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細思極恐
卻說李惟儉自角門入得榮國府,方纔交還車馬,正要行進儀門,便見東邊廂賈政怒氣衝衝自外書房行出來,朝着內宅就尋了過去。
賈政身旁兩個清客還勸慰着,可賈政這會子那兒聽得進去?一手提着鎮尺,胡亂揮舞兩下,便將兩名清客趕開。
李惟儉瞧着納罕,隨即又見葉東明自書房中行了出來,他心下頓有所覺,莫非是寶玉果然出事兒了?
他當即快步追上:“葉兄!”
葉東明停步,轉頭見是李惟儉,頓時愁眉苦臉拱拱手:“見過李兄。”
李惟儉三兩步到得幾年問道:“世叔這是怎麼了?葉兄怎地如此沮喪?”
“莫提了!這榮國府的公子哥兒,我怕是教不得了。哦,我先與李兄辭行,要麼今晚,要麼明早,總之這榮國府我是不待了。”
“啊?到底怎麼了?”
葉東明簡短截說,三言兩句將事兒說了,李惟儉心中嘆息,暗忖道,寶玉啊,給你機會你不中用啊!
“葉兄不忙,咱們回頭再敘,我怕世叔怒急再生出旁的事端來,先走一步!”撂下一句話,李惟儉拔腳就追。
他看着匆匆忙忙,實則與往常行走相差不大,一則活該寶玉捱打;二則事後做做好人,再趁機觀量下黛玉。
如是他方纔進了小門,一側便是寶玉的綺霰齋,那賈政這會子已經到得垂花門近前了。
賈政一路越想越氣,只覺丟了自己的臉面。到得垂花門前,幾個丫鬟、婆子連忙上前迎了,賈政忽而聽得內中傳來一陣歡笑聲,擡眼便見寶玉扯着秦鐘的手,二人正好的好似一個人一般往外走着。
賈政原想着此番只怕打不着寶玉了,沒成想寶玉竟撞在了自己手裡!當下怒氣勃發,賈政哪裡還忍得了?
撥開丫鬟、婆子,疾走兩步喝道:“好孽障,方纔辱了師長,轉頭還能笑得出聲兒來!今兒不如將你打死了賬,免得來日辱沒門楣!”
寶玉瞥見賈政怒氣衝衝而來,頓時駭得四肢癱軟,張嘴瞪眼竟好似木頭一般不會動了。一旁的秦鍾見勢不對,扯了寶玉往回就跑。
“還敢跑?”
賈政怒極!手中紫檀木的鎮尺朝着寶玉便丟了過去。他含恨出手,本就沒準頭。奈何好巧不巧,這會子寶玉駭得腿腳不靈便。
秦鍾拉扯下,寶玉一個踉蹌撲倒在地,那鎮尺原本大抵只能打到寶玉的大腿。這下可好,不偏不正正好砸在其後腦上。
跌倒的寶玉張口求救:“老祖宗救我——呃——”
咕嚕嚕鎮尺掉落,其上鑲着三塊玉,加上紫檀木料本就極重,這鎮尺堪比半塊青磚了!
寶玉霎時間雙眼上翻,倒頭昏厥過去。
秦鍾眼見如此,頓時嚷道:“殺人了!”
賈政身後幾個丫鬟婆子見了,頓時叫嚷聲一片。那賈政衝將上來只踹了寶玉一腳,便被哭喊着的丫鬟、婆子隔開。
“老爺,不能打了!”
“老爺,寶二爺閉過氣兒去了,不能再打了!”
“快去告訴老太太、太太!”
垂花門左近一片慌亂,也就在此時,李惟儉‘急匆匆’跑進垂花門。只瞥了一眼,連忙上前攔腰抱住賈政,大叫道:“世叔,寶玉罪不至死,可不能下死手啊!”
這邊廂雞飛狗跳,頓時驚動了後頭。鴛鴦行過來瞧了一眼,頓時駭得面色煞白,扭頭一路跑進榮慶堂裡。
內中一衆婦人、姑娘正納罕外間爲何吵嚷,鴛鴦就道:“老太太,不好了,老爺將寶二爺打得背過氣去了!”
“啊?”
賈母情急之下就要起身,這下子卻起的猛了,只覺身形搖晃、頭暈目眩。一旁的黛玉趕忙攙扶了,奈何她氣力不足,眼看被賈母帶得便要摔倒,好在王熙鳳趕了過來,連忙將二人攙扶住。
“我的寶玉啊!”王夫人一聲哀嚎,踉蹌着朝外就跑。
邢夫人雙眼瞪得溜圓,心下暗忖,本道只有一出好戲,不曾想竟還有返場!這可得好生瞧瞧去。
因是她連忙攙扶了王夫人道:“弟妹莫急,別寶玉還沒怎樣,伱倒是先過去了。”
這話若是尋常,只怕賈母便要開口罵人。可這會子誰還理會邢夫人說了什麼?
賈母好容易恢復過來,連忙催促道:“快,扶着我去瞧瞧。我的乖乖,乖乖啊!”
王夫人與邢夫人先行過了小廳、穿堂,眼見李惟儉死命抱住賈政,幾個丫鬟婆子伏地扇風、掐人中的,可不正是她的心肝兒寶玉?
“我的寶玉啊!”
王夫人忽而生出一股氣力,一把推搡開拖累自己的邢夫人,三兩步搶上去撲在寶玉身前。
李惟儉裝作堅持不住,趁着賈政前掙時‘誒唷’一聲,撒手朝前撲倒。賈政掙脫開來,擡起一腳沒踹着寶玉,反倒將王夫人踹了個仰倒。
李惟儉爬起來趕忙又拉開賈政:“世叔,不能再打了!再打寶兄弟可就要打壞了!”
賈政扯着嗓子嚷道:“打死了賬!留不得這等不肖孽障敗壞家門!”
王夫人跪地哭喊道:“老爺!你要打就衝我來!可憐我這般年歲就這麼一個兒子。老爺打死了他,我也不活了!”
“你——”
還不等賈政說些什麼,自穿堂那頭兒傳來一聲暴喝:“老爺這是想要我的命啊!”
腳步聲散亂,賈政擡眼便見王熙鳳、鴛鴦扶着賈母自穿堂行了出來,其後還隨着三春、黛玉、寶釵、薛姨媽等。
“母親!”
賈母既到了場,賈政自是不敢再打。李惟儉情知這會子賈政不敢再動手,卻依舊不曾撒手。
賈母先是瞧了眼寶玉,忍着怒氣道:“儉哥兒且鬆開,我倒要看看老爺意欲何爲!打死了寶玉,再氣死了我,從此往後老爺可就順了心了!”
李惟儉撒開手,賈政繞過寶玉幾步上前,撩開衣袍跪在賈母面前:“母親,寶玉再不管束,來日必成禍害。兒子不過是管教一二——”
“管教哪兒有下死手的?”賈母怒道:“再說不過是耐不得先生抽手板跑了回來,又犯了哪門子的錯兒了?”
“何止?寶玉他……哎,兒子說不出口!”
眼見一衆婦人、姑娘都在周遭,賈政羞於說出口來。
賈母這會子滿心裝着的都是寶貝孫子,因是便道:“旁的過後再說,快去看看寶玉如何了。鴛鴦,去請太醫來!” 鴛鴦緊忙去打發婆子請府中太醫,賈母則在王熙鳳攙扶下到了寶玉近前。瞧着人事不知的寶玉,賈母頓時心疼得掉了眼淚:“我的乖乖啊!”
四周三春、寶釵、黛玉都紅了眼圈兒,探春瞥見李惟儉,忽而說道:“儉四哥懂岐黃,快來給寶二哥瞧瞧!”
賈母、王夫人一併看向李惟儉,李惟儉心中腹誹,心道探春可真會給自己找活計。可既然被探春點破了,李惟儉頓時面上現出當仁不讓之色,兩步上前先探鼻息,又瞧了瞧寶玉後腦的傷勢。
再掂量了下那分量十足的鑲玉鎮尺,心中估摸着,寶玉最多就是個腦震盪。那後腦勺不多起了個包,連皮都不曾破。
因是起身朝着賈母與王夫人拱手道:“老太太放心,不過是一時背過氣去,過會子就好了。”
賈母長出了口氣,王夫人卻不放心:“沒打壞吧?太醫呢?還是太醫瞧得仔細。”
李惟儉退在一邊,先瞧了眼紅了眼圈的黛玉,心下暗忖,林妹妹與寶玉三年情分,可不是那麼容易就生分的。過後須得想個說辭;
再瞧了眼寶釵,只見寶姐姐不住的用帕子擦拭眼角,可奈何寶姐姐連眼圈兒都不曾紅,又哪裡擦得出淚珠子來?
李惟儉心中玩味,那寶釵似有所覺,忽而朝他瞥將過來。對上其面上若隱若現的玩味,寶釵先是心下一慌,旋即瞪了李惟儉一眼,這才偏過頭去。
嗯?寶姐姐這是惱羞成怒了?
他再瞧過去,就見寶姐姐又恢復如初。許是擦拭眼角用足了力氣,眼見那一雙水杏眼便紅了起來。
李惟儉不由得心中暗贊,寶姐姐真捨得對自己下手啊。
賈母不住的痛斥賈政,賈政吃不住,又眼見賈母不再理會,這才起身頓足,拂袖而去。過得須臾,三名太醫揹着藥箱子奔行而來。
這個號脈,那個瞧傷口,還有個撬開牙關看舌苔的。如是一番忙活,說辭果然與李惟儉所言大同小異。
不過三名太醫略保守些,只說有無旁的症狀,須得寶玉醒來問過再說。
當下一名太醫取了銀針,刺了幾下穴道,躺在王夫人懷中的寶玉便悠悠轉醒。
“醒了醒了!”
“二爺(二哥)醒了!”
王夫人、賈母又是連聲呼喚不止,那寶玉好似丟了魂兒一般,睜着眼睛好半晌認不出人來。過得須臾,喚了聲‘母親、老祖宗’,隨即豆大的淚珠子汩汩而出。
方纔哭出聲兒來,忽而頭一偏,嘔的一聲就吐了起來。
李惟儉在一旁觀量,心道這怕是腦震盪了吧?
王熙鳳就道:“老太太、太太,先把寶兄弟擡回去吧,這地上涼,莫要過了旁的病氣。”
李惟儉此時自告奮勇道:“我來。”
當下矮身一抄一拽,便將寶玉揹負在背上,扭身朝着榮慶堂就走。王熙鳳與鴛鴦在頭前引路,王夫人隨在後頭,賈母年歲大了腿腳不便,只能綴在後頭。
須臾光景進得榮慶堂裡,李惟儉將寶玉安置在牀榻上,那跟過來的三位太醫彼此商議一番,只給開了安神的方子,說先靜養一番再看。
不大的臥房裡擠了好些個人,這個一嘴,那個一句,嘰嘰喳喳吵得人頭疼。
賈母坐在牀頭,實在不耐吵嚷,因是便道:“太醫說了寶玉要靜養,你們先各自忙活吧,得空再分開來看望。”
王夫人撫着寶玉後腦勺的包心疼哭道:“老爺好狠的心啊!這要是寶玉有個——”
“你也少說兩句!”
賈母呵斥一嘴,四下終於安靜了。
當下王熙鳳招呼着衆人先行出去,李惟儉便隨着姑娘們往外走。黛玉本就住在榮慶堂碧紗櫥裡,自是不用出來。
於是出來的便只有邢夫人、薛姨媽、王熙鳳、三春、寶釵。
李惟儉心下暗道可惜,沒機會與黛玉言語兩句。轉頭瞥見薛姨媽與寶釵就在身後不遠,李惟儉心下思忖頓時有了計較,因是慢行兩步,片刻便與薛姨媽、寶釵並行。
這會子薛姨媽苦着臉埋怨着賈政,說道:“這老爺也是的,到底是親兒子,怎地下得去手?我瞧那鎮尺約莫有個一斤出頭,這要是趕上寸勁兒……簡直沒法兒想。”
寶釵道:“許是姨父也是急切了些。”
薛姨媽就道:“也不知寶玉這回又犯了什麼錯兒。”
李惟儉扭頭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薛姨媽瞧在眼中,問道:“儉哥兒知道?”
寶釵也看將過來,李惟儉笑了笑,道:“這……不太好說。姨太太還是莫問了。”
薛姨媽納罕道:“總歸不過是些淘氣,有什麼不好說的?”
李惟儉低聲悠悠道:“我方纔撞見葉先生,見其怒氣衝衝,問了兩句,生怕出事兒,這才趕了過來。那葉先生說,他在上頭講課,寶玉在下頭解了鍾哥兒的汗巾子……”
薛姨媽與寶釵眨眨眼,頓時好半晌沒言語。
寶釵心中想着,寶兄弟這一遭實在太過了!此時風氣如此,與小廝、相公親近些倒沒什麼,總歸不會鬧到後宅來與妻妾爭寵,可這般事兒哪有當堂爲之的?
李惟儉搖頭嘆息道:“寶兄弟這般……只怕將來不利子嗣啊。”
“儉哥兒這是怎麼個說法?”薛姨媽納罕道。
大戶人家娶妻爲的是傳宗接代,就好比大老爺賈赦那般,生了兒子,誰管賈赦玩不玩小廝、相公的?
李惟儉道:“我怕寶兄弟與男子相處久了,就沒了對姑娘的興致……姨太太不妨想想兩個姑娘行那虛鳳假凰之事……咳,這個,我到了,姨太太、薛妹妹回見。”
李惟儉拱手一禮,抹身進了自家小院兒。
他的話縈繞薛姨媽與寶釵心間,寶釵想着媽媽與姨媽抱在一處、脣舌相交的,頓時汗毛倒豎!
實在太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