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真巧
婦人孃家姓樑,自給李守中做了續絃,只生下李紈一女,因是瞧着兩個並蒂蓮也似的小姑娘,頓時滿心歡喜。
笑吟吟說道:“玟兒、琦兒怎地這會子就來了?你娘可還好?今兒來的只是儉哥兒的家眷……不過兩個大丫鬟,值當什麼,還讓你們姐妹跑上一遭。”
這倆小姑娘乃是金陵李家四房的姑娘家,二人並無旁的兄弟姊妹,父親又去得早,只跟着寡母過活。李惟儉在金陵時,見其家中過得艱辛,倒是時常接濟一二。
李紋、李綺聞言對視一眼,頓時有些失落。
梁氏上前扯住倆女孩兒的手,笑着說道:“雖只是大丫鬟,說不得來日還能給你們當‘小嫂子’呢,我方纔瞧過了,都是極爲出色的品格,伱們得空不若尋她們耍頑。”
李琦道:“也不知是什麼品格,過會子可要仔細瞧瞧了。”
姐姐李玟說道:“儉四哥最爲挑剔的人兒,料想那兩個姑娘定然極爲出彩。”
梁氏點過丫鬟來,說道:“帶兩個姑娘去見見晴雯、香菱,若拾掇停當了,就帶她們用些茶點。”
丫鬟應下,領着李玟、李琦自去了。梁氏出得小院兒,尋管事兒的婆子問過,又朝着書房尋去。
本道與李守中說些家事,結果方纔到得書房門前,就聽李守中罵道:“這等風流紈絝,不提也罷。”
梁氏轉過屏風來,就見管家正與李守中說着什麼,她便道:“老爺又在罵誰?”
“還能是誰?”李守中道:“就是正月裡來過家中的賈璉。”
“賈璉?”梁氏回思了一番,納罕道:“此人瞧着性子溫良,哪裡又惹了老爺?”
“溫良?”李守中冷哼道:“每日家眠花宿柳,聽聞本月與賈家、甄家子弟就不曾離開秦淮河,這幾日又鬧騰着要爲那翠煙贖身,真真兒是個不省心的。”
梁氏納罕道:“他自風流他的,又與老爺何干?”
李守中就道:“那賈璉聲稱與儉哥兒相交莫逆,他這般品性,可想而知儉哥兒在京師是如何混賬。”
梁氏險些就信了,仔細思忖一番,當即駁斥道:“老爺休要渾說!那……那兩個丫鬟都不曾開臉,儉哥兒定不會如那賈璉一般。”
這會子李守中哪裡肯信?提筆落字,嘟囔道:“到底如何,待老夫書信一封,問過京師故舊便知。”
李守中這般說,梁氏不由得心中惴惴。心下暗忖,這儉哥兒年許光景便一飛沖天,家業家業有了,官職爵位也有了,說不得就會放肆一二?
這可不成,來日儉哥兒來了,總要勸說一番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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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縣。
碧桐扶着琇瑩自舢板上行將下來,舉目望去,四下擠擠擦擦滿是人。這碼頭上既有往來的馬車,更多的則是赤膊上身扛包的力工。
身後,二十幾艘各式船舶停靠了,高聳的畜力吊臂將一個個碩大的箱包自船上吊裝下來;身前,隱約瞥見無數車馬、轎子匯聚。更遠處,街面上店鋪林立,瞧着此地繁華竟不下廣州。
李惟儉駐足回首道:“要不要緊?”
琇瑩有氣無力的搖了搖頭,道:“還好只六日光景,若再拖上幾日,只怕苦膽都要吐出來了。”
李惟儉搖了搖頭,又看向碧桐,碧桐頓時低頭垂下眼簾來。她這般異色瞳,落在大順百姓眼中也分外怪異,有好事者私下叫她陰陽眼。若在中世紀的歐洲,她這眼睛說不得就得被人生生燒死了。
可這位人渣老爺卻與旁的順人不同,每每盯着她的異色瞳,都露出一副欣賞的神色。那欣賞裡不見情慾,卻有着寵溺,真是分外怪異。
胡亂思忖間,碧桐扶着琇瑩出了碼頭,隨即就見一小吏飛奔而來,停在李惟儉身前點頭哈腰地說着什麼。
“……大人,機器十六就送到了蘇州。”
“嗯,織造衙門如何說的?”
“這……陳郎中瞧了眼,只說了聲好,旁的什麼都沒說?”
“嗯?”李惟儉駐足,納罕着看向那內府小吏:“陳郎中沒說製造局採買機器?”
“沒有。”
“那推介會呢?”
“這——”小吏訕笑道:“——陳郎中近來事務繁忙,想來一時半會不曾想起來也是有的。”
李惟儉樂了:“陳良忠這是沒瞧得起我啊。”
大順承襲前明,前明時江南便有三大製造局,分別是蘇州織造、杭州織造、金陵織造,當時委任了太監提督監管;到了大順朝,有內府這般龐然大物在,織造局自是納入內府麾下。
此時織造局有提舉郎中一人,正五品;其下又有所官三人,爲正六品的主事;再往下又有總高手、高手、管工等,這些人要麼不入流,要麼就是吏。
這提舉郎中除去負責織造上用、官用、賞賜以及祭祀禮儀等所需絲綢的督織解送,同時還有密奏特權,向聖人直接稟報錢糧、吏治、營務、緝盜、平亂、薦舉、參劾、收成、糧價、士人活動以及民情風俗等等地方情形。
有這般密奏特權,又與地方互不統屬,提舉郎中自然超然物外。久而久之,自然就尾大不掉。
只是李惟儉同是內府郎中,先得忠勇王行文撐腰,後得聖人賜下王命旗牌,這姓陳的是不想好了啊!
那小吏訕訕不言,李惟儉繼續前行,臨上車前問道:“可知陳郎中到底在忙碌何事?”
“小的聽聞,好似蘇州織工正鬧着罷市,陳郎中此時焦頭爛額,這纔沒顧得過來。”
這理由還算正當,李惟儉心下熨帖了少許,決定暫且原諒姓陳的,待見了面之後再說。
他上得馬車,後頭的碧桐扶着琇瑩也上得車來,那小吏就道:“大人,蘇州距離此地二百里有餘,乘車一日之間趕不到。大人今日是住在上海縣還是松江府?”
“就去松江府吧。”
小吏應下,旋即命車伕趕車前行。
琇瑩病病殃殃歪在一旁,斜眼瞥着外間景物,半晌才說道:“老爺,這上海瞧着不比廣州差什麼了。”
李惟儉就道:“上海開埠不過幾十年,西夷商船又不許到埠,朝鮮地貧,日本鎖國,這才耽誤了。倘若放開禁制,只怕十年之內就能超過廣州。”
一個長三角,一個珠三角,誰比誰強還真不好說。可長三角此時乃是大順最大的絲綢、棉布產地,照理來說,理應比廣州更有潛力。
思忖間,忽而見吳海寧那皮猴子躥出來,跑到路旁與攤販商議着那桑葚如何賣。李惟儉心下一動,待吳海寧回返,便跟着車窗吩咐道:“海寧,你連夜趕路,先到蘇州摸摸底,看看蘇州織造衙門到底是怎麼回事。”
“啊?”吃了一嘴黑的吳海寧頓時就不樂意了,道:“老爺,我可是剛纔下船啊,這會子走道還飄着呢。”
一枚銀錠自車上拋下,吳海寧趕忙伸手接住,略略掂量,這是二十兩的。吳海寧頓時喜形於色,樂道:“不過老爺既然吩咐了,小的今兒晚上就算不睡也得趕到蘇州。您就瞧好吧,小的一準兒將這事兒查個仔細。”
李惟儉又吩咐小吏備馬,只須臾光景,吳海寧便打馬而去。
臨到天黑前,李惟儉一行方纔進得松江府,其後尋了驛館安置自是不提。
待三月二十六,李惟儉輕車從簡,只帶了一隊禁軍便趕到了蘇州城。
此時蘇州繁華,尤在上海之上。雖因着運河逐漸被海運取代,經貿中心此時逐漸向着上海縣偏移,可蘇州底蘊還在,工貿尤其發達。
時人有云:東南財賦,姑蘇最重;東南水利,姑蘇最要;東南人士,姑蘇最盛。
又云:山海所產之珍奇,外國所通之貨貝,四方往來,千萬裡之商賈,駢肩輻輳。
遙遙看將一眼,但見城池峻險、廨署森羅,仔細觀量,便見漁樵上下、耕織紛紜、商賈雲屯、市廛鱗列,好一派繁華氣象,無怪人稱四聚之地!
李惟儉留心觀量,剛好經過一鋪面,便見額匾上題着‘富盛綢行’四個大字,挑着的幡子還寫着‘上用紗緞、綢緞、紗羅、綿綢。進京貢緞、自造八絲,金銀紗緞,不誤主顧’。
又有一大通號布行,挑着幡子寫明‘崇明大布、松江標布、青藍梭布、京蕪梭布、松江加長扣布、定織細布’。
其後染坊、蠟燭行、漆器行、酒行、賣席子的、賣五金的、金銀首飾、衣裳鞋帽手巾、字畫筆貼、燈籠、竹器、窯器、瓷器、米行、當鋪、飯館子、藥店,林林種種不一而足。
李惟儉甚至還瞧見了兩家賣菸草的!二十年老煙槍,不由得心癢難耐,可到底還是忍住了。
自安裡橋入得城中,迎面兒便有吳海寧領着幾名禁軍迎了上來。
“老爺。”
李惟儉道:“上來說話。”
吳海寧應下,猴兒也似跳上馬車,轉瞬鑽進車廂裡。擡眼便見親姐姐正捏着桑葚餵食着李惟儉,吳海寧眨眨眼,面上分外怪異。琇瑩乜斜一眼,頓時惱了:“看什麼看?仔細你的皮!”
吳海寧駭得一縮脖子,緊忙委屈道:“我可是什麼都沒說啊……老爺你瞧見了,我可沒招惹過誰。”
車廂內逼仄,那碧桐極有眼力勁,緊忙讓開位置下了車。又戴了輕紗斗笠隨行在車馬旁。
吳海寧大咧咧落座,探手抓了一把桑葚,丟進嘴裡含混着道:“老爺,前兩日小的連夜趕了二百里路,那馬都跑瘦了一圈兒,尋了客棧就睡了一個時辰,緊忙起來四下掃聽。功夫不負苦心人啊,好歹是掃聽出了點兒眉目來。”
李惟儉笑而不語,一旁的琇瑩就呵斥道:“要你來表功?那二十兩銀子還剩多少?”
吳海寧趕忙道:“沒怎麼花,就是請幾位禁軍兄弟吃了兩頓酒。”
“別是吃的是花酒吧?”
吳海寧瞪圓了眼睛,心下驚濤駭浪。這還是自己親姐姐麼?何時變得這般聰慧了?
琇瑩探手就薅住其耳朵,教訓道:“好啊,果然去喝花酒了。”
“哎哎哎,撒手,我可什麼都沒幹啊。老爺,小的有要事要稟報。”
李惟儉勸慰兩句,這姐弟倆方纔消停下來。吳海寧不敢再拿喬,只得老老實實將始末說將出來。
說來說去,還是太上造的孽。這陳良忠本是王府出身,後被太上點爲蘇州織造提舉郎中,從此一干就是三十年。
太上奢靡,屢次下江南,內帑不足用,這陳良忠就只得四下拆借。如是,蘇州織造足足虧錢了戶部二百多萬兩銀錢。
待今上登基,此人立刻調轉方向,投在聖人門下,聖人方纔登基,根基不穩,也就暫且沒動此人。
此後又見陳良忠辦事老練,極少出差錯,聖人也就沒再更換。待去歲首輔陳宏謀清理積欠,頓時就查出來蘇州織造的虧空,當即行文催促繳還。
陳良忠哪裡肯還錢?那銀子都是太上靡費的,與他何干?此人拖延了足足半年,待開了年,眼見松江知府都因着積欠一事被革了職,陳良忠這才急切起來。
東拼西湊,總計湊了百萬兩銀子,匆匆交還戶部。可這銀子是從各處織場挪借而來,遲早要還的。陳良忠乾脆用了拖字訣。
各織場東家不敢開罪陳良忠,又一時間銀錢不湊手,只能拖延織工薪俸。本道過上一、二月的,蘇州織造總會撥付一些銀錢,卻不想非但不曾撥付銀錢,反倒一個勁兒的催各處織場上繳貢品。
此時蘇州城水工業極爲繁茂,城中百姓多是身無餘財,只靠做工方纔能過活。這捱上兩月還行,聽聞還要挨下去,家中開不了鍋,哪裡還忍得了?因是自二十日起,數萬織工便鬧將起來,將蘇州織造局、知府衙門盡數圍了,催着官府還錢。
二十三日時,有不法之徒趁火打劫,蘇州城大亂!轉天江蘇巡撫派標營來鎮壓,這纔將亂子暫且平息。
李惟儉納罕道:“這瞧着也不像是方纔亂過啊。”
吳海寧就道:“大人不知,巡撫衙門暫且墊付了一月薪俸,織工得了銀錢,又見陳郎中與知府一併被看管起來,早就散了去。”頓了頓,又道:“說來那錢知府也是倒黴,本要遷轉湖州,聽說新任知府是昨兒一早到任的,結果這節骨眼上鬧出了亂子。這一遭啊,只怕就算保住了烏紗也得降職留用。” 李惟儉問道:“可知新任知府是哪位大人?”
吳海寧頓時眉飛色舞道:“這位可了不得了,聽聞是政和元年的狀元莊有恭。”
李惟儉又問道:“那日起了亂子,咱們那機器沒事兒吧?”
吳海寧樂道:“老爺多心了,不過是兩坨鐵疙瘩,不當吃不當喝的,亂民瞧都沒瞧一眼,如今還好生生放在織造局裡呢。”頓了頓,又道:“老爺,依我看咱們不如直接住織造局得了,左右那陳良忠的事兒發了……”
“少胡唚,老爺我豈能越俎代庖?”
吳海寧委屈道:“小的也是爲了老爺着想啊,如今蘇州城裡的驛館人滿爲患,老爺去了,估摸着還是現挪騰纔有院子。”
“那就不住驛館,”李惟儉忽而聽見鐘聲傳來,遙遙就見遠處的佛塔,略略思忖便道:“停車,尋個人掃聽一番,城外太湖左近可有寺廟能借住。”
不待吳海寧下車,便有禁軍尋了路人問詢,轉而回道:“大人,城西玄墓山有寺廟可借住。”
李惟儉吩咐道:“調頭出城,咱們去玄墓山。”
吳海寧納罕道:“大人,這好好的蘇州城,您不住了?”
李惟儉笑道:“方纔亂過,知府有新纔到任,陳良忠還困在織造局裡,我這會子就算住在城裡只怕也是無用。回頭兒打發人將機器拉出來,就放在鬧市演示,咱們乾脆來個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吳海寧這回極爲自覺,討了名帖,趁着車馬調頭緊忙跳下車來,扯着嗓子道:“老爺先行,小的這就去織造局將機器拉出來。”
看着其身形遠去,李惟儉故意說給琇瑩道:“這小子雖憊懶了些,可辦事妥帖,又擅觀望風色,且隨着我歷練些年頭,來日說不得保舉他個官身。”
琇瑩頓時大喜:“老爺可不能反悔啊。”
李惟儉笑道:“我還能哄騙你不成?”
琇瑩頓時心花怒放。她自覺姿容比不得其餘三人,如今連新來的碧桐都比不過,心中自然自卑。可如今老爺允諾,自己親弟弟來日有了官身,那老爺不拘是衝着兄長還是弟弟,總不能撇下她了吧?
當下琇瑩愈發殷切,錯非那碧桐又上了馬車,只怕路上就要伺候李惟儉一遭。
一行人等轉出蘇州城,朝着城西而去。過得一個時辰到得一山腳下,擡眼便見小徑蜿蜒,山中有一寺廟。
有禁軍早就掃聽過來,道:“大人,那便是蟠香寺,聽聞是一處庵堂,素日裡也招待男客。此地齋飯遠近聞名,大人過會子不妨試試。”
“好。”
車馬放在山腳,李惟儉領着人登山。過得山門,臨到寺廟前,李惟儉忽而停步,扭身越過蒼翠,朝着太湖方向張望。
便見太湖上波光粼粼,待極目遠眺,卻又云遮霧罩,看不分明。
李惟儉卻興致不減,面上噙着笑意,遙遙一直朦朧的遠處,道:“這太湖上有座西山島,便是咱們此行終極目的。”
琇瑩納罕道:“西山島?老爺去那島上作甚?”
“那島上有我想要的東西啊,且整個江南只有此島纔有。”
江南不產煤,唯獨這西山島上產煤;除此之外,整個西山都是石灰石,正好燒製水泥;且島上還產黃鐵礦,這玩意似乎能造硫酸,可李惟儉只知道個鉛室法的名字,全然不知怎麼造硫酸。
若能造出硫酸來,說遠的那是化學工業起步,說近的,幾個月就能造出底火來。到那時什麼準噶爾帶甲三十萬,一鎮兵馬足以將其掃平。
好半晌收攝心思,李惟儉這才轉向廟門。這般陣仗,早就驚動寺內女尼,便見一老尼領着幾個比丘尼迎在門前。
見李惟儉上前,連忙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老尼惠明,見過這位施主。”
“好說,本官聽聞貴寺清幽,且齋飯別有新意,是以特來此借住一陣,還望法師行個方便。”
那老尼不悲不喜道:“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施主請。”
“法師請。”李惟儉隨着老尼入內,四下看了看,心下並無恭敬,嘴上卻道:“本官有心禮敬佛祖,奈何脫不開庶務,只得求法師幫着禮敬。如此,本官願捐萬斤香油,以表心意。”
如今香油四分五釐,一萬斤不過四百五十兩,李惟儉家資頗豐,自然捨得銀錢讓自己舒坦些。
老尼口誦佛號,面上還是無悲無喜,那同行的幾個女尼卻早已喜形於色。蟠香寺上下不過十來個比丘尼,每歲所得捐助不過幾百,這一萬斤香油便頂得上一整年了,又如何不喜?
當下自有中年女尼引着李惟儉入得一處僻靜院落,那十幾個禁軍則被安置在前頭靜室裡。
院落清幽肅清,看着極爲素淨,料想應是素日裡都有人打掃。琇瑩與碧桐鋪展被褥,李惟儉負手停在院落裡,便聽得禪音陣陣,時而又從隔壁傳來落子之聲。
過得須臾,又有女尼奉上香茗,打了檀香,於是這院落愈發出塵。莫說是李惟儉與琇瑩,便是碧桐都仔細起來,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生怕攪擾了比丘尼清修。
又好半晌,琇瑩拾掇過了,尋了李惟儉道:“老爺,我想去拜拜佛。”
“你還信佛?”
琇瑩道:“多拜拜總不會出錯。”
李惟儉頓時樂不可支,抖手摸索出一枚銀稞子,塞到琇瑩手中,囑咐道:“前頭我都捐了一萬斤香油,你點柱香就是了,可別再捐了。”
琇瑩連連頷首:“知道知道,就是那一萬斤香油也不知有多少進了女尼的肚子裡呢。我纔不會再捐,心誠則靈嘛。”
琇瑩話音落下,忽而便自隔壁傳來一聲膩哼來。
琇瑩頓時吐了吐舌頭,只道方纔出言不當,得罪了隔壁尼姑。當即辭別李惟儉,蹦蹦跳跳朝着前頭佛堂尋去。
李惟儉駐足庭院,朝着隔壁觀量。竹籬遮掩,看不出內中情形。只是此地乃是偏院,大抵是禮佛的居士所居之所,隔壁的女子應是禮佛的居士?
正思忖間,便聽有女子說道:“好好一盤棋,卻被攪了興致,你我不若封了棋盤,明日再下?”
又一女子道:“便聽姐姐的,那我先歸家了。”
“嗯。”
窸窸窣窣,忽而便見房中行出來一女子,身上只是布衣,看身形髮髻不過豆蔻年華,似有所覺竹籬外有人觀量,這姑娘家扭頭觀望,便露出了一張嬌俏可人的臉蛋兒來。
瓜子臉、瑞鳳眼,一雙柳葉眉,瓊鼻櫻脣,一身撒花紅底細布襦裙,面上略略詫異,旋即朝着李惟儉略略一福,這才慌忙而走。
李惟儉笑着頷首,心中暗贊,好一個小家碧玉,江南水鄉,果然是鍾靈毓秀之地。
那姑娘方纔走了,自內中又行出來一女子,瞧着十五、六年紀,頭帶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兒,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着秋香色的絲絛,腰下系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麈尾念珠,行走間飄飄拽拽,好不灑脫!
李惟儉看罷心下納罕,怎地這隔壁連連走出來這般顏色的姑娘?
便在此時,卻見那紅衣姑娘繞過另一側竹籬,進得一方小院中,朝這邊張望着與女子道:“妙玉姐姐,瞧着夜裡好似要下雨呢。”
妙玉就道:“記得蠲些雨水,回頭兒好煮茶。”
“省的了。”
李惟儉心下恍然,原來這帶髮修行的女子便是妙玉啊,可真真兒是湊巧了。
尋思間,紅衣姑娘已然進了屋,妙玉轉過身形,一眼瞥見出神的李惟儉。她面上先是厭嫌,見李惟儉姿容甚偉,這才收斂神色,朝着李惟儉略略頷首,轉身便回了房。
李惟儉頓時樂了,妙玉啊……既無心念經,又不敢墮入紅塵,就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到頭來兩頭皆空。
這般姑娘太過孤高自負——林妹妹雖也孤高,卻只骨子裡孤高,不似這妙玉,從裡到外都孤高,等閒人不放在眼中,惹人厭嫌。
李惟儉自認與其沒話說,因是轉頭便放在了一旁。轉而思忖起了那紅衣姑娘,片刻後忽而想起,那紅衣姑娘莫非就是邢岫煙?
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實在太過湊巧了。
轉過頭來,琇瑩迴轉院裡,便見李惟儉負手沉思。琇瑩只道老爺李惟儉一心想着國計民生的大事兒,又念起李惟儉允諾來日保舉親弟弟做官,因是不敢攪擾,連忙吩咐碧桐仔細伺候着。
待臨近傍晚,兩個女尼送來齋飯,李惟儉與琇瑩一併用了,二人讚歎連連,這蟠香寺的齋飯果然名不虛傳。
不論素魚、素肉還是素火腿,吃將起來竟半點也不似豆乾。
待到夜裡,琇瑩伺候着李惟儉沐浴了,二人上得牀榻,略略說了會子話,轉眼便顛鸞倒鳳、共效于飛……莫說是李惟儉了,便是琇瑩也憋悶了七、八日,眼看着到了蘇州,不日便要去金陵,琇瑩自然要珍惜與李惟儉二人共處的光景。
這二人癡纏竟夜,可苦了隔壁的妙玉。先前還只是咿咿呀呀好似夢囈般的聲響,待到後來忽而低沉忽而高亢,時不時還聲嘶力竭一番。
妙玉本就身在佛門、心在紅塵,錯非情勢所迫,又哪裡甘心出家爲尼?她又到了這般年歲,便是《西廂記》也偷偷翻看過,自是知曉那聲響是什麼。
因是妙玉聽了個心煩意亂,好容易捱到子時,隔壁聲響停歇了,她卻輾轉反側睡不着了。待到天明時分迷迷糊糊睡將過去,隔壁院落又呼呼喝喝起來。
妙玉心頭惱火至極,起身出來觀量,便見那對狗男女正捉刀廝殺!妙玉哪裡還能忍?氣哼哼頓足而去,尋了師父惠明道:“師父,那新來的居士實在吵人,不知能否攆出去。”
不待惠明老尼發話,便有中年女尼呵斥道:“胡唚什麼?李大人官居要職,先前又捐了一萬斤香油,哪裡是你能開罪的?”
妙玉愕然,她家中時常捐贈香油,每次不過百斤,一年能捐一、二千就不錯了,這狗官好大的手筆,料想必是貪官,這才心下不安,捐了香油來求佛祖庇佑。
她雖知世故,卻不願世故,因是蹙眉又道:“既然如此,那寺後的小院騰出來我住吧。”
中年女尼蹙眉道:“那處小院是馮善信居停所在,說不得這幾日馮善信便要上山,哪裡能騰出來給你住?你若嫌吵嚷,不若搬到靜室與師姐妹一併住了吧。”
妙玉是個極潔淨的人兒,哪裡受得了與人同住?因是咬着下脣眉頭不展。
此時,那惠明老尼睜眼擡頭道:“癡兒,你可是動了凡塵之心?”
妙玉怔住,卻又不敢認下,只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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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城。
新任蘇州知府莊有恭將按察使禮送出城,待乘着轎子回返,便蹙起眉頭思量起來。巡撫早有話放下,省裡只管蘇州織工一月薪俸,餘下的須得織造局、蘇州府自行想法子。
那織造局早就被陳忠良掏空了,這會子哪裡還有銀錢給付?府庫裡不過餘下萬把兩銀錢,簡直就是杯水車薪,完全不夠用。
正思忖着從何處先行挪騰出銀錢來安撫織工,轎子忽而停下,隨從在一旁道:“老爺,前頭擁塞,要不咱們繞行過去?”
“嗯?”莊有恭挑開轎簾朝前觀量,便見南倉橋前人頭攢動,不少人朝這邊匯聚而來。
莊有恭心下一驚,生怕又要生出亂子來,趕忙吩咐道:“快,上前看看,到底何故。”
隨從應了,緊忙擠過去觀量。過得好半晌,莊有恭正尋思着要不要先回衙門召集留下的撫標彈壓,那隨從好不容易擠出來,擦着滿頭滿臉的汗水道:“老爺,小的瞧清楚了,是有人造了個燒火就能織布的機器,這才引得四下都過來瞧稀奇。”
檢查了一遍,若有錯別字,麻煩大家幫忙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