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流放
“儉哥兒,方纔賈芸尋你說事兒,你且去忙着吧,我與秋芳說些體己話兒。”
李惟儉心忖,大姐姐怕是要趁機敲打、點撥傅秋芳了,因是便起身道:“好,那我過去瞧瞧。”
他起身去了,李紈便扯着傅秋芳落座,道:“你也坐,咱們年歲差不多,倒是正好能說在一處去。”
“是。”傅秋芳應聲落座。
李紈瞧着其臉色便道:“儉哥兒是個有能爲的,不說秋闈,單是那水務,想來伱也知曉。”
前些時日傅試一門心思想將傅秋芳嫁與李惟儉,那水務公司的事兒自然每日家說起來沒完,傅秋芳知之甚詳。
李紈道:“我自小兒瞧着儉哥兒長起來的,十年前大疫,三叔這一房就只餘下儉哥兒一個。他素日裡瞧着性子沉穩,實則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孩子氣一回。”
還有這種事?傅秋芳只覺李惟儉瞧着,面上掛着的從來都是瞭然於胸、萬事都在其掌握的笑容,他還會孩子氣?
李紈繼續道:“他養在我跟前兒足足一年,直到我出嫁。我與儉哥兒的情誼,親姐弟也不過如此了。後來他隨着我父母遠去金陵,也不知怎麼想的,只兩個月便偷跑出去,去了那茅山要學修道,說是要做神仙呢。”
傅秋芳媚絲眼中滿是訝然。李惟儉?要去做神仙?
李紈咯咯笑了兩聲,這才道:“荒廢了兩年,許是想着做不成神仙,這才又跑了回來,安心讀書。”
傅秋芳不禁莞爾,說道:“不想老爺也有這般童趣。”
“可說是呢。”李紈道:“他這人啊,素日裡瞧着萬事不在意,也不知心中思忖着什麼,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會嚇人一跳。他瞧着有城府,實則下月初六過了,也不過十四、五,是以秋芳平素要多擔待些。”
“姑奶奶言重了,這些時日都是老爺擔待着我呢。”
李紈笑道:“相互擔待、幫襯着,這纔是過日子。我瞧着秋芳心思正,不會學那些狐媚子想那些有的沒的,也須得看顧着儉哥兒,莫要讓他胡鬧。”
“是。”
“再有,他到底年歲還小,牀笫之事,還是莫要貪多爲妙。”
那標緻的臉兒上頓時暈紅一片,傅秋芳囁嚅着不知如何言說。到底還是姑娘家啊,這叫她如何答話?
李紈瞧在眼中,方纔瞧其身形,大抵便是姑娘家,如今倒是確鑿無疑了。李紈心中舒了口氣,就怕李惟儉學了亡夫賈珠,一朝得勢,從此纏綿牀笫,將好生生的身子骨敗壞了,隨即一場風寒便一命嗚呼。
李紈瞧着傅秋芳是個心中分明的,當下有些話便不用再多說,因是轉而說了些李惟儉的人脈,又說了些童年趣事,足足將近一個時辰,待李惟儉回返,李紈這才起身道:“時辰不早,我也該回去了。待下回再來,我總要給秋芳添些頭面兒。”
傅秋芳婉言推拒不得,只好受了,隨即起身送行。
李惟儉與李紈朝外走,臨到儀門前,李紈悄然扯住李惟儉,使了個眼色,低聲道:“這般倉促,總要給個說法兒。你留下,待會子就說是我臨時起意。”
李惟儉便笑道:“多謝大姐姐。”
李紈剜了其一眼,停步看向身後的傅秋芳,說道:“這般好的姑娘家,儉哥兒可要好生珍惜。”又拉過傅秋芳道:“來日若受了委屈,儘管與我說了,我與你做主。儉哥兒再如何能爲,我的話總是能聽進去一些的。”
傅秋芳應下,李紈這才領着兩個丫鬟出門兒乘上了馬車。
目送大姐姐遠去,李惟儉轉身便見傅秋芳嗔怪地瞧着自己。
他便笑道:“惱了?”
傅秋芳道:“姑奶奶臨時要來,想來老爺也攔不住,妾身有何惱的?”
“哈,這卻跟大姐姐無關,都是我的主張。”
李惟儉探手牽了傅秋芳的手,便覺那微涼的手兒一顫。他不管不顧牽了,朝着內宅行去,說道:“你我雖結緣,卻相處時日太短,來日便是枕邊人,總要仔細觀量你的性情,如此方纔好施爲?”
傅秋芳忍着心中羞怯,問道:“老爺都想了甚地施爲?”
“那就要看你了。”
傅秋芳思忖道:“倘若我心中藏着奸呢?”
李惟儉脫口道:“那我便當你是以色娛人之流。”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不過是一玩物,隨時可以棄之如敝履。傅秋芳心下略動,又問:“那如今呢?”
“信重有加。”不待傅秋芳問如何信重,李惟儉便道:“來日我總要娶妻,混跡官場,須得選個門當戶對的妻子幫襯着。我知你品性,若不願在其跟前兒受氣,那就搬去香山別院,在那兒你說了算。
回頭兒我再置辦一些產業交與你打理,如此也免了你後顧之憂。”
傅秋芳只道:“到時再看吧。若妾身實在遭受不住,還望老爺莫要忘了今日之言。”
“我說話向來作數。”
念夏這會子總算有了些眼色,見二人牽了手兒,便紅着臉躲在外間守着。李惟儉與傅秋芳入得廂房裡,挨着落座,那牽着的手兒始終不曾鬆開。
許是她心下忐忑不安,手心兒裡須臾便沁出了細密汗珠,握着略有些滑膩溫涼。李惟儉略略把玩,口中卻說着正經話兒:“你兄長那案子這幾日便會判了。你不好拋頭露面,若要探聽消息,便打發賈芸去。回頭兒得了準信兒,我與你一道兒去送行。”
傅秋芳長出了口氣,道:“我兄長……果然能免死?”
“讓賈芸定兩份報紙,你每日觀量着,約莫三五日必有結果。”
傅秋芳頷首應下,思忖了一陣,瞥見那錦盒,說道:“老爺此番……實在太過破費了。若來日再有姑娘進門,不好以此爲定例。”
李惟儉就笑着道:“不過幾千兩銀子,值當什麼?再說這本就是我送你的。”
傅秋芳一雙媚絲眼略略擡起,對上那雙清亮眸子,又緊忙垂下。心下卻知,那三十三件兒頭面兒,代表着他對自己的看重。
這般思忖着,那身爲妾室的隱隱不甘,也逐漸淡然起來。
傅秋芳就道:“眼看晌午,老爺留在這兒吃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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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後不過兩日,每日家賈芸來當值,總會捎帶來幾份報紙。
每次傅秋芳都會仔細瞧了,一則掃聽傅試那案子,二則爲解悶兒。第二日李惟儉又來了一遭,送了一架瑤琴,以及一箱籠的書籍。那書冊包羅萬象,既有話本、遊記、詩詞,也有太史公所著史記。 比之先前那三十三件兒頭面兒,傅秋芳倒是愛煞了這書冊。每日得閒,便會捧着書卷研讀。
如此又過一日,她便從報紙上瞧見了傅試的消息。
貪贓、瀆職,追奪出身文字,仗八十、流配瓊州府。
傅秋芳看罷先是舒了口氣,跟着黯然神傷。父母早逝,身邊兒不過就這麼一個兄長,還從此天各一方,此生只怕再難以相見。
奈何她身爲女子,能做的已然做了,再幫不上旁的。
傅秋芳旋即尋了賈芸,請其去刑部掃聽一番,傅試何日發配。
賈芸好歹也是賈家子弟,去刑部掃聽一番,不久就得了準信兒。說正趕上一批人犯南下,傅試流配之日便定在兩日後。
傅秋芳心中慌亂了一陣,自箱底找出李惟儉贈的銀票,又請賈芸兌了一些散碎銀兩,想着來日路上給傅試花用。
又念着傅試愛吃的幾個菜餚,緊忙打發了丫鬟去採買。李惟儉自然也得了信兒,這天過來陪着傅秋芳待了半日。
勸慰的話李惟儉不曾說,傅秋芳心下什麼都知曉,說得再多也改不了其心緒。李惟儉能做的只是陪伴。吃過晚飯,臨入夜,李惟儉這纔回返。
隔天到了啓程這日,傅秋芳昨兒便與李惟儉說了,只她一人送行就好,免得傅試見了李惟儉又生出旁的心思來。
李惟儉含糊應了,傅秋芳還當他是答應了。不想這一天一早李惟儉便尋了過來。
傅秋芳面上嗔怪,說道:“不是說了我自己就好嗎?”
李惟儉就笑道:“你自己出行不便,我就是送你過去,待會子不下車就是了。”
有丁家兄弟隨在左右,哪裡就不便了?傅秋芳瞥見那雙清亮的眸子,心下略略熨帖,知道李惟儉只是想過來陪着她。
因是傅秋芳道:“老爺可說準了,到時可莫要節外生枝。”
李惟儉笑着應下,而行並肩而行,出儀門、大門,李惟儉先行跳上馬車,回身朝着傅秋芳伸出了手。
傅秋芳略略猶豫,到底伸出手來,與那修長溫潤的手握住,隨即被輕輕一帶便上了馬車。
進得車廂裡,二人並排落座。車轔轔,吳海平趕着馬車朝城外行去。
傅秋芳思忖着道:“老爺,往後在外人面前……不好……這般親暱。”
李惟儉探手便捉了她的手兒,捧在手心裡道:“知道了。”
傅秋芳頓時氣結。知道了,卻不想改。有心規勸一二,可不知爲何,被那修長溫潤的手握着,這心下便略略安穩起來。
偷眼打量,見李惟儉只是靠坐了,目光一直瞥向窗外。手上動作也不見慾念,好似真的只是在寬慰自己。傅秋芳便不再多說,只任憑左手被他握着。
一路出內城、過外城,兩輛馬車逶迤而行,轉眼停下,吳海平回首說道:“公子,到了。”
發怔的傅秋芳驚醒,李惟儉略略用力握了握那白嫩的手兒,隨即鬆開,溫聲道:“去吧,我就在這兒等你。”
“嗯。”
傅秋芳應了聲,旋即下了馬車。後頭一輛馬車裡,念夏、憐秋兩個丫鬟將食盒提下,憐秋先行去到路邊亭中掃出一塊乾淨地方,放置了小桌,又將酒菜鋪展。
傅秋芳一身月白襦裙娉婷行至涼亭裡,隨即朝着城門方向翹首而盼。過得半晌,自城門方向行出一列戴枷囚徒來。
不用傅秋芳出迎,丁如峰迎將上去,與兩名官差言語幾聲,悄然塞了一枚碎銀。那官差掂量了下,約莫二兩出頭,當即朗聲道:“且到亭中歇息一陣,一炷香後啓程。”
兩名官差給幾個人犯解了枷板,傅秋芳這才迎出亭來:“哥哥!”
蔫頭耷腦的傅試聽得熟悉聲音,猛然擡起頭來,便見傅秋芳俏立身前。
“秋芳?”傅試掃量一眼,隨即目光越過傅秋芳,朝亭子裡觀量。口中問道:“你嫂子呢?”
傅秋芳到底紅了眼圈兒,聞言只是悶聲搖了搖頭。
傅試頓時大失所望,嘆息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啊。好妹子,難爲你來爲我送行。”
“哥哥,我置備了一些酒菜,你快用一些吧。”
傅試嚥了口吐沫,點了下頭,旋即快步進到亭子裡。見桌案上都是他愛吃的菜餚,頓時也顧不得地上塵土,徑直盤腿落座了,抄起碗筷便大快朵頤。
他起先還狼吞虎嚥,繼而越吃越慢,任憑菜餚含在口中,端着碗忽而哭將起來。
“妹妹,哥哥我冤啊!那銀錢大頭都被——”
“咳咳!”
一聲咳嗽傳來,傅試扭頭便見兩名官差正神色不善地瞧着他。到嘴邊的話生生嚥下去,傅試迷茫了一陣,繼而一聲嘆息。也沉默着吃了一會子,傅試這才留意到傅秋芳雖穿着一如往常,可身邊兒竟多了兩個不認識的丫鬟。
他慣於鑽營,略略思忖便大抵明瞭內情,因是忽而壓低聲音道:“你……搭上哪一家了?”
“榮國府?李惟儉?嚴奉楨?我如今不求官復原職,只求脫罪,好妹妹,你好生伺候貴人,得了機會定要救我一救啊。”
傅秋芳嘆息道:“哪兒來的貴人?不過一鄉下土財主罷了。”
“這——”
“哥哥耽誤我到如今,又有哪家會瞧上我這年紀的?”傅秋芳說話間自袖籠裡抽出幾張銀票來,道:“這些銀錢是我湊的,哥哥留着往後花用。待會子我再讓人打點了官差,免得哥哥路上吃苦。”
傅試接過銀票,心中不是滋味。偏在此時,傅試忽而瞥見了吳海平,略略蹙眉隨即恍然。
“不對!定是李惟儉!好啊,事到如今你還要騙我!”便見傅試丟下碗筷,連滾帶爬朝着馬車奔去,邊跑便嚷:“李公子,李公子!救我一救啊,我妹妹不能白跟了你一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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