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敕造竟陵伯府
王熙鳳一邊兒勸慰,一邊兒偷眼觀量,只見王夫人神色陰鷙,只道對那邢夫人懷恨在心,卻不曾想過王夫人對其已起了心思。
好半晌,王夫人才道:“罷了,左右這家事本就不該我管,如今鳳姐接手,最是恰當不過。”
王熙鳳哪裡不知王夫人在說反話?因是賠笑道:“太太這話我卻不敢接了。老太太不過念及太太受了棒瘡,怕太太耽擱了修養,這才讓我暫且代管。待太太棒瘡好了,家中事務還須得太太來掌總。”
頓了頓,又道:“正有一事要請教太太,方纔老太太發話,要另起宗祠。大老爺說總要個五七萬銀子,老太太便打發我來問太太,這公中還剩下多少銀錢。”
王夫人發愁道:“剩下多少銀錢你還不知?總計不過萬兩左右,明兒你去尋了賬房盤賬就是了。”
王熙鳳又要求教這銀錢從何處挪騰,卻見王夫人沒了談興,栽了身子佯做觸動了棒瘡。略略思忖,這銀子又不能變出來,只怕王夫人掌總也須得與老太太商議,因是王熙鳳便不再多話,與王夫人言語一聲,命平兒推着其離去。
鳳姐兒是個雷厲風行的,轉頭兒便尋了賬房盤賬,略略點算,刨去花銷嚼裹,能動用的不過七千餘兩銀錢。這麼點兒銀錢連周遭的地皮都買不下來,更遑論起宗祠了。
這日賈璉去到賈赦處商議關外莊子的事兒,待商議過了,鳳姐兒緊忙打發平兒將賈璉尋了過來。
待須臾,賈璉哈欠連天回返,鳳姐瞥了一眼便嗤道:“二爺這是昨兒夜裡沒睡好?”
賈璉哼哼一聲,施施然落座道:“有事兒快說,這會子正乏着呢。”
“大老爺如何說的?”
賈璉便道:“京師周遭的族田好說,過兩日我去走上一圈兒,換過管事兒的就算得。關外的莊子實在有些遠,方纔定下,打發賈芹往關外走一趟。”
王熙鳳聽罷頓時蹙眉不已:“怎麼又是賈芹?上回撥下差事來,不過三百兩銀錢,轉頭兒他自己個兒就抓了一把。此番再去關外,說不得私底下還會貪下多少好處呢!”
賈璉嘆息道:“不看旁的,也得看在效六叔的顏面。”
是了,錯非賈效出力,這承嗣一事還輪不到榮國府,此番打發賈芹去關外,怕是有酬功之意。
王熙鳳這纔不再計較,賈璉瞥了一眼,問道:“太太如何說的?”
王熙鳳哼哼一聲,道:“還能如何說?這會子怕是正惱着呢。”當下又壓低聲音將大太太構陷之事說與賈璉,直把賈璉聽了個瞠目結舌。鳳姐轉而又說起宗祠一事,道:“我方纔盤過賬目,大抵能用的只有七千兩。”
賈璉頓時連連搖頭:“七千兩?這麼點兒銀錢連地皮都買不下。”
王熙鳳就道:“是啊,這不是來尋你來討主意嗎?”
“我能有何主意?”賈璉思忖一番,說道:“不行……那莊子發賣出去一些。”
王熙鳳頓時冷笑道:“只怕有人就等着咱們發賣莊子呢,這事兒一準費力不討好。”
王夫人此番丟了大臉,心不甘情不願交出掌家之權,又怎會什麼都不做?只怕就等着鳳姐忙中出錯,好奪回掌家之權呢;再有那邢夫人也不是個省心的,素日裡沒理都能攪三分,若得了道理,非得逼着王熙鳳低頭不可。
此前先是被李惟儉點醒,二年來又分心暖棚營生,因是此時王熙鳳眼界、閱歷再不似以往,加之她本就聰慧,因是跳出條條框框來,反倒將榮國府中各色人物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
邢夫人、大老爺賈赦自不用說,張口就是五七萬銀子,只怕想着家中起工程好上下其手;王夫人單陪嫁就八房,如今都在府中任管事,便是鳳姐掌家,沒王夫人配合,這榮國府怕是也會亂作一團。
至於老太太,許是上了年歲,雖心知肚明內中齟齬,卻裝聾作啞只道不知。
都道‘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區區七千兩銀子夠幹什麼的?
王熙鳳心下不甘,於是蹙眉思忖。賈璉也難得動了心思,過得半晌才道:“誒?宗祠如今便在東府,既然聖人將東府賜給了儉兄弟,伱說能不能將東府宗祠買下來?左右儉兄弟也不差錢——”
話沒說完,王熙鳳‘呸’了一聲,說道:“虧儉兄弟這般照拂咱們,二爺不說回饋一二,臨了還要算計儉兄弟。這話傳出去,定會寒了儉兄弟的心!”
王熙鳳如此一說,賈璉也覺不妥,訕笑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如此不妥,那我也沒法子了。”
王熙鳳打理暖棚營生二年,於營造一事略有所得,思忖道:“這前院西邊兒除去老爺外書房,還有李、趙、張、王四個奶嬤嬤家,若一併拆除了,緊湊些倒也能擠出地方來建宗祠,如此就省了地皮錢。
儉兄弟那邊廂,宗祠一準兒是不留的,拆除的時候梁木磚石一併運過來,如此添不多少物料,只消出個人工,有個幾千兩這宗祠不就起來了?”
賈璉略略思忖,越琢磨越覺得這法子好,又問:“那四個奶嬤嬤與老爺的書房如何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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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姐兒道:“先在後街安置了就是。至於老爺那外書房,本就是一處偏廂,造宗祠時徑直在後頭留出幾間正房來,隔出一處小院兒就是了。”
“那就是在寶玉的綺霰齋前頭了……可行。”
二人又計議一番,平兒也插了幾嘴,自覺再無錯漏,鳳姐兒便趕忙去尋老太太拿主意。
賈母自無不可,只道晚間衆人齊聚再將此事定下。王熙鳳略略舒了口氣,轉頭兒又打發小廝下帖子給李惟儉,邀其明兒過府商議宗祠搬遷之事。
這日晚飯過後,衆人齊至榮慶堂,鳳姐兒說了主意,老爺賈政連贊鳳姐敏慧,獨大老爺嫌棄這般處置太過逼仄,賈母卻拍板定下此案。
轉過天來,李惟儉因公務並不曾登門,只打發了個管家引着個富態員外登門兒。賈璉見過了,才知一人是李府管家吳海平,另一人則是園林大家曹爾堪。
因怕賈璉交代不清,鳳姐兒顧不得避諱,專程出來見了這二人,將宗祠搬遷一事說將出來。
那吳海平一早得了李惟儉吩咐,尋思賈家宗祠拆解下來的物料本就要丟棄,便是典賣也賣不出多少銀錢,因是便順勢應承下來,轉頭開了摘了匾額的寧國府角門,引曹爾堪入內詳細籌劃。
又過幾日,曹爾堪出了圖樣子,又經李惟儉增改,便將府邸工程盡數定下。
一則推平宗祠,另起西路四進宅院;二則水暖改造,此番更是連那上下水茅廁也一併祭了出來,惹得曹爾堪嘖嘖稱奇;三則會芳園推平天香樓,另起一座悅椿樓。餘下修繕、描繪,林林種種自是不提。
那曹爾堪果然不愧是園林大家,只幾日光景便將一應事宜盡皆統籌了,轉頭兒稟報了李惟儉與傅秋芳,當下撥付八萬兩銀錢,召集匠人、破土動工自是不提。
按曹爾堪估算,這修葺、改造一事倒也簡單,那寧國府又不是荒置了,早先也有人起居,有個一二月光景便能停當;西路宅院與那悅椿樓稍稍費些功夫,也不過三五月便能齊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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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李惟儉每日家早出晚歸,反覆修改,總算趕在二月末將那毛紡機械連帶配套的鍋駝機一併發往了青海。此番不過是牛刀小試,蓋因如今草原上所養的羊都只適合紡毛氈,不適合織造。
有北山三十三姓在青海開拓,過個十幾年大抵能選育出合適的羊種,如此方纔好往草原鋪展開,到時蒙兀與大順再非彼此割裂,經濟緊密相連,王爺們每日高樂就好,料想效仿先祖一統天下的心思也能淡一些。
除此之外,那新式火銃總算定型,如今武備院正嘗試打造。
到三月,李惟儉抽空去了趟榮國府,略略坐了一會子,給小姑娘探春送上了一份生兒賀禮,眼見尋不到機會與黛玉說話,便告辭而去。
轉過天來,李惟儉興沖沖提了一模一樣的賀禮跑去了忠勇王府。
太監陳福親迎出來,見了李惟儉便笑道:“李爵爺可是有些日子沒來了,王爺早前可是念叨了好幾回啊。”
李惟儉笑道:“年前纔到了武備院,樁樁件件如今方纔理出個頭緒來,這不一得了空兒就來叨擾王爺了嗎?”
陳福哈哈大笑,引着李惟儉入得書房裡,又打發丫鬟送上茶水。過得好半晌,忠勇王才一身便服負手而來。
李惟儉起身相迎,忠勇王大馬金刀落座,掃量幾眼才道:“捨得來了?”
李惟儉訕笑:“這不先前被聖人敲打了嘛。”
忠勇王頓時笑道:“沒聽說你李復生與賈家鬧騰起來啊?”
“這不是還有老太太壓着嘛,下頭賈家子弟可沒少說怪話兒。”
“坐吧。”
二人算是過命的交情,言談自是隨意。李惟儉略略說過幾句,隨即打開包袱來:“王爺請看,下官可是造了個好物件兒。”
“哦?”
忠勇王湊近觀量,卻見不過是個玻璃罩子的黃銅燈。正納罕間,眼見李惟儉打開罩子,將棉網罩上,又將茶水放入小壺,重新裝置好,略略擰動閥門,內中便發出吱吱響動,隱隱有臭味兒傳來。
忠勇王正蹙眉不已,就見李惟儉拿出個火摺子來,湊近點燃,隨即擰動閥門調節,轉眼那黃銅燈便明亮起來。
再嗅嗅,卻連那臭味兒也寡淡了。
“這燈明亮,可有什麼說道?”
李惟儉笑道:“回王爺,此爲電石燈。”
電石燈,瓦斯燈,嘎斯燈,說的都是一樣東西。滴漏裝水,緩緩滴在碳化鈣上,碳化鈣遇水反應生成乙炔可燃氣體,點燃後就成了明燈。
這玩意技術含量不高,李惟儉卻如獲至寶。蓋因此前不論是機械廠還是武備院,夜裡趕工蠟燭不夠明亮,就只能用鯨油燈!鯨油是什麼價錢?四下點上一晚,幾十、上百兩銀子就沒了。
覈算成本,還不如夜裡停工,翌日清早再將各處鍋爐、反射爐重新熱起來呢。
李惟儉爲此煩惱了許久,奈何中國貧油,幾處大油田也不是現在的技術就能開發的,那會子他都開始琢磨從文萊進口石油提煉煤油了。
趕巧去歲李惟儉便請忠勇王下令四下蒐羅礦石,李惟儉無意中瞧見了電石礦,這才恍然。
如今技術開採不了石油,但開採電石礦沒問題啊!恰巧他前世處置集團事務時,親手關停了山西兩家電石廠。
那會子電石都是用電弧爐加熱焦炭與生石灰來生成,如今李惟儉還在設計轉爐,人造電石就甭琢磨了,但他依稀記得山西境內便有兩處電石礦。
略略回憶起位置來,趕忙託付曹允升去找尋,數日見曹東家果然尋了兩車電石礦回來。這纔有瞭如今的電石燈。
“電石燈?”忠勇王蹙眉道:“名字不好記,我看不如直接叫電燈。”
李惟儉:“……”
忠勇王觀量了須臾,頷首道:“這燈不錯,一盞就頂得上十幾根蠟燭了。”
李惟儉便道:“王爺明鑑,此燈不愁銷路,尤其各處廠礦,急需此物用於夜間照明。”
就見忠勇王樂呵呵一擺手:“李財神說不愁銷路,本王還有何不信的?直說吧,內府須得投多少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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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一二萬足以。”
忠勇王面上一僵,問道:“如此,每歲能得多少出息?能不能發行股子?” 李惟儉頓時哭笑不得,道:“王爺啊,這燈實在沒什麼難得,難就難在電石礦難尋。”
忠勇王思忖道:“如此,不如本王奏明聖人,不許民間開採電石礦?”
果然,忠勇王已然領悟了唯有獨門生意最賺錢啊。李惟儉好一番勸說,這才勉強打消了忠勇王的心思。
二人重新落座,忠勇王又審視李惟儉一番,這才說道:“昨兒本王入宮還與聖人說的,李復生被聖人嚇得連本王都不敢見了。”
“慚愧。”
忠勇王點撥道:“不過略略敲打,當日與小策零搏殺的膽子呢?不過往後再不可胡亂妄測聖意,不然本王說不得上門抽你幾鞭子。好好兒的李財神不做,做什麼倖進小人?”
“是,往後再也不會了。”
見李惟儉果然不再將此事放在心上,忠勇王便轉而說起了軍中事務。那東風火箭大批列裝京營,幾年下來,熟稔火炮性能的官佐也陸續培養出來,忠勇王有心提兵再次西征,一舉踏平準噶爾。
奈何因着青海一役,聖人實在怕這個親弟弟死在外頭,無論如何也不應允。如今業已召回大將軍嶽鍾琪,有心以嶽鍾琪爲帥,待秋後與馮唐一道征伐準噶爾。
忠勇王道:“蒙兀人果然不能信,先前喀爾喀與準噶爾打生打死,錯非我大順庇護,哪裡還有喀爾喀?如今眼見準噶爾勢頹,喀爾喀又生出首鼠兩端之心,真真兒是可恨!”
李惟儉思忖道:“此不過小事,如今大勢在我,準噶爾形同冢中枯骨,喀爾喀再有心思,也不過是陽奉陰違罷了。且臣日前爲使鹿部弄出了一套毛紡設備,待來日鋪展開來,蒙兀與我大順捆在一處,便是各家王爺生出異心,下頭人也不敢與我大順反目。如此行羈縻之策,有個幾十年,大順便能在草原推行改土歸流。”
“哦?還有此事?”忠勇王大驚,追問連連。
李惟儉便將毛紡事宜一併說將出來。忠勇王聽罷細細思忖良久,尋思半晌也不曾尋出內中錯漏來。
李惟儉自是信心滿滿,這經濟脫鉤又豈是容易的?莫說是什麼都不懂的蒙兀王爺,便是老美不也把自己個兒折騰了個欲仙欲死,到最後也沒脫成嗎?
好半晌,忠勇王一拍桌案:“着啊!不費一兵一卒,復生此策甚爲精妙!哎呀,不成,本王須得進宮奏明聖人。”說話間霍然起身:“如此,便不多留復生了。”
李惟儉一怔,隨即起身拱手道:“王爺自去便是,如此,下官先行回府了。”
“嗯,陳福代本王送送復生。”
當下太監陳福恭恭敬敬將李惟儉送將出來,臨出門兒前,李惟儉心下實在納罕,禁不住問道:“王爺……這幾日可是身子不爽利?”
“倒是陰天時大腿有些瘙癢難耐。”
李惟儉頷首,自以爲因着這般,忠勇王方纔沒留他在王府用飯,旋即告辭而去。他卻不曾瞧見,陳福衝着其背影搖頭笑了好半晌。
卻是因着郡主李夢卿年歲漸長,前些時候與次妃一道兒入宮,吳貴妃便提及了婚事。次妃轉頭兒回來與忠勇王提及此時,隨即點算各家子弟,算來算去竟無一人比得上李惟儉。
因此遞了話兒,說不妨將夢卿許給李復生。
忠勇王當即就惱了,連夜抱了被子去了旁處,又好些時日沒給次妃好臉色。如今方纔緩和了,李惟儉就送上門兒來……以忠勇王的性子,沒給這位竟陵伯難堪已是不易,還想着在王府用飯?呵,再多留一會子說不得王爺就翻臉了!
這日回返家中,用晚飯時傅秋芳就道:“老爺,如今那府邸修葺一新,擇日便能搬進去了。”
李惟儉訝然:“這般快?”
紅玉就笑道:“咱們銀錢使得足,又開出了賞賜,可不就快了許多?”
傅秋芳又道:“各處匾額請了名家來題,俱已造好。”
李惟儉笑着瞥了傅秋芳一眼,調笑道:“秋芳怕是等不及搬進去了吧?”
傅秋芳略略噘嘴不言。她自是有輔佐夫君平步青雲之心,奈何還不等她輔佐,李惟儉便好似竄天猴一般竄了起來!方纔十六歲,已是二等伯了,如今又領銜武備院。
偶爾與一應孺人、安人往來,無人不豔羨傅秋芳走運。都道李惟儉其勢已成,只消厚積薄發積攢人望,若有心二十年後定會宣麻拜相。
如今傅秋芳別無所求,只恨這宅邸太過逼仄,實在與老爺李惟儉的位份不配。因是這些時日極爲上心,開出賞格來,一個勁兒地敦促匠人們加緊修葺。
眼見傅秋芳罕見嬌嗔,李惟儉便笑道:“既如此,選個黃道吉日,咱們便搬過去。”
話音方纔落下,晴雯就笑道:“還用四爺說?姨娘早早兒就去了靈官廟請人算過了,這月十六正是好日子。”
李惟儉情知傅秋芳面嫩,不好再做打趣,因是便道:“那就定下十六日搬家。”
衆美無不欣喜,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待到夜裡,這日正是傅秋芳值夜,敦倫之時,傅秋芳愈發用情,時而雙蹙眉黛,有無限嬌媚;時而秋波頻盼,似有情稍寄;時而又春蔥慢伸,好一個勾魂奪魄。
內中牀笫之歡,自是不足爲外人道。
轉過天來,李惟儉自覺忙碌兩月,轉頭又要去樂亭處置鐵務,因是便生了懈怠之心。早間去得武備院點了卯,臨近午時便回返自家。
暮春時節,草木生髮,側園裡花團錦簇,正是遊逛之時。方纔用過午飯,正要與姬妾去園中游逛,茜雪便來報:“老爺,璉二奶奶來了。”
當下衆人齊到儀門前去迎,卻見王熙鳳只領了丫鬟、婆子,既不曾帶平兒,也不曾坐輪椅。
李惟儉因笑道:“二嫂子大愈了?”
王熙鳳便笑道:“前幾日剛拆了夾板,儉兄弟不知,那會子腳一粘地竟不會走路了,好幾日才順當過來。也就是虧着我年紀不算大,不然這傷筋動骨的,怎麼也要再熬上一個月光景。”
李惟儉便道:“二嫂子剛過雙十,哪裡是不大?分明年輕得很。”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鳳姐偷眼觀量,卻見李惟儉神色如常。頓時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只道自己是小人之心。
當下進得內宅裡,落座奉茶自是不提。略略說了些閒話,李惟儉問起榮國府情形,王熙鳳先是蹙眉,繼而笑道:“還能如何?這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往常太太掌家時,我不過是跑個腿兒,又哪裡知道府中各處門道?
趕上太太養病,我這是趕鴨子上架。今兒這處生了事端,明兒又是旁處壞了事兒,誒唷唷,真真兒是一刻不得閒。如今太太好了,我趕忙與老太太說了,仍請太太掌家,這幾日纔算鬆泛了些許。”
她雖笑着,心下卻忿忿難平!
掌家又有何難的?當日王夫人掌家,王熙鳳管家,耳提面命之下,這內中的門道兒鳳姐兒早就知曉。如今輪到她掌家,各處不是這兒不妥,就是那兒不對,王熙鳳又是個伶俐的,哪裡瞧不出是王夫人暗中使絆子?
王夫人八個陪房在府中雖不得大用,卻各個都在緊要位置,如今得了王夫人吩咐,齊齊扯鳳姐後腿,王熙鳳勞心勞力,又要管着宗祠事宜,哪裡還有這個耐心?前些時日王熙鳳惱了,狠狠打了幾個婆子板子,轉頭兒就被王夫人叫過去,數落其太過苛責。
也不知賈母存了什麼心思,說法竟與王夫人一般無二。王熙鳳心下暗忖,料想是老太太見不得大房獨大,這才起了平衡之心。思忖分明,王熙鳳乾脆撂了挑子。
這掌家月餘,非但不見回頭錢,反倒將體己銀子搭出去幾百兩,這般費力不討好又是何苦?
鳳姐一撂挑子,賈母果然轉頭尋了她好生安撫,好說歹說,仍照着往常,王夫人掌家、鳳姐兒管家。
王夫人與鳳姐兒一對姑侄好似一如往常,實則心下裂痕早生,再不似以往那般親密無間。
李惟儉雖不知內情,卻也從王熙鳳自嘲一般的言語中聽出了一二。可惜如今姬妾俱在,不好當麪點撥鳳姐,便只能說些廢話。
說過半晌,鳳姐便笑道:“有婆子隔着假山眺望,說東府如今修葺一新,老太太得了信兒便打發我來問儉兄弟,不知何時搬過去?”
傅秋芳便道:“剛巧昨兒才定下了,本月十六就搬過去。”
鳳姐兒頓時扯過傅秋芳笑着說:“搬過來也好,離得近了,往後咱們可得勤走動了。”
傅秋芳笑道:“正好兒我瞧着二嫂子也親近呢。”
王熙鳳又笑說:“兩處園子不過隔了一處角門,日後來往也不用走外面,徑直過角門就是了。老太太發了話,左右儉兄弟也不是外人。”
王熙鳳話裡有話,傅秋芳、紅玉都是人精,哪兒還聽不出內中之意?那大觀園到底侵佔了小半會芳園,此番定是賈母吩咐了王熙鳳這般說,來堵李家的嘴,免得因着園子的事兒再生口舌。
傅秋芳心下無可無不可,李惟儉卻是渾不在意。不過佔了些地方罷了,如今聖人春秋鼎盛,賈家方纔折了寧國一脈,獨剩下榮國一脈還有幾分能爲?賈赦貪鄙荒唐,賈璉好色無度,賈政清談迂腐,眼見着就沒一個能守住家業的,說不得來日那大觀園也成了李惟儉的呢,此時又何必太過在意?
此後數日,吳海寧督運,每日家馬車往來不斷,先行將不常用之物搬至新府。到得三月十六,除去日常用度,餘下業已搬完。當日掐着吉時,十幾輛馬車浩浩蕩蕩直奔寧榮街而去。
到得地方,霎時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李惟儉親手用竹竿挑落匾額,便見其上題着‘敕造竟陵伯府’幾個鎏金大字。
李惟儉當先入內,其後隨行一應姬妾、丫鬟、僕役。這府邸三路四進格局,如今西路尚且不曾造好,東路倒是現成的不曾改動。
先是馬廄、僕役羣房,隨即便是原本的賈蓉居所——一處二進宅子;往後則是原先的尤氏居所,一處三進宅子。
此時規矩,中路一般空置,留作議事、慶典用,因是李惟儉便住進了原本的尤氏院兒。
晴雯、香菱、紅玉、琇瑩等因着都還領着丫鬟的身份,便住進左右廂房、耳房;傅秋芳是妾室,不好住進正院,乾脆在後頭選了一處小院兒單住。
此時繁忙不已,各處如何歸置,物件兒如何擺放,僕役、丫鬟如何安置,都由傅秋芳掌總,紅玉協助,海平、茜雪、海寧等奔走。
李惟儉還想幫襯,卻被傅秋芳嫌棄添亂,乾脆自顧自去了會芳園遊逛。如今那天香樓業已拆除,原址上重新起了一座悅椿樓,此時方纔起了二層,估摸着五月裡便能竣工。
李惟儉一路負手而行,也不用丫鬟跟隨,只信步而行,轉眼便到得凝曦軒前。擡眼望去,小橋對面兒便是大觀園東角門,偏生這會子東角門還半敞着。
李惟儉心下一動,捲了書冊信步過橋,待到得東角門前,便有一婆子閃身攔了。擡眼見是李惟儉,趕忙屈身一福:“見過儉四爺。”
“你見過我?”李惟儉笑問。
那婆子就道:“遙遙見過儉四爺幾回。我男人是秦顯,都叫我秦顯家的,如今被打發來守這角門。”
李惟儉笑道:“你男人姓秦,可是與司棋有親戚?”
秦顯家的喜道:“司棋是我侄女呢,再是正經不過的親戚。”頓了頓,又道:“四爺不算外人,若要逛園子,徑直進去就是了。”
李惟儉頷首,一抖衣袖,隨手丟了一枚銀稞子過去:“那就勞煩嫂子了。”
秦顯家的得了銀稞子,入手便知少說有二兩,頓時喜眉笑眼道謝:“喲,這話兒說的,謝四爺賞。”
“你忙吧,我逛逛就回了。”
進得角門裡,過玉皇廟與清堂茅舍,繞過閘橋停在凹晶溪館斜對過兒,舉目望去春意盎然,尤其那桃花夭夭,清風浮動便有落紅飄零,果然好景緻!
眼見又有桃花飄落,李惟儉便展開書冊,看那桃花落在書頁上,正待其時,忽聽身後聲如黃鸝:“你……你在這裡作什麼?”
李惟儉回首,便見一雙似泣非泣的眸子正宜嗔宜喜地看向自己。她肩上擔着花鋤,鋤上掛着花囊,手內拿着花帚。
內中穿着蔚藍綢面偏襟對眉立領襖子,外罩黃底子連枝花葉紋樣鑲邊褙子,下身一襲白綢面細褶裙。略略歪了頭,春風輕撫,鬢間垂下的編髮隨風浮動,瞧着分外嬌俏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