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
這日下晌,鳳姐領着平兒湘雲又來尋賈母,略略說過一會子話兒,鳳姐便道:“老祖宗,我思來想去,初三總是我的生兒,哪兒有讓老祖宗破費的道理?不如啊,這一回我來請,老祖宗留待下回再回請?”
賈母頓時笑道:“是了,如今鳳哥兒可是財主,合該你來請個東道。”
薛姨媽陪坐在旁,聞言就笑道:“鳳丫頭可不好小氣了。”
鳳姐就笑道:“我倒是想撇盡家財,奈何那龍肝鳳腦實在無處採買。思來想去,不如比照着雲丫頭,也仿着御宴辦上一回。”
賈母等無不合掌叫好。
當下鳳姐又如數家珍般點算起來,那廚子自是要問儉兄弟家中來借,其餘的這兩日採買了,再商議着定個菜單。
實則鳳姐心下早就有了譜,辦這麼一回不過拋費二百兩銀子,一來哄老太太高興,二來眼看今年暖棚營生又要鋪展開,至不濟出息也能比照前一年,如此鳳姐手頭可是有五萬兩上下。
常言道‘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鳳姐兒正要趁此之際顯擺顯擺。
當下與賈母言說一番,隨口說了菜單子。
這前茶爲君山銀針,乾果四品:怪味核桃、水晶軟糖、五香腰果、花生粘;蜜餞四品:蜜餞桔子、蜜餞海棠、蜜餞香蕉、蜜餞李子;點心四品:花盞龍眼、艾窩窩、果醬金糕、雙色馬蹄糕。
前菜四品:二龍戲珠、陳皮兔肉、怪味雞條、天香鮑魚;
正菜十位:沙舟踏翠、琵琶大蝦、龍鳳柔情、香油膳糊肉丁、龍舟钁魚、滑溜貝球、醬燜鵪鶉、蠔油牛柳、金菇掐菜、香麻鹿肉餅;
烤品兩道:烤雞、烤魚扇。
膳粥一品:荷葉膳粥。點心兩味:鳳尾燒麥、五彩抄手。
最後又備香茗:楊河春綠。
內中人等無不交口稱讚,都道鳳姐果然下了血本。
賈母、薛姨媽追問幾道菜品是什麼情形,獨一旁的王夫人鼻觀口、口觀心,不經意瞥上鳳姐一眼,眼神中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正待此時,大丫鬟鴛鴦忽而快步行至內中,先是看了眼鳳姐,隨即又看向薛姨媽道:“姨太太,蟠大奶奶不知爲何,這會子與幾個婆子吵嚷起來。旁人一時勸不住,姨太太還是快去瞧瞧吧。”
薛姨媽頓時變色:“好端端的怎麼吵吵起來了?”
鴛鴦擡眼看了眼薛姨媽,面上欲言又止。心下卻暗自腹誹,還能爲何?不過是被人戳破過往醜事,這會子惱羞成怒罷了。
可這話好說不好聽,鴛鴦又是個周到的,哪怕依着老太太的心思當面兒稟報了,卻不好再行戳破。因是隻搖頭道:“回姨太太,我也不知,得了信兒就趕忙來回話了。”
薛姨媽還要再問,寶姐姐緊忙扯住薛姨媽,說道:“媽媽,還是快去瞧瞧吧。”
寶姐姐情知那好嫂子夏金桂可不是個省心的,去的遲一些說不得還會鬧出什麼事端呢。
薛姨媽慌忙與賈母辭行,當下母女二人急急忙忙往‘家中’趕去。
王夫人端坐了,面上蹙眉不已。那夏金桂她自是見過,前幾日雖遮掩的不錯,卻依稀能瞧出是個蠻橫無禮的。王夫人因着用了薛家銀錢,又因如今寶玉名聲大壞,這才存了促成金玉良緣之心,只奈何老太太一直不鬆口,期間婆媳兩個還幾番鬥法。
本道就讓薛家這般住下,左右老太太年歲大了,早早晚晚都會依了王夫人的心思,卻怎料薛家卻娶了這般不省心的兒媳婦。
餘光瞥見賈母目光中的鄙夷,王夫人只覺面上臊得慌,再沒臉待下去。當即口誦佛號,起身道:“媳婦家中還有些雜務,就不多留了。”
賈母便頷首道:“我如今身子還好,也不消太太每日來立規矩。我看不如等太太處置了雜事再說。”
王夫人應下,悶頭快步出了榮慶堂。
眼見王夫人匆匆而去,王熙鳳也不好多留,領着平兒、湘雲也告退離去。
待人都走了,賈母方纔招呼來鴛鴦,仔細問明瞭緣由。待聽過鴛鴦所說,賈母便蹙眉道:“還有這等事?”
鴛鴦觀量其神色道:“老太太,這事兒早就傳揚得人盡皆知了。都說薛大爺當初死活不肯娶那夏金桂,錯非姨太太發了脾氣,這婚事還兩說呢。”
賈母思量道:“如此說來,那兩個婆子也不曾扯謊?這倒是不好處置了……你去知會鳳哥兒一聲兒,就說背後嚼舌總歸是不妥,一人罰一串錢就是了。”
鴛鴦應下,心下自是知曉,那所謂的處罰不過是給王夫人留了臉面。只怕老太太心裡巴不得薛家鬧得雞飛狗跳,沒了臉子就此搬走呢。
當下鴛鴦去知會鳳姐自是不提。
卻說薛姨媽與寶釵一路尋來,遙遙便聽得聚錦門左近吵嚷聲一片,連通鳳姐院兒與李紈房的西角門旁還有幾個丫鬟倚門眺望着瞧熱鬧。
瞥見薛姨媽與寶釵急匆匆而來,幾個丫鬟緊忙就散了。
母女二人轉過李紈房與三間小抱夏之間的角門,擡眼便見夏金桂一手叉腰,一手指點着一個婆子,口中滿是污言穢語。
那婆子先前不過是唯唯諾諾,眼見言語愈發不受聽,婆子實在忍不住,反脣相譏道:“蟠大奶奶容我回一嘴,您那事兒人盡皆知,可不是我造的謠。再者,您是主子卻不是賈府的主子,我再如何嚼舌也由不得你來處置吧?”
夏金桂頓時氣得一佛昇天、二佛出竅!謊言傷不得人,能傷人的唯有真相!
夏金桂被噎得不知如何反駁,只得跳腳撒潑:“好啊,奴才秧子騎到主子頭上拉屎撒尿,這就是你們賈家的規矩?”
那婆子也來了火氣,懟道:“蟠大奶奶若想耍威風,只管搬回薛家自己個兒耍去,賈家可不是你逞威風的地方!”
“你——”夏金桂氣急了,招呼寶蟾道:“沒用的東西,還愣着作甚,給我掌嘴!”
寶蟾上前方纔舉起巴掌,便被那婆子一把抓住手腕,嚷道:“薛家人打人了,薛家人不講理了!”
薛姨媽看在眼中,只覺眼前一黑,霎時間金星亂冒,錯非寶釵攙扶,只怕就要跌上一跤。
這夏金桂哪裡有個賢妻良母的德行?薛姨媽只覺先前奢望這會子盡數落了空。有這般兒媳攛掇着,往後薛蟠還指不定惹出什麼禍端來呢。
氣急之下,薛姨媽遙遙叫了聲:“都停手!”
當下領着寶釵上前,與那夏金桂道:“你這又鬧的哪樣兒?”
“婆婆,這婆子背後說嘴,我尋她理論,她不知悔改不說,還出言譏諷。”
寶姐姐蹙眉道:“婆子背後說嘴,與鳳丫頭說了,自有人管教。嫂子又何必親自來尋?此番實在有失體統。”
夏金桂委屈道:“鳳姐如何管教?不過是罰幾串錢,不疼不癢的。依着我,這等背後嚼舌的就該打一頓攆出府去!”
“你!”薛姨媽本就無急智,這回氣急之下更不知如何開口。
寶釵緊忙湊過去低聲與夏金桂耳語道:“嫂子再鬧下去,莫非真要咱們家搬出榮國府不成?”
那夏金桂只是驕矜刁蠻,又不是傻的。她當日捏着鼻子嫁與薛蟠,瞧中的不就是如今薛家寄居榮國府,寶釵又有可能嫁與寶玉嗎?
否則一個沒了皇商底子的尋常商戶,彩禮不過尋常,又如何能讓夏金桂動心?
聽了寶釵此言,夏金桂頓時不言語了。寶釵就道:“都散去吧,此事過後自有二奶奶處置。”
那婆子聽聞鳳姐兒的名頭,頓時駭得閉口不言。圍觀的丫鬟、婆子盡數散去,寶釵又扯着夏金桂與薛姨媽往東北上小院兒而去。
到底是做小姑子的,勸說兩句也就是了,旁的卻不好多說。薛姨媽念及夏金桂那份嫁妝,到得家中也沒了氣惱,只語重心長好生交代了一番。
夏金桂面上應了,心下卻極爲不爽,暗地裡尋思待得了機會定要好生將那婆子磋磨一番。
過得好半晌,夏金桂回了自己房裡,卻是越想越氣惱。從小到大被媽媽捧在掌心,她又何曾受過這等閒氣?
成婚幾日,想想薛蟠那貨,又想起當日那遙遙一瞥,頓時心下愈發的氣惱。恰這日薛蟠與賈璉酩汀大醉而歸,許是念起了舊情,不往正房來尋夏金桂,反倒去尋了那妾室碧蓮。
夏金桂如今除了記恨那說嘴的婆子,卻不敢去恨堂堂二等伯李惟儉,卻因着這晚薛蟠去了碧蓮房裡,連那碧蓮也給恨上了。
這臥榻之側怎容她人酣睡?
夏金桂也知,這往後不好再在榮國府中鬧將起來。思忖一夜,漸漸拿定心思,總要先行拿捏了薛蟠,方纔好揉搓那碧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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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部。
這日戶部尚書王仕雲下得朝來方纔在二堂坐定,便有小吏匆匆而來:“大司徒,首輔到訪,這會子已然下了轎子。”
“啊?”王仕雲與那陳宏謀本是同年,交情深厚加之志趣相投,因是方纔被簡拔爲大司徒之職。
此人素知陳宏謀爲人,知其錯非有急事一準不會這般急切來尋。當即起身相迎,方纔到大門左近,便見陳宏謀輕車從簡匆匆而來。
二人彼此見禮,陳宏謀鎖眉道:“裡間說話。”
當下進得二堂裡,將無干人等一併打發了,小吏送過香茗,陳宏謀自袖籠裡抽出一份奏章來,說道:“伱來瞧瞧。”
王仕雲納罕接過,掃量一眼,見上書之人乃都察院御使梅可前,此人方纔自館閣中出來,雖有投效新黨之意,卻因陳宏謀掃聽到此人首鼠兩端,這才一直不肯鬆口。
王仕雲心下有了底,展開奏書略略觀量,隨即倒吸了口涼氣,繼而仔細觀量起來。
待一盞茶光景方纔看罷,放下奏書道:“此數議……果真出自梅可前之手?”
陳宏謀嗤笑一聲,說道:“此人四十餘方纔中了進士,行事迂腐且首鼠兩端,先前投效不過是投機之舉,又哪兒來的這般多真知灼見?我打發人掃聽了,此人前日與御使詹崇小酌一場,過後詹崇酩酊大醉,這梅可前連夜寫了奏疏,昨兒就遞了上來。”
王仕雲思量着道:“這般說來,這數議怕是剽竊而來啊。”
那詹崇乃是嚴希堯的得意門生,只怕這幾策都是出自老狐狸嚴希堯啊……不對,嚴希堯慣於操弄人心,這勤於王事,這等真知灼見少之又少——是了!當今實學第一人李惟儉可是老狐狸的關門弟子,說不得此數策就是出自李惟儉!
“莫非——”王仕雲試探着說了一嘴,就見陳宏謀惋惜着感嘆道:“可惜了啊。老夫若早來京師二年,收下李復生這等弟子,我新黨後繼有人,又何必畏懼舊黨過後反攻倒算?”
一把奪過奏書,陳宏謀說道:“自古皇權不下縣,李惟儉單此議,便是要絕了士紳的根子!呵,根基既去,來日哪兒還有能爲興風作浪?”
王仕雲蹙眉搖頭不已:“此事怕是不易。那嚴希堯得了此策不思自己上書,反倒想法子送到首輔跟前兒,料想是存了借刀殺人的心思,橫豎他是不得罪人,罪過都是首輔的。”
陳宏謀陰沉着一張臉冷哼一聲,說道:“歷代變法者,又有哪個不得罪人?我只怕來日新皇登基,舊黨死灰復燃。”探手戳了戳那奏書,壓低聲音道:“這等絕戶計,於我等而言豈不正好?”
王仕雲眉頭舒展,頷首道:“也是,如今敲打去一分,來日舊黨就少一分氣力,反撲起來也不會太過兇厲。”
陳宏謀笑而不語,過得須臾才道:“真是可惜了,嚴希堯那老狐狸倒是有些眼光,一早兒就將李復生攬在門下。如今又老抱子也似的看護着——”
王仕雲趕忙道:“首輔莫非要動那李復生?此人極得聖心,又爲忠勇王座上賓,只怕不是好相與的。”
陳宏謀搖頭道:“如今攤丁入畝焦頭爛額,我哪裡還有心思去對付李復生?只恨此人不能爲我所用啊。罷了,李復生才思敏捷,說不得何時又會有奇思妙想,那嚴希堯老烏龜也似不敢犯險,兜轉一番說不得又要呈與我等。
呵,如此算算,豈非李復生已然爲我所用?”
王仕雲笑着搖頭不已。
當下二人計議停當,稅警稅警,不論怎麼瞧都理應掛在戶部之下,這等擴充戶部的大好事兒王仕雲又怎會拒絕?王仕雲粗粗謄寫一番,待回頭兒尋了幕僚商議潤色,只待來日上書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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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又是幾日。
湘雲隨着王熙鳳這幾日料理府中事務,又親眼瞧着鳳姐置辦宴席,很是長了一番見識。
期間王熙鳳登門下貼,又問李惟儉借了廚子,轉頭將各色食材置備齊整。鳳姐情知府中買辦多有漂沒之舉,因是乾脆打發了陪房來旺親自去外頭採辦。
回頭點算一番,竟只拋費了不到二百兩。湘雲瞧在眼裡,比照上回,這一回的菜色不遑多讓,可上回卻足足拋費了二百三十兩有餘。
湘雲頓時知曉,那多出來的三十幾兩一準兒是被下人漂沒了。因是在怡紅院裡生了好一會子的悶氣,映雪勸慰了好一番,又說‘賈家奴大欺主,姑娘來日當家做主,但有這般苗頭只管打壓了就是’。
湘雲思量一番,這才心思漸寬。
轉眼到得九月初三這一天,因着鳳姐大辦一回,連大奶奶李紈都特意與王府告了假來幫襯着。
可喜這日天氣晴朗,李紈一早兒起來看着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並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
豐兒快步行來,見過禮後才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几恐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着的拿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着人搬罷。”
李紈應下,命素雲接了鑰匙,趕忙往綴錦樓去搬桌椅。臨了又問豐兒:“你們奶奶可定下在何處開席了?莫非還是上回的藕香榭?”
豐兒笑道:“這會子池子裡的荷花都敗了,藕香榭沒什麼景緻,奶奶就說要在凸碧山莊擺開酒席。”
李紈笑着讚道:“鳳姐兒這心思極妙,登高望遠,四下秋色,也是一樁美事。”
待豐兒去了,李紈領着丫鬟、婆子往綴錦樓而來,迎面與二姑娘迎春、邢岫煙打過招呼,當即上得一側房裡,但見內中烏壓壓的堆着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五彩炫耀,各有奇妙。
李紈撿着套色的命人搬了,出得綴錦樓又見水中畫舫,思量一番笑道:“恐怕老太太高興,索性把舡上划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了下來預備着。”
正說話間,碧月來回:“奶奶,老太太往園子來了。”
李紈趕忙領着人去迎,到得大觀園門前,便見鶯鶯燕燕簇擁着賈母而來。這會子王夫人、邢夫人陪在賈母左右,左邊廂是三春、黛玉、寶釵、邢岫煙,右邊廂則是傅秋芳、寶琴、晴雯、紅玉、香菱、琇瑩等伯府姑娘。
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擷了菊花要送去。”
一面說,一面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裡面養着各色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於鬢上。
賈母忽而探手招過傅秋芳來,親自擷了一枝爲其簪上,嘴裡嗔道:“說來偏你最要強,自打前幾年來了一回,過後竟再也不來了。就隔着一道牆,哪裡就勞動你了?”
傅秋芳笑道:“老太太,我這是羞於見人。”
賈母便道:“大到皇朝,小到女子,哪一個不是三起三落的?你家中遭了難,既識得我家門第,徑直登門就是了。我家雖是中上人家,卻也能護得住你一時。”
寶琴就湊過來道:“老太太,錯非傅姐姐要強,又哪兒來的如今這般機緣?”
賈母笑着頷首道:“是這個理兒。罷了,這話不說了,咱們先往裡遊逛着。”
說話間往裡行去,賈母又過問李惟儉事宜,傅秋芳就笑道:“老爺一早兒須得去坐衙,待過了晌午也就來了。”
當下再不提李惟儉,一應人等直往大觀園裡遊逛。
鳳姐兒這會子忙着置辦酒席,探春便自覺多說了幾句話,沿途指點介紹,倒是妙語連珠。
衆人走走說說,轉眼便到了瀟湘館。傅秋芳隨在賈母左近,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佈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墁的路。
晴雯見地上滿是苔蘚,緊忙上來扶了傅秋芳。
這會子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主人家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
王夫人便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衆人落座了。
傅秋芳頭一回來,見窗下案上設着筆硯,又見書架上磊着滿滿的書,便笑道:“只看這書房陳設,便知林姑娘果然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
寶琴早知黛玉、湘雲並嫡之事,便耍寶道:“是了,這哪裡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賈母摟着黛玉笑了一番,忽聽船聲,問道:“誰又預備下船了?”
李紈也納罕不已,緊忙打發素雲去掃聽了,須臾回返,素雲便道:“回老太太,是寶二爺在池子裡。”
賈母聞言頓時蹙眉不已,扭頭看向王夫人,卻見兒媳同樣眉頭緊鎖。
鳳姐操辦慶生宴,因着請了李家女眷,是以不好讓寶玉入內。爲此那寶玉一早兒就鬧過了一回,只是賈母這回說死了不準,寶玉昨兒便負氣而去。不想今兒竟不請自來!
賈母心下添堵,又思忖起了黛玉身前掛着的那塊玉石來,不由得對那寶玉生出幾分厭嫌之心來。
正要說話,鴛鴦道:“姨太太與二奶奶來了。”
衆人方纔起身,只見薛姨媽早進來了,一面歸坐笑道:“今兒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
賈母笑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
衆人說笑一陣,賈母等不曾留意,那傅秋芳悄然湊在了湘雲身邊兒,正低聲說着話;再看另一邊,寶琴卻不知何時與黛玉說在了一處。
王夫人趁着無人留意,緊忙叫過丫鬟,仔細吩咐了。那丫鬟快步出來,上得船上好說歹說,寶玉就是不肯聽。丫鬟急得無可奈何,只得又回來報與王夫人。
王夫人聽得眉頭緊蹙,偏生這會子客人當面,又發作不得。
賈母指點了窗紗,衆人歇過腳自瀟湘館出來,賈母見寶玉依舊在撐船,頓時沒了去船上的心思。扭身笑着與傅秋芳道:“咱們一道兒去三丫頭處瞧瞧去。”
衆人應下,當下一併往秋爽齋而去。
傅秋芳、寶琴等隨着賈母到得秋爽齋,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
當地放着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着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着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
西牆上當中掛着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着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雲: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設着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着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着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着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着小錘。東邊便設着臥榻,拔步牀上懸着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牀側還掛了一柄短劍。
傅秋芳與寶琴看在眼中,心下各自思量,這位三姑娘性情闊朗,行事有度,兼之方纔言語間頗有妙趣,小小年歲便已如此,待長大了只怕更是了得。
略略坐了坐,衆人又逛過綴錦樓,又往前頭行去。轉眼到得一處,賈母便道:“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
衆人應了,賈母便邀着傅秋芳、寶琴往內中一逛。不想方纔進門,迎面便見寶玉興沖沖而來:“老祖宗怎麼纔來?我可是在這兒等了好一會子了。”
原本面上堆笑的賈母頓時面色一僵,莫說是傅秋芳、寶琴、晴雯等,便是三春、黛玉、湘雲等也一時間沒了言語。
此番招待伯府內眷,又豈容男子胡亂入內?現在早已吩咐下,本道寶玉負氣而去,過後不過是氣惱一番,誰料寶玉竟硬生生闖了進來,還非要在客人面前露面。
王熙鳳趕忙圓場道:“寶兄弟不是在撐船?怎麼來了這兒?”
寶玉得意笑道:“老祖宗與姐妹們又不來,撐船也沒什麼意趣。”他好似不曾瞧見賈母神色一般,一雙眼睛緊忙朝着傅秋芳與寶琴瞥過來。
傅秋芳心下厭嫌,緊忙攏袖遮面,寶琴也往王夫人身後躲去。
王夫人臉面臊得通紅,卻因着在客人面前不好發作,只蹙眉說道:“寶玉,這會子正待客呢,你先去外頭耍頑可好?”
寶玉卻道:“雖說是客,卻也都見過,算是熟人。”當下虛指點着道:“傅姐姐、琴妹妹,晴雯、香菱、琇瑩還有小紅,小紅還曾在我房外當過差呢。”
且不說紅玉早已改回了原本名字,就是如今她也是伯府內定的姨娘,家中掌着事務,外頭管着營生,莫說是尋常紈絝子弟,便是外頭的官兒見了也須得讓三分。
有道是‘養移氣居移體’,久居上位,紅玉自是將當日那三等丫鬟時日引爲恥辱。這會子當面被寶玉提及,雖明知此人沒什麼壞心思,卻也心下暗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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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笑着不輕不重的刺了一嘴:“寶二爺,我名紅玉,可不是勞什子的小紅。”
寶玉恍然道:“是了,你改名字了。要我說也無需那勞什子的避諱,小紅太過俗氣,哪兒有紅玉好聽?誒你——”
“寶玉!”王夫人徹底惱了:“你再不走,休怪我修書一份與你父親,我管不得你,只能叫你父親來管!”
寶玉頓時一怔,此時目光掠過衆人,只見王夫人面色陰沉,邢夫人雖笑着,卻滿是幸災樂禍之色,薛姨媽面上訕訕,賈母沒了笑模樣。
往後頭瞧,黛玉乾脆不看他,只與寶琴說着悄悄話;三春等紛紛擔憂不已,探春更是衝着寶玉搖了搖頭;寶姐姐面上嫺靜,卻目光冰冷的盯着他瞧;湘雲癟了嘴,一副恨鐵不成鋼之色。
再往後,琇瑩且不提,那晴雯面上竟滿是譏諷之色。
寶玉頓時心下一梗,想不分明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兒,不過是往自家園子來湊了回熱鬧,怎麼就惹得衆人厭嫌了?
這會子他興致全無,只覺心如死灰,頓時蔫頭耷腦道:“不用修書,我,我走就是了。”
言罷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而去。
王夫人生怕寶貝兒子出了差池,緊忙打發丫鬟綴上。薛姨媽緊忙朝寶釵使眼色,寶釵卻視而不見,心下暗忖着,玉不琢不成器,總要寶兄弟多遭幾回‘當頭喝棒’,過後方纔能勸說得了。
寶玉這一去,賈母就笑着與傅秋芳、寶琴道:“我這個孫兒,寵溺慣了,滿心都是頑鬧,並非存心唐突。”
傅秋芳笑着搖搖頭,也不接茬。
鳳姐兒過來圓場道:“老太太,您瞧寶丫頭這房裡如何?”
賈母這纔來得及觀量,但見房中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着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牀上只吊着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賈母心下頓時不喜,這般素淨是裝給誰瞧呢?客居賈家,此番落在伯府女眷眼中,說不得人家會以爲賈家苛待了薛寶釵!
心下這般想着,賈母嘴上卻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頓了頓,道:“鴛鴦,快去取些古董陳設來。”又轉頭嗔怪鳳姐:“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器!”
王夫人、鳳姐兒等都笑回說:“她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都退回去了。”
薛姨媽也笑說:“她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
賈母搖頭說:“使不得。雖然她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着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
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有現成的東西,爲什麼不擺?若很愛素淨,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沒這閒心了。她們姊妹們也還學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
我看她們還不俗。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梯己兩件,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
說着,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
鴛鴦答應着,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
賈母道:“明日後日都使得,只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