好。”
李惟儉笑着搖頭不語。他心中已然生出不妙之感。
他給出的射程表自然比欽天監的準確許多,可比照欽天監的射程表也過於繁瑣了一些。以至於炮手放炮之前須得先行測量風速,而後照着射程表去找火炮所需調整的角度,再放適量的火藥,如此一來怎會快得起來?
且兩軍對壘,火炮對射比的是單位時間裡的炮子投射量與準確性,快而偏於慢而準,這二者誰優誰劣,這卻見仁見智了。
又過了好半晌,四門火炮盡數打完了炮子,小吏點算了命中率呈上案頭,讓大司空古惟嶽評判。
古惟嶽略略掃了一眼,乜斜一眼幾個惴惴不安的欽天監官吏,冷聲道:“爾等且自己看,一千步外十不中一,爾等忙碌數月就給本官這等射程表?”
幾名欽天監官員嘀咕一陣,當即有一綠袍官員上前施禮,說道:“大司空,非是我等不盡心,奈何我等列出射程表時須得斟酌的太多,一則要快而準,二則要方便炮手查閱、牢記,這才簡略了許多。”
瞧了李惟儉一眼,又道:“如李秀才這般繡花也似,不待發上幾炮,只怕敵軍已然衝上陣前了。”
古惟嶽爲色稍霽,道:“算你有些歪理。”沉吟了下,看向李惟儉:“復生可有說法?”
李惟儉笑着拱手道:“學生並無說法,全憑大司空做主便是。”
古惟嶽面上現出爲難之色,撫須道:“本官也不知該如何評判,待本官將此事遞上御案,讓聖人定奪吧。”
衆人齊齊拱手應是,隨即恭送大司空回衙。
古惟嶽臨行點過李惟儉,撫慰道:“復生莫要多想,事涉軍陣,總要多思量一些。你那射程表,總歸是比欽天監的要強上許多。”
李惟儉笑着,好似渾不在意道:“學生並未多想。本就是大司空交代下來的差遣,能得大司空誇讚已是心滿意足了。”
“如此就好。”古惟嶽繞有所指道:“以復生如此心性,來日必有所成。不過復生年歲還小,尚且看不分明風色,總要堪磨一番纔是。”
古惟嶽說罷上了軟轎,李惟儉佇立原地目送古惟嶽的軟轎漸行漸遠。身旁吳鍾說道:“公子,俺瞅着大司空極爲信重公子呢。”
李惟儉面上笑笑,道:“走,咱們也回吧。” 信重?哪裡信重了?
什麼叫‘看不分明風色’?不過是因着李惟儉的老師是嚴希堯,而嚴希堯又與新黨決裂自成山頭,古惟嶽作爲新黨二號人物,哪裡肯讓嚴希堯的學生出了風頭?
這話是暗戳戳的敲打李惟儉,若李惟儉轉換門庭,這射程表自然就會定下了。
李惟儉心中不由得冷笑,今日他若是因此轉換門庭,信不信來日老師嚴希堯打壓自己時,這古惟嶽定然在一旁袖手旁觀?三國‘滅爸’呂奉先前車之鑑,李惟儉又哪裡會犯下這等沒腦子的錯兒?
他領着吳鍾,會同吳海平,登上馬車回返京師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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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寶玉書房綺霰齋。
先生葉東明眼見到了午時,起身自去用飯點,書房內只餘下寶玉、秦鍾二人。
寶玉學實學不過兩天,先前被李惟儉幾個趣味小實驗引發的興趣迅速消散。昨兒求了賈母,說孤零零一個人上課實在無趣,便求着讓秦鍾一道來學實學。
賈母心疼寶玉,當即應允。今兒一早,寶玉便打發小廝將秦鍾請了過來。二人上了一個時辰的課,這會子實在無趣的緊。
秦鍾便道:“這勞什子實學,比四書五經還要難讀。”
寶玉苦着臉道:“我哪裡知道這般難懂?”探手指了指紙張上的符號,說道:“這般瞧着鬼畫符也似,真真兒是難爲人。”
秦鍾氣悶道:“我明兒不陪着你了,還是私學裡好頑些。”他卻想着,那薛蟠去了金陵奔喪,至今還不曾回返,那香憐、玉愛這會子正與他打得火熱,每日家不知生出多少樂趣,哪裡像是在此這般無趣?
寶玉連連求告:“好人,你且多陪我幾日,待來日我求了老祖宗,總要換個有趣些的先生。”
不待秦鍾答話,小廝茗煙提着兩個食盒回返,卻是將二人的午點帶了回來。食盒鋪展開來,二人正要開吃,守在一旁的茗煙隔着窗子瞧見一行人行來,掃量一眼便道:“寶二爺,寶姑娘來了。”
“寶姐姐怎地來了?”寶玉放下糕點迎在門前。
寶釵面上噙着笑意款款而來,到得近前說道:“剛好午間熬了飛龍湯,我就想着給寶兄弟帶來一盅。鶯兒。”
寶釵看向身旁的丫鬟,鶯兒便將食盒擺在桌案上,自內中取出兩盅來,掀開蓋碗,頓時鮮香四溢。
寶玉便笑着道:“寶姐姐有心了,快坐,咱們且說一會子話兒。”
寶釵笑着與秦鍾招呼一聲,這才落座。四下掃量一眼,寶釵禁不住問道:“寶兄弟這兩日學得如何了?”
寶玉頓時蹙眉道:“莫提了莫提了——”順手將那紙箋取過來擺在寶釵面前:“——寶姐姐且看,這般鬼畫符瞧着好似請神捉鬼一般,豈是好人能看懂的?這實學,真真兒不是人學的。”
寶釵面上不變,笑着勸慰道:“寶兄弟才學了幾日,許是還不曾入巷。早先我可是聽儉四哥說過,這實學要記的東西不多,可謂一通百通,無需研讀經義那般死記硬背。
寶兄弟天生聰慧,只待用心幾日,料想定有所得。”
寶玉面上不虞,寶釵察言觀色,便不再多說,起身笑道:“那寶兄弟且用着,我先回去了。”
“嗯。”
寶玉只應了一聲,卻是連起身都欠奉。二人用過午點,略略休憩了一番,那葉東明便負手回返。
茗煙連忙將桌案拾掇了,葉東明操着一口西南官話,讓二人將上午留的題目交上來。
這葉東明實學水準還是有的,奈何從未教導過學生,第一日出了張卷子讓寶玉去做,見其已然會了加減乘除,當即便開始教導代數。
頭一天還是一元一次,待到了今日多元不說,連平方都出來了。且用的不是希文字母,而是用‘甲乙丙丁’做指代,一道題目寫將起來,遠遠敲過去可不就是鬼畫符?
看過二人所做題目,葉東明眉頭緊鎖:“方纔講過的,怎地又做錯了?此題該當這般破解——”
他在其上雲山霧罩的講着,下頭寶玉聽得兩句就沒了耐性,先是擺弄手中的鉛筆,過得一會子,眼見一旁的秦鍾瞌睡,他便莞爾一笑,悄然探手卻解秦鐘的汗巾子。
秦鍾犯了食困,迷迷糊糊間便覺有人解了自己汗巾子,他心下只道這會子還在私學裡呢,當即便嘿然道:“小蹄子,才一日就忍不了啦?”
也是趕巧,偏生刻下葉東明講罷了題目,將秦鍾所言聽了個真切。葉東明當即面色一遍,一拍桌案喝道:“秦鍾,起身!”
秦鐘被喊醒,趕忙站起身來。可那汗巾子卻被寶玉給解了,他方纔起身,那褲子就滑落下去。
秦鍾慌忙矮身遮掩,葉東明瞠目,只覺得眼睛裡進了不乾淨的東西。
秦鍾急了,連忙催着寶玉:“快把汗巾子還我!”
葉東明腦子嗡鳴一陣,頓時氣血上涌,鬍子一抖一抖道:“不成體統,不成體統!你二人且上前來!”
秦鍾這會子也反應過來,他情知自己能混跡榮國府,全靠着寶玉。因是連忙辯解道:“先生,此事無關寶玉,全都是我——”
“你夢中還會自行解了汗巾子不成?少聒噪!”
葉東明扯了秦鐘的手,抄起戒尺來重重抽了十下,直把秦鍾抽了個眼淚汪汪。
寶玉還在發怔,葉東明已然行到其面前。寶玉擡頭,面上帶着不解。尋常賈政教訓他,都是教訓他身邊兒的小廝、隨從,極少教訓到寶玉身上。卻不料這葉東明根本就不理會大戶人家的規矩,扯了寶玉的手就抽,只三下,那寶玉便鬼哭狼嚎起來。
注一:一步,兩跬一步,大約1.5米。
另:此十斤炮數據截取自12磅拿破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