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滴翠亭

第257章 滴翠亭

湘雲還在發怔,翠縷與婆子已悄然過來,翠縷便道:“大姑娘,回房歇息一會子吧。”

“哦。”懵懂應下,又被丫鬟、婆子扶着出了廳堂,迎面便見丫鬟們端着流水般的菜餚款款而來。

扭身回首觀量,又見桌案齊備,想是要招待男方賓客。忽而瞥見一道燒鹿尾自面前端過,湘雲不禁鼻頭聳動,腹內嗡鳴。

婆子倒沒說什麼,翠縷趕忙道:“大姑娘且忍一忍,回頭兒自有大姑娘一份兒送來。”

保齡侯府比不得榮國府,甚至都比不過忠靖侯府。三叔本有意接了湘雲過去照料,奈何二叔礙於臉面一直沒同意,是以便只能留在保齡侯府。

嬸子保齡侯夫人治家極嚴整,又素來勤儉,因是湘雲在侯府中雖吃穿用度從未短缺過,卻也算不上錦衣玉食。便說那燒鹿尾,湘雲只在年節時方能吃到。不似在榮國府中,隔三差五便能吃上一回。

再加上她性子灑脫、豪爽,行事不拘小節,落在刻板的嬸子眼中就成了不守規矩,這素日裡掛落自然沒少吃。

所以湘雲覺得在二叔家中過得並不快樂,一心只想着再回榮國府去。奈何自打來了個林妹妹,姑祖母就只寵着寶玉、黛玉,原本住在姑祖母房中的湘雲便只能回返二叔家中。

許是因此,湘雲心下才有些嫉恨黛玉吧?

恍惚中到得閨房裡,腹內又是一陣嗡鳴,翠縷忙道:“大姑娘再多等等,一會子就送來了。”

湘雲手撐着香腮瞥着外間房檐下的燕子窩,忽而疑惑道:“翠縷,你說儉四哥家中比榮國府如何?”

翠縷不知湘云爲何而問,只道:“若說底蘊,伯府自是比不得榮國府。不過儉四爺可是財神轉世,單是錢財,莫說榮國府,只怕親王府也比不上呢。”

湘雲頓時展顏,笑道:“也不知到時會給我幾兩銀子的月例,若是有二十……不,十兩,那我就每月吃兩回鹿肉!”說話間舔了舔紅脣,歪頭笑道:“烤着吃,蒸着吃,翻着花樣吃!”

翠縷扶額道:“姑娘啊,你來日可是當家主母,想吃什麼又哪裡用得着月例銀子?吩咐一聲,府裡的廚子自會做了送上來。”

“哈?”湘雲頓時雙手捧腮爽利笑將起來:“好好好,若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儉四哥就算時常打我,我也忍了。”

翠縷比湘雲年歲略長,聞言蹙眉納罕不已:“儉四爺打姑娘?這話從何說起啊?”

湘雲便勾了勾手指,翠縷狐疑着湊過來,湘雲壓低聲音道:“我夜裡路過纕大哥房,聽得真真兒的,巧香一個勁兒的求饒,纕大哥素日裡溫文爾雅的,不料那時連連逼問——”她清了清嗓子,學着史纕的聲調瞪眼喝問:“小蹄子可服了!”

面容一展,史湘雲認真道:“我過後問了巧香,她支支吾吾的不肯言語,定是捱了打了!”

翠縷哭笑不得,囁嚅道:“姑娘啊,許……許是姑娘想差了。”翠縷素日裡與丫鬟混在一處,早知了人事兒,又見湘雲一臉懵懂地看過來,有心解釋,又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憋悶半晌,只道:“誒呀,總之是姑娘想差了!這……來日姑娘自然就知道了。”

湘雲乜斜哼了一聲,道:“又哄我,我纔不信呢。”

翠縷憋悶着實在不知如何言說,大姑娘父母早亡,嬸子又是個古板的,料想也不會教這些東西……總不能她去尋了那沒臉子的圖冊子來給姑娘長見識吧?

此時就聽湘雲歪頭道:“二嬸說過幾日要與二叔一道兒去江南……”說話只說了半截,又嘿然憨笑起來。

翠縷自是知曉湘雲笑什麼,蓋因侯爺早就允了湘雲,只待下江南前將湘雲送去榮國府中。

眼見又丫鬟提着食盒而來,翠縷趕忙推了下湘雲,道:“姑娘,那燒鹿尾來了!”

湘雲搓手而待,隨即大快朵頤。刻下廳堂裡,又是另一番情形。

席間觥籌交錯,嚴閣老位高權重,因是這一桌便只有保齡侯、忠靖侯以及本家子弟陪同。推杯換盞之際,嚴希堯提及大聘事宜,史鼐不好言說,史鼎便笑道:“閣老明鑑,誰不知復生可是當世活財神?我看這大聘,說得過去就是了,總不能來日掏空我與二兄家底吧?”

此時規矩,大聘纔是聘禮,男方往女方家中送多少,來日親迎時加倍奉送陪嫁。

保齡侯此前閒賦,忠靖侯又居清貴之職,因是家底單薄,若李惟儉砸個十萬兩銀子來,只怕兩兄弟還真接不住。

便見嚴希堯頷首笑道:“侯爺言之有理,可也不能讓外人小覷了。依老夫看,這大聘有個一、二萬就是了。”

保齡侯頓時暗自鬆了口氣,趕忙舉杯敬了嚴希堯一杯:“閣老如此說,我們兄弟別無二話。”

一盞酒吃過,又商議起了大聘之期。那保齡侯就道:“閣老,不是本候推諉,一則大姑娘年歲還小,二則本候不日便要南下赴任,這大聘之期不妨往後延延,待過個三二年再說?”

“也好。”

此時規矩,大聘之時方纔會寫下婚書。換做尋常人家或許還會心下覺着不妥,可不拘是李家還是史家,都是要臉面的。小聘之事今日過後定會傳得人盡皆知,兩家又怎會食言而肥?

當下歡宴一場,至申時方纔散去。

嚴希堯、嚴奉楨並梁氏又往竟陵伯府而來,李惟儉大開中門而迎,待衆人到得中路正房裡,嚴希堯略略品過香茗,忽而蹙眉道:“史家姑娘性子嬌憨、率真,不是個多事的。”

梁氏自是沒口子的附和。

李惟儉忽見恩師嚴希堯瞥將過來,心下一凜,轉動心思便知曉了老師的意思。嬌憨、率真,反過來說不就是太過天真嗎?這人要是太過天真,只怕會被有心人謀算啊。

因是李惟儉便扭頭與梁氏道:“大伯母,湘雲身邊只翠縷一個得用的,來日到得榮國府未免被人小覷了,是不是回頭尋幾個可用的丫鬟送過去?”

梁氏尚且不曾思量明白李惟儉的心思,蹙眉道:“送丫鬟過去……是不是不大好?”

此時就聽嚴希堯笑道:“無妨,老夫得空尋忠靖侯提點一番,料想忠靖侯必有打算。”

李惟儉緊忙謝過恩師,那梁氏眼見師徒二人目光閃爍,方纔回過些味來。待送走嚴希堯父子,梁氏不由得感嘆道:“儉哥兒也是好運道,竟遇到了這般恩師,處處爲你打算。”

李惟儉笑着道:“不得大伯母養育,焉有今日?”

梁氏頓時掩口而笑,寵溺地拍打了下李惟儉:“心裡想着就是了,再說我才照料伱幾年?還不是你自個兒有本事?”

二人說笑間往內中行去,忽而聽聞背後有人出聲,停步回首便見是李紈快步而來。

到得近前匆匆見禮,李紈急切道:“我方纔回來,就聽聞儉哥兒定親了?”

不待李惟儉言說,梁氏便道:“今日小聘。”

李紈訝然道:“誰家的姑娘?”

“保齡侯的侄女。”

李紈反應了須臾,才愈發驚訝道:“湘雲?此事怎地連我也瞞了?”

梁氏哼聲道:“說了又如何?轉頭你又掛了臉,到時誰瞧不出不妥來?”

李紈哭笑不得,忙又問李惟儉:“那林姑娘——”

“並嫡。”

梁氏簡短兩字,李紈又反應了須臾,這才恍然道:“原是如此。”頓了頓又道:“我方纔過來前瞧了,老太太有些不高興,大太太愁眉不展,太太倒是沒瞧出什麼來……”

梁氏蹙眉便道:“錯非因着你,儉哥兒何苦與之虛與委蛇?如今你兄弟這般能爲,何必瞧賈家人臉色?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爲娘總要說你幾句:倘若你自己個兒不硬氣些,處處指望着你兄弟做主,你兄弟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要被人拿捏了!”

梁氏頓了頓,教訓道:“若你那婆婆果然刁難,大不了破門而出,領着蘭哥兒來投奔你兄弟,到時看賈家還有何臉面!”

李紈肅然,雖說依舊硬氣不起來,可好歹還是頷首應承下來:“母親,我知道了。”

梁氏恨鐵不成鋼地白了李紈一眼,往內中行了幾步,說道:“儉哥兒婚事定下,我此行也算圓滿。賈家那頭你莫管,待過幾日我登門去說就是了。”

李紈唯唯應下,不敢再多言。心下不禁暗忖,若自己性子如母親一般,料想也不會拖累了儉哥兒吧?

當下梁氏去得後院教女,李惟儉回返房中,就見姬妾幾人正低聲說着湘雲性情。

沒心機的,如晴雯、香菱、琇瑩,嘰嘰喳喳滿是好奇;有心機的,如傅秋芳與紅玉,卻是各有思量。

李惟儉落座便笑問:“說什麼呢?”

內中沒外人,丫鬟早被打發了出去,晴雯便笑道:“四爺,正說着往後誰跟着大姑娘,誰跟着林姑娘呢。”

李惟儉便道:“隨心就好,我又不拘着你們,得意誰就去哪院兒,左右都在府中行走。”

晴雯就道:“史大姑娘雖好,我依舊得意林姑娘。”

香菱也笑着說:“我自是要隨着師父。”

琇瑩卻道:“聽聞史家姑娘性子頗爲爽利,我倒是想跟着大姑娘。”

衆人嘰嘰喳喳說起來,李惟儉悄然叫過傅秋芳,拉在一旁道:“你在府中可有妥帖的丫鬟?”

傅秋芳頷首,滿目好奇。

李惟儉便道:“湘雲涉世未深,來日又要去榮國府,只怕會吃虧……你好生將那丫鬟收攏了,再將身契悄悄送去忠靖侯府,別的不用多說。”

傅秋芳應下,便道:“倒是有個叫映雪的,方纔十三,心思縝密,人也忠義。”

李惟儉擺擺手,哪裡理會這等小事?只道:“許以重利就是了。”

傅秋芳思量着笑道:“那妾身就看着安置了。正巧映雪隨兄嫂長大,如今兄嫂二人也沒着落,不如收在家中給個差事。”

見李惟儉頷首,傅秋芳緊忙起身去辦。

待晚飯後,晴雯、香菱等各自歸置,傅秋芳便悄然領着映雪到了正房裡。那映雪果然豆蔻年華,薄有幾分姿色。

見了李惟儉,趕忙屈身道福,隨即束手而立。

傅秋芳道:“老爺,映雪新來不過兩月,一直看顧着後院,料想榮國府沒幾人見過。”頓了頓,又看向映雪:“知道如何說?”

映雪忙道:“回姨娘,奴婢是僱請而來,期滿自去,隨後才投入忠靖侯府。”

李惟儉頓時欣慰不已,有傅秋芳這般賢內助在,總是省了不少心思。因是頷首道:“好,用心辦事,往後少不了你的好兒!”

當即又賞了幾枚銀錠,惹得那映雪千恩萬謝而去。

……………………………………………………

一夜無話,其後幾日李惟儉每日坐衙,午後放回。大伯母梁氏倒是走親訪友的,樂此不疲。

寡嬸劉氏深居簡出,兩個女兒李紋、李綺每日家或讀書,或遊園,不幾日便與傅秋芳、紅玉熟稔起來,於是伯府中時而便有歡聲笑語傳來。

李家如此,那榮國府中又是另一番情形。

賈母眼見李惟儉數日不曾登門,心下便知人家此時並不想與榮國府撕破臉,料想待衆人心下怨氣消弭些許方纔會登門。且今時今日,李惟儉再不比從前,又豈是榮國府能輕易開罪的?

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既然與二姑娘的婚事不成,那便就此作罷。

二房裡,老爺賈政萬事不管,太太王夫人很是雀躍了幾日。轉頭聽聞邢夫人下了封口令,不許將此事告知大老爺賈赦,王夫人便轉動心思,琢磨着須得想個法子再激一激那大老爺。若果然再中風,只怕神仙也難救!

邢夫人心下自有思量,一面瞞着賈赦,一面盼着李惟儉登門,如此方纔好當面鑼對面鼓的講清楚,釣不得金龜婿,總得將那欠賬減免了纔是。

東北上小院兒裡,薛蟠每日不着急,也不知廝混着什麼。薛姨媽擔憂了幾日,眼見寶釵果然面上無恙,便料定寶釵將心思盡數放在的寶玉身上,因是隻午夜夢迴長吁短嘆了一番,卻不敢在寶釵面前提及。

按說李惟儉小聘之事傳出,最該傷心的理應是二姑娘迎春,可偏生這會子二姑娘心緒平穩。實則迎春心下早已絕望,只揪着李惟儉的允諾當做救命稻草。她棉花也似的性子,如今卻犯起了倔,除非李惟儉當面與其一別兩寬,否則誰也勸不回來。

餘下衆姑娘,探春面上不顯,心下自是傷心不已;惜春年歲還小,只當做是喜事。

黛玉早知並嫡之事,心下倒不如何在意,只暗自思忖着定下的到底是哪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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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兩日,忽有風聲傳來,當日那小聘竟送去了保齡侯府!

竟然是湘雲!

黛玉很是愕然了半晌,那湘雲總是與她彆扭着,黛玉早慧,自是知曉緣由,因而並不與其計較。於她心中,不過是惜春那般小妹妹一般。 如今倒好,二人分作娥皇女英,往後同住一府,怕是要打一輩子交道呢。黛玉便有些煩惱,思忖着莫非往後一輩子都要跟湘雲彆扭着?她又是有些孤高的性兒,不肯與湘雲說明道理。

於是心下感嘆,只怕這事要落在儉四哥頭上了。奈何儉四哥一直不來,黛玉便有些胡亂思忖,莫非儉四哥更在意湘雲不成?

由是黛玉一連幾日都神情懨懨,除去晨昏定省去到賈母跟前,餘下光景都在瀟湘館中。時而寶釵、探春來尋,也不過說過幾句話就算。

這日黛玉胡亂思忖,至三更方纔睡下,轉天便是芒種日。

此日一過便是夏日,衆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

一早起來,園中姑娘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迭成幹旄旌幢的,都用綵線繫了。每一顆樹每一枝花上,都繫了這些物事。滿園裡繡帶飄颻,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此時一衆姑娘齊聚,偏少了黛玉,又少了寶玉。

二姑娘迎春便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

探春道:“非止林姐姐,連寶二哥都沒來呢。”頓了頓,隨即道:“我去叫了寶二哥來,少了他總覺少了熱鬧。”

寶釵遲了一步,心思轉動,便笑道:“你們等着,我去鬧了林妹妹來。”

不說寶釵往瀟湘館而去,卻說探春一路出得大觀園,轉眼便進了王夫人院兒。此時王夫人不在房中,除去金釧、玉釧、彩雲,便只有襲人在。

眼見幾個丫鬟神色凝重,探春便問:“這是怎麼了?”

幾個丫鬟對視一眼,那玉釧就道:“太太丟了一隻赤金喜鵲登梅簪子,四下翻找,卻在彩霞枕頭下尋了出來。彩霞只是不認,太太動了氣,命婆子掌了嘴,又叫她父母來領人。”

探春蹙眉不已,張口語言,隨即又止住。嫡母如何情形,她大抵知曉。那彩霞品性極佳,斷不會偷盜主家財物。且哪有偷了往自己個兒枕頭下藏了的?

雖不知彩霞謀害寶玉、王熙鳳之事,探春卻也料想,必是彩霞得罪了王夫人。嫡母如此作爲,她不好指摘,因是跟着感嘆了一番,便轉而問道:“寶二哥哪兒去了?”

襲人懨懨道:“往綺霰齋去了。”

眼看寶玉身子骨大好,襲人昨兒便提了提重回書院之事,不想寶玉就惱了。今兒一直不曾搭理襲人,只領着媚人那小蹄子往綺霰齋廝混去了。

探春頷首,正要去綺霰齋找尋,襲人忙道:“三姑娘不忙,說不得二爺過會子就回來了。”

探春沒多想,只道‘無妨’,便邁步往外行去。那襲人竊喜一番,料想三姑娘撞破了二人好事,回頭寶玉也怪不到她頭上。

不料探春方纔到得院兒中,便被趙姨娘攔下。

探春見禮,叫了聲姨娘。那趙姨娘本就心下着惱,聽聞此等稱謂,更是蹙眉不已。

因是便道:“探丫頭,你來我房裡,我有話問你。”

探春心下警覺,說道:“姨娘有話這裡說就好,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趙姨娘剜了其一眼,道:“也好,我且問你,寶玉穿着的新鞋可是你做的?”

“是。”

趙姨娘頓時惱道:“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見,且作這些東西!”

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姨娘這話胡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做鞋的人麼?環哥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閒着沒有事,做一雙半雙的,愛給哪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

“你——”趙姨娘頓時被探春懟得好半晌無言,繼而撒潑道:“好啊!攀了高枝兒就不記得正經母親、兄弟了!你再上趕着乖順又怎樣?總不是太太腸子裡爬出來的!你要怨,就怨投錯了胎!”

探春被激得頓時紅了眼圈兒,正待出言,忽而就聽二重門有人道:“誰投錯了胎?”

趙姨娘悚然而驚,轉頭便見王夫人沉着臉而來。當下趙姨娘、探春一併見禮,口稱‘太太’‘母親’。

那王夫人方纔發落了彩霞,正思量着如何治一治趙姨娘,不想就撞在了自己手裡。因是便罵道:“不知所謂!心裡就只你那些陰微鄙賤,好好的哥兒都讓你教壞了!且去堂中跪了去!”

趙姨娘憋悶着應下,乖乖去到房中跪伏在地。王夫人眼見探春抹淚,嘆息着故作慈愛摸了摸探春的頭,說道:“莫要理會,她是個糊塗的。你且去園中耍頑吧。”

探春擦乾眼淚應下,辭別王夫人往外行去,臨到二重門前回首觀量,便見趙姨娘跪伏在堂中,王夫人端着茶盞有一句沒一句的數落着。

探春心下揪痛,強忍着不甘往綺霰齋而去。待到了綺霰齋,卻只見媚人不見寶玉。問了才知,原是方纔這般一耽擱,寶玉業已去園中尋黛玉去了。

探春出得綺霰齋,心下不禁暗歎,早知有這一遭,便留在園中不出來了。

另一邊廂,寶玉與媚人偷歡一場,頓時忘卻前幾日苦悶,興沖沖便往瀟湘館尋黛玉去了。到得瀟湘館前,忽而心頭打怵,暗忖只怕又要撞見那衛菅毓。

硬着頭皮上前,卻只撞見了紫鵑。

寶玉便問黛玉,紫鵑道:“姑娘方纔就出去了,寶二爺遲來一步。”

寶玉偷眼又見衛菅毓就在瀟湘館內,頓時竊喜不已,出得瀟湘館便要去尋黛玉。掃量幾眼,不見黛玉身形,暗忖許是去了老太太處,因是寶玉又往外走。可巧路過鳳姐院兒,方纔走了幾步,便被王熙鳳叫住。

“你來正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

寶玉只得跟了進來。到了房裡,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

寶玉納罕道:“這算什麼?又不是賬,又不是禮物,怎麼個寫法?”

鳳姐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

待寶玉寫過了,鳳姐方纔放了他去。仔細瞧過一番,忽而想起差了一物,擡眼看去,卻哪裡還有寶玉身形。

王熙鳳暗自蹙眉,卻是這幾日宮裡透了話兒,大姑娘害喜了!

此事只賈母、王夫人與王熙鳳知道,此時元春月信方纔兩月沒來,胎兒尚且不穩,不好張揚開來。

這往宮中的賀禮,不過提前預備着,留待過了三月之期再送。丟下單子,王熙鳳蹙眉,此番又是不少拋費,只怕今年榮國府就要吃虧空了。好在得了寧國一脈的莊田,夏秋兩季倒是能填補一些虧空。

這般煩心事暫且不用她去思量,待處置了此事,王熙鳳這才領着平兒往大觀園而去。

再說寶釵這邊,寶姐姐一路尋來,眼看到得翠煙橋,遙遙便見寶玉往瀟湘館而去。

本欲招呼住,寶釵張口又止住。

暗暗思忖一番,正要轉身去尋別的姊妹,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的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

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倒引得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嬌喘細細,也無心撲了。

剛欲回來,只聽亭子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橋,蓋造在池中,周圍都是雕鏤隔子糊着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

只聽說道:“四爺這婚事一定,咱們姑娘只怕是難了。”

另一人說道:“有什麼難的?盡心伺候了就是。”

“你是得了託底,自然不在意,我卻要仔細打算了。若姑娘來日胡亂嫁了,總不能也隨着去吧?”

“渾說,哪裡就託底了?”

另一人冷笑:“當我是瞎的不成,你與四爺……我可是瞧得真真切切。再有,你箱籠裡藏的是什麼,當我沒瞧見?誒唷——”

“好啊,黑了心的……你可與別人說了?”

另一人求饒道:“哪裡敢說?莫扭了,我若說出去,管保出門讓雷殛了!”

“呼——壞了,咱們光顧着說,隔着簾子說不得讓外人聽了去!”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迎春房裡的司棋最是刁鑽潑辣,今兒聽了她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自己還沒趣。如今便趕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着叫道:“林妹妹,我看你往哪裡藏!”

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司棋、繡橘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着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

寶釵反向她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哪裡了?”

繡橘道:“何曾見林姑娘了?”

寶釵道:“我纔在河那邊看着她在這裡蹲着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裡頭了。”

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又是鑽在那山子洞裡去。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

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麼樣。

正思忖着,忽見黛玉、李惟儉自蜂腰橋行來,寶姐姐頓時面上一僵。

李惟儉略略頷首,眼中滿是玩味。黛玉俏生生佇立一旁,納罕道:“這卻奇了,寶姐姐何時瞧見我弄水兒了?莫不是瞧見鬼了不成?”

寶釵忽而面色紅潤,一時間訥訥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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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一刻之前,黛玉自瀟湘館出來,遙遙瞥見衆姊妹齊聚,心下懨懨,只覺並無意趣。因是便繞行而走,不覺便到了那日葬花之處。

眼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心下不禁有些淒涼。忽有詩句涌上心頭,正要吟誦,偏在此時隨意一瞥,便見牆後會芳園凝曦軒裡,一朝思暮想的身形一邊快步而來,一邊遙遙揮手。

黛玉心下驚喜,面上卻嗔惱,嘟囔道:“可算是捨得來了!”

這一打斷,那詩句轉眼便飄散無蹤。略路等了須臾,便見李惟儉快步到得近前。

李惟儉原本面上噙着笑,眼裡全是她,忽見此處葬花冢,頓時面上古怪起來。

黛玉心下莫名忐忑,忙問:“怎麼了?”

李惟儉試探着道:“妹妹方纔可曾吟了詩句?”

黛玉茫然道:“倒是有個念想,瞧見你又忘了。咦?儉四哥怎知的?”

李惟儉眨眨眼,忽地展顏笑將起來:“胡亂猜的。眼見落花滿地,妹妹定然心緒不佳,那淒涼詞句不說也罷,往後不若多吟些高興的。”

黛玉自那雙明亮的眸子裡瞥見自己身形,轉瞬那過往的胡思亂想便沒了蹤影,又被李惟儉戳破心思面上有些掛不住,因是嗔道:“渾說,哪裡就淒涼了?”

“好好好,那想來是我耽擱了妹妹詩興。”

黛玉眼珠轉動,笑道:“怎會耽擱?詩詞還不是說來就來?不信儉四哥聽好了:

誰憐落花叩玉枕,窗剪寒碧探春。

風約繡簾咫尺夢,濃睡更深。

多少樓臺煙雨,浮在人世凡塵。

細碎往事隨雲散,捧茶清心。”

誦罷,黛玉笑盈盈看向李惟儉。卻見李惟儉同樣噙笑,卻只盯着她不放。須臾,黛玉頓時紅了臉兒,垂下螓首不知如何言語。

本該斷在寶釵被撞破處,但少了幾百字,想想還是將下一段寫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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