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萬般委屈
卻說轉過天來,一早寶釵果然又來與王夫人告假,只說臨近年關,家中鋪面都須得一一盤點,如今薛蟠又行商在外,薛家無人可用,只能先行讓寶釵頂上。
王夫人這會子心下想着王子騰生辰,雖心下生怕寶釵不看顧着,家中再生出脫離掌控之變故,卻也只好放寶釵而去。
臨了又囑咐寶釵早些處置過家事,也好幫襯着探春料理榮府庶務。寶釵一一應下,旋即乘車而出,徑直往內府股子交易所而去。
寶姐姐這一走,探春便開始自行其是。她心下早早謀劃齊整了,待早飯時趁着王夫人與鳳姐兒俱在,便將心中所想當着賈母的面兒說了出來。
王夫人聽罷自是蹙眉思量,轉瞬又舒展眉頭,蓋因探春所說幾樣都不過是小事兒,並不曾動及那幾戶陪房。
賈母聽得連連頷首,心下不禁對探春又高看了幾分。因是看向王夫人道:“太太是如何想的?”
王夫人只道:“此事有利有弊,兒媳這會子卻沒什麼主意,全憑老太太做主就好。”
賈母就道:“要我說,探春這法子好,早就該如此。咱們家家大業大的,雖不忍苛待下人,卻也不能眼瞧着肥了下人短了主子的。今兒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衆人不服。今兒你們都在這裡,既然都尋不出不是來,那這事兒就定下了。”
一旁的薛姨媽與尤氏便道:“可見老太太是真心疼鳳丫頭。不過,鳳丫頭在老太太跟前兒也是真孝順。”
賈母點頭嘆道:“我雖疼她,我又怕她太伶俐,也不是好事。”
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得,世人都信得,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
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
賈母笑道:“衆人都死了,單剩下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
說得衆人都笑了。
賈母又看向探春:“探丫頭儘管放手施爲,不怕有錯漏。”
探春當即領命,心下頓時有了底兒。轉頭兒又到得議事廳,拉了鳳姐兒、平兒商議一通,先行將那每月二兩的胭脂水粉銀子停了,其後又從大觀園婆子裡選了幾個妥帖的來,打算將各處分包了。
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
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了東西;
三則老媽媽們也可藉此小補,不枉經年累日在園中辛苦;
四則亦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並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爲不可。
鳳姐兒這會子樂見其成,眼見探春說得頭頭是道,禁不住讚道:“我看探丫頭就是個女諸葛,真真兒是算無遺策呢。”
探春頓時赧然道:“我哪裡算無遺策了?多虧了鳳姐姐與儉四哥幫襯着,不然如今還沒主意呢。”
當下將各處婆子一一叫來問話,從中選了些老實妥帖的,其後便將分包之事說將出來。
衆婆子聽了,無不願意,有的說:“那一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裡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
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玩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
轉瞬之間四下包了個乾淨,獨留下蘅蕪苑,探春心下思量不定,琢磨着總要留個主意給寶姐姐,不然過後還不知如何挑刺呢。
鳳姐兒便在一旁道:“探丫頭怎地忘了蘅蕪苑?蘅蕪苑裡更利害!如今香料鋪於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
探春笑道:“原來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沒有在行的人。”
平兒情知探春之意,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她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她還採了些曬乾了,綸成花籃葫蘆給我玩的,姑娘倒忘了不成?”
探春頷首道:“也好,那等寶姐姐回來我再與她說過。”
轉眼到得下晌,寶釵乘車回返。這幾日寶姐姐仔細觀量了,眼見水務股子作價果然平穩,旬月間股價波動不過一二錢銀子,心下又念着年關前的股息,便沒着急出手。那新才上市的股子,如今可謂炙手可熱,上市時不過作價一兩一錢,眨眼間股價翻着跟頭往上漲!待到得下晌已然逼近了一輛四錢。
寶姐姐看得咋舌不已,生怕如薛蟠那般賠了進去,因是一直觀望着不曾出手。
此時回返榮府,心下琢磨着這股子既然是儉四哥擺弄出來的,總要大略探個底纔好出手,就是可惜如今二人卻是不好相見。
蹙眉思量間方纔回返蘅蕪苑,探春尋了過來。三姑娘將早間之事一說,旋即道:“聽平姑娘說,鶯兒媽媽最擅擺弄這些,這蘅蕪苑交由鶯兒媽媽打理可好?”
寶釵笑道:“三妹妹又來作弄我。”
“怎麼說?”
“斷斷使不得!你們這裡多少得用的人,一個一個閒着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
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綺霰齋有個老葉媽,她就是茗煙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她又和我們鶯兒的娘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她有不知的,不必咱們說,她就找鶯兒的娘去商議了。哪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那是她們私情兒,有人說閒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了。如此一行,你們辦得又至公,於事又甚妥。”
探春心下不願,那茗煙的娘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仗着年歲素日裡沒少欺負各處小丫鬟。可寶姐姐既然如此說了,探春也不好說旁的,只得笑着應下。
轉頭探春回得秋爽齋,閒話間將方纔之事說了,惹得侍書頓時嗤笑一聲,說道:“姑娘怕是被人哄了!”
“如何哄的?”
侍書鄙夷道:“誰不知道鶯兒拜了茗煙的娘做乾親?寶姑娘還真是嘴裡一套、心裡一套,看似將自己摘了出去,實則好處還不是收攏了?”
探春聞言心下愈發氣惱,磨牙半晌嘆了口氣道:“罷了,先不與她計較。”
探春心下拎得分明,知道此事什麼要緊,什麼須得往後頭放。不過探春又不是二姑娘那般軟弱可欺的,這仇怨算是記在心裡了,只待回頭得空了定要報還一二。
轉頭探春又思忖着往後再如何興利革弊,今日種種舉措,唯獨那胭脂水粉銀子下月便能儉省下,其餘的須得留待來年方纔能見到利。
申時過了,方纔用過晚飯,邢岫煙又下得綴錦樓來往伯府而去。不想臨到蜂腰橋前便被紫鵑攔了下來。
紫鵑笑着見過禮,邢岫煙也笑道:“紫鵑姑娘尋我有事兒?”
紫鵑忙道:“可當不得姑娘之稱,卻是有一樁事兒要勞煩邢姑娘。邢姑娘也知如今天氣日漸寒涼,我們姑娘又一日斷不得藥膳,奈何自小廚房往瀟湘館來便要走上一刻,任是裹了棉被,到了地方那藥膳也涼了。
因是我便琢磨了個法子,乾脆在偏房裡起了個小竈,多用炭火,如此我們姑娘也就不用等了。只是這藥膳我與雪雁實在不會擺弄,這才求到邢姑娘面前。”
邢岫煙頓時笑道:“我道是什麼,不過是小事一樁,左右我頭晌也無事,趕在辰時前過來熬煮上,也拋費不了多少光景。”
紫鵑頓時雙手合十感激道:“多謝邢姑娘,此番可是幫了大忙了。我們姑娘說了,不好平白勞動邢姑娘,正好姑娘有些胭脂水粉富餘,不如干脆借花獻佛……”
邢岫煙頓時變了臉色:“誒?這話休要再提!不過是捎帶手的事兒,哪裡就用送我物件兒了?再說前頭林姐姐送了我這件兒銀鼠皮外氅我還不曾回贈什麼呢,若再送旁的,只怕我往後再也不敢登門兒了。”
紫鵑眼見邢岫煙果然不收,便嘆息着笑道:“果然被我們姑娘說中了,她就說邢姑娘一準兒不收的。”
邢岫煙就笑道:“本就是園子裡的姊妹,彼此往來全憑心意就好,又何必非要送我物件兒?”眼見紫鵑再不說旁的,她便說道:“既如此,明兒一早我就來。”
紫鵑應下,與邢岫煙別過,眼見其過了蜂腰橋,趕忙又問:“邢姑娘這會子要去哪兒?”
邢岫煙停在橋上頓足回首,心下五味雜陳,面上卻笑道:“李伯爺顧念着過往,給了一份幫廚的差事與我。”
紫鵑訝然不已,待送過了邢岫煙趕忙回返瀟湘館與黛玉說了。
黛玉也不曾多心,只道:“他早前就說過,曾在蟠香寺見過邢姑娘幾回。”
眼見黛玉渾不在意,紫鵑只能心下暗自焦急。她一早就不想做什麼寶二爺的姨娘了,如今只想着做李伯爺的姨娘。可如今算算,晴雯、紅玉、香菱、琇瑩這幾個且不說,後頭又有傅秋芳、薛寶琴,如今再加上個邢岫煙,哪一個不比她出衆?
待來日陪嫁過去,只怕儉四爺身邊兒早就人滿爲患了,哪裡還瞧得上她?
黛玉觀量紫鵑神色,頓時譏笑道:“我知你心思,你這般誠心待我,往後便遂了你的意可好?”
紫鵑頓時被戲弄得面紅耳赤,辯駁道:“姑娘又亂說,我一心爲姑娘思量,偏成了存着私心的。”
黛玉卻咯咯笑道:“你也少哄我,我就不信這天下間有哪一個不存了私心的。伱那心思,又能瞞得了誰去?”
紫鵑頓時羞赧起來,只過來扯着黛玉嬌嗔不依。
另一邊廂,邢岫煙今兒穿了傅秋芳送的襖子,外頭罩着黛玉送的銀鼠皮外氅,一路頂風而來,果然不再如往日一般寒涼。熟門熟路進得廚房裡,也不理那位御廚傳人的腹誹,觀量過廚房中預備的食材,便親自動手做了幾樣江南菜色。
因着寶琴所請,其後邢岫煙又往知覺齋而來。有丫鬟奉了茶水來,邢岫煙便尋了書案落座,提筆落墨用那娟秀字跡將今日菜譜謄抄其上。
今兒不過做了四樣菜,不過須臾便謄抄過了。邢岫煙放下筆墨來正要尋書架上書冊觀量,偶爾卻瞥見桌案一角散落着不少文稿。
其中有寶琴心有所感所書詩句,又有幾張看不懂,卻又被塗抹了的圖樣子。偏那圖樣子上又留了幾句古怪詩文:
日照香爐生紫煙,李白來到烤鴨店。口水直流三千尺,一摸口袋沒帶錢。
邢岫煙眨眨眼,只覺心下古怪無比。
再看另一張,又有隨手塗鴉之作:
清明時節雨紛紛,孤家寡人慾斷魂。借問美人何處有,牧童遙指三里屯。
邢岫煙再也憋不住,禁不住掩口嗤笑起來。那圖樣子上的字跡方正,說不上多出彩,卻也能瞧着定是出自男子。
此間書房多是琴姑娘來用,這多出的男子筆跡,可不就是那位李伯爺的?
再往後看,那幾張圖樣子上隨手塗鴉的詩作便愈發不正經:窮則獨善其身、富則妻妾成羣……三個臭皮匠、臭味都一樣……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羣太監上青樓——
邢岫煙強忍了好半晌,如今再也忍不住,又瞥見四下無人,當即‘鵝鵝鵝’地笑將起來。
心下不由得暗忖,那位李伯爺果然是個詼諧性子。
正待此時,忽聽得外頭有人說道:“笑得這般開心定是遇見好事兒了,不知能否說來聽聽?”
邢岫煙一怔,趕忙斂去笑容,擡眼便見李惟儉笑吟吟行了進來。
邢岫煙趕忙屈身一福:“見過李伯爺。”
李惟儉擺擺手,邊走邊說道:“咱們相識於微末,犯不着講究這些俗禮。”
邢岫煙眨眨眼,不知如何應承了。當日李伯爺雖不曾封爵,卻也顯赫一方,哪裡就是微末了?
方纔回過神兒來,就見李惟儉到了近前,邢岫煙來不及遮掩那些圖樣子,趕忙道:“我,我不是有意翻看的。”
李惟儉笑道:“都是些廢圖,不然也不會留在此間。哦,原來你是笑這些歪詩啊。昨兒寶琴見了,也笑了好半晌呢。”
邢岫煙見李惟儉心下並無芥蒂,言談一如往日般和煦,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又禁不住好奇問道:“伯爺怎會……怎會……額——”
“作這些歪詩?”李惟儉就笑着說:“圖樣子畫不出來,心下一時憋悶,乾脆尋個法兒轉轉心思。”
邢岫煙就笑着讚歎道:“雖是歪作,卻也別出心裁,我就想不出這般讓人捧腹的詞兒來。”
李惟儉嘆息着意味深長道:“你們就好了,還能笑得出來,我如今卻笑不出來啊。”
那些不過是拾人牙慧,寫過了也不曾發泄心下煩悶,反倒讓李惟儉愈發緬懷過往。嘖,他當日怎麼就沒養成日常讀書的好習慣呢?不然如今也不會三天憋一行字,以至於那化學著作如今還只是空想。 邢岫煙卻是會錯了意,只道李惟儉心中憂國憂民,又想着如何造福蒼生,心下憋悶了也不與外人言說,只自己個兒憋在心裡。
邢岫煙肅然起敬,不禁勸道:“伯爺何苦爲難自己?須知這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又有常言道,一人計短、衆人計長。伯爺既遇到難處,何不廣尋有識之士共商此事?”
李惟儉苦笑道:“旁的還好說,只是這事兒……還真就不能假手他人啊。”
化工……化學,別說是如今的大順,就算西夷如今還擺弄鍊金術呢,根基不存,又從哪裡尋志同道合之士?
且今兒李惟儉自手下人聽了個不知真假的信兒,那英吉利蠻子詞彙中竟然沒有零。
沒有零啊!
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英吉利根本就沒數學土壤,根本不可能憑空創造出微積分這種數學工具來。
念及西夷極擅發明創造歷史,李惟儉有理由懷疑前一世牛頓創造微積分也是假的。
奈何此一時怕是沒法辨別真僞了,有機會倒是能派個妥帖的往西洋走一遭,將西夷情形摸摸底兒。
邢岫煙眼見李惟儉這般說,卻不知如何勸慰了。只見李惟儉悵然半晌,轉而又笑道:“不說這些煩心的,我方纔忽而想起一樁事來。前些時日赴宴,嚐了一道九轉大腸十分對胃口,問過府中廚子卻不得其法。邢姑娘若來日得空,不妨與我一道兒去嚐嚐,回頭兒再將那做法琢磨出來?”
與一外男一道兒外出用餐,怎麼想都不妥帖。邢岫煙本該開口婉拒,可話到嘴邊兒卻鬼使神差轉了口:“也不用這般麻煩,回頭兒伯爺將那菜送來,我嘗過兩回,再試着烹製幾次,大抵就能原樣復原出來。”
李惟儉道:“邢姑娘竟這般厲害?好!不過那九轉大腸須得趁熱吃了才能體會其中滋味,就這般定了,來日尋個空咱們一道去嚐嚐。”
根本不容邢岫煙再推拒,李惟儉自書冊中尋出一篇圖樣子來,仔細折迭了收攏起來,朝着邢岫煙略略點頭便轉身而去。
邢岫煙咬着下脣追到門口,那推拒的話又是到了嘴邊兒偏生說不出來。瞧着那少年伯爺起先還是沉穩而行,忽而一個趔趄,旋即忙手忙腳乾脆原地騰空翻了個跟頭方纔穩住,邢岫煙頓時又掩口笑將起來。
她出身貧寒,面上要強,心中難免有些自卑敏感。此前篆兒道破緣由,邢岫煙難免怕被李惟儉看輕了。如今二人再見,眼見李惟儉還是如往日那般詼諧……沒正行?
那些許的輕浮言談裡,偏內中又滿是由內而外的鬆快。也不知爲何,邢岫煙那敏銳的心思便熨帖無比。她心下情知李惟儉從未將她看輕了,且目光中滿是讚賞。
於是乎心緒大好!
這日邢岫煙多盤桓了一陣,眼見日落西山這才往大觀園而來。待到得綴錦樓裡,掌燈做女紅之時竟哼唱起了吳儂軟語的小曲兒來。
這幾日戰戰兢兢生怕被趕了出去的篆兒看得心下大奇,到底忍不住湊過來問道:“姐姐心緒極佳?”
“嗯?”邢岫煙卻不承認,搖頭道:“也沒有啊。”
篆兒不依不饒道:“姐姐哄人!姐姐心緒好時纔會隨口哼唱。”
邢岫煙沒應承,只是笑而不語。
那篆兒卻是個鬼機靈,忖度道:“莫非是今兒撞見了李伯爺?是了,定是撞見了,李伯爺也不曾看輕了姐姐。”
心思被戳破,邢岫煙也不去責怪篆兒,只笑着擡手戳了戳篆兒的眉心:“鬼機靈,往後少胡亂替我做主。”
篆兒嬉笑道:“這就好了。姐姐放心,往後我定不敢了。我還盼着往後隨姐姐過好日子呢,嘻……就是不知李伯爺何時與姐姐成就好事兒。”
邢岫煙頓時面上羞紅,丟了女紅起身便來扯篆兒:“今兒我定要撕了你這張嘴!”
篆兒嚇得哇哇大叫,趕忙掙脫了扭頭就跑,嘴裡卻不依不饒道:“好好的事兒,外頭不知多少姑娘家求都求不來呢,哪裡就亂說了!”
“討打!”
“啊……不敢了不敢了——”
篆兒下樓而去,面上羞紅一片的邢岫煙立在樓梯前也不曾去追,心下不禁有些紛亂。胡亂思忖間又想起方纔李惟儉那滑稽的一幕,於是又是嗤的一聲兒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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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這日是王子騰生日。
榮府一早兒便四下忙亂起來,探春與寶釵忙前忙後,虧得平兒幫襯,這纔將裡裡外外料理了。
臨近啓程,偏又不見了寶玉。寶釵自告奮勇,緊忙往綺霰齋而來。入內便見襲人哭得梨花帶雨,寶玉正攬着其肩膀勸慰着。
“這是怎麼了?寶兄弟又氣襲人了不成?”
寶玉急忙道:“寶姐姐又亂說,是襲人的母親夜裡去了。”
寶釵趕忙道了幾聲‘節哀’,略略勸過幾句,又與寶玉道:“襲人須得去奔喪,寶兄弟也不好耽擱了,今兒可是大日子。”
寶玉卻蹙眉道:“每年生辰記不清多少,少去一回又能值當什麼?”
話是這般說,媚人、麝月幾個過來趕忙爲其換了衣裳,幾人趕忙往王夫人院兒去。
王夫人聽得襲人之母過世,開口好生安撫了一番,又循例命探春預備治喪銀子,準了襲人喪假。
前腳兒方纔打發了襲人出府,後腳兒又緊忙帶了寶玉往王家而去。臨出行時唯獨不見鳳姐兒身形,此時平兒匆匆來回話道:“太太,我們奶奶身子不甚爽利,說今兒就不過去了,只讓二爺給舅老爺道個惱。”
王夫人隨口叮囑了幾句,心下惱恨不已。也不知那鳳姐兒爲何忽然奸滑起來,家中飯食一概不吃,只吃外間採買的點心。近來因着安胎之故,實在無法,乾脆又在院兒裡起了小竈,那菜餚、佐料俱是經由林之孝家的之手,半點空子也不曾留下。
若鳳姐兒果然生下個男孩兒來,這爵位豈非就被大房徹底得了去?
不提王夫人一路心事重重,且說平兒回過了話兒又往鳳姐兒院兒來。到得內中,便見鳳姐兒竟又用了一碗碧梗米。
平兒就笑道:“奶奶這回定然是有了身子,不然怎會忽而嘴壯了起來?”
鳳姐兒蹙眉道:“也不知爲何,最近胃口大開,真真兒是什麼都想吃。上來饞嘴勁兒,遲上一刻就好似抓心撓肝一樣。當日懷大姐兒時都不曾這樣呢!”
平兒笑道:“那這回奶奶懷的定然是個哥兒。”
“但願吧。”鳳姐兒說道:“一早兒與老太太說過,老太太也是這般說的,這才攔了我出府。只是這外頭的事兒一樁接一樁的,你二爺又是個不靠譜的,只怕少不得要勞煩你了。”
平兒道:“奶奶這是說的什麼話?爲奶奶鞍前馬後的,可不就是我的本分?”
王熙鳳乜斜一眼笑道:“我呀,如今就是怕你太過本分了。”
她情知平兒不識字,乾脆將一封信箋遞給其道:“那莊子每旬總要走一趟,下頭莊戶不看顧好了,難免就會懈怠了;還有那廠子如今也起了來,來旺說昨兒就造了幾輛那自行車,你下晌若是得空,等儉兄弟回來便將這信箋送過去,來日求了儉兄弟一道兒去廠子裡瞧瞧;還有那新股子的事兒,也要問問儉兄弟何時入手方纔便宜。”
三件事兒都是正事兒,平兒一一應下,將那信箋攏在袖口道:“奶奶放心,凡事我先請教了儉四爺,回頭兒再來請奶奶拿主意。”
王熙鳳應下,心下暗忖:今日之因、來日之果,也不知那野牛是個什麼心思,更不知平兒來日會如何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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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王子騰生辰,王家自是高朋滿座。
王夫人、寶玉、薛姨媽、寶釵乃至夏金桂一行到了王家,送過賀禮便往內宅而去。
一應女眷這會子不住的奉承着王舅母,都道王子騰此番回京定然要高升了,就是不知是外放爲封疆大吏,還是入閣爲相了。
王舅母口中謙遜着,面上卻已樂開了花兒,因是待見了王夫人、薛姨媽便愈發倨傲。
薛姨媽情知王舅母一直算計着薛家家產,因是隻隨聲附和着,也不主動提及什麼。王夫人心下極瞧不上這個嫂子,卻也只得耐着性子陪着其說話兒。
此時天色尚早,外間酒宴未開,王夫人與薛姨媽便盼着總要見上王子騰一面兒。
等了半晌,不見王子騰入內,那王仁與王卻來了後頭。
見過禮後,王就道:“怎麼不見鳳丫頭來?”
王夫人道:“鳳丫頭如今身子不爽利,不好勞動了。”
王蹙眉道:“王家女兒何時這般金貴了?呵,我看這是躲着咱們呢。”說話間看向王仁。
那王仁也道:“我這妹妹什麼都好,唯獨一點不好:喜吃獨食。罷了,我看咱們先與璉哥兒說說吧。”
王應了,隨即與王仁又往前頭去。
王夫人心下納罕,眼見這二人對鳳姐兒心生不滿,卻不知是因着何事。正思量間,外頭婆子傳話一聲,旋即王子騰負手踱步而來。
此時王子騰五十開外,兩鬢斑斑,雖久居上位,面容卻帶着苦悶之色。
入得內中與衆人略略說了幾句話,眼見便要去前頭迎客,王夫人趕忙道:“兄長可得空?我卻有幾樁事要與兄長說。”
王子騰略略蹙眉,便道:“也好,那咱們往書房去敘話。”
王夫人緊忙隨着王子騰去了內書房。待二人落座,王夫人便說起了榮府情形。提及那日李惟儉將五枚玉石丟進園子裡,惹得賈母心存疑慮,頓時憤恨道:“那姓李的實在不當人子!我不過說他幾句,他便想了法子來作弄寶玉!兄長可要爲我做主啊,總要給那姓李的一個好瞧纔是!”
王子騰蹙眉不已,半晌才道:“李復生又不是賈家人,不過與你兒媳有些親戚,你又何苦得罪了他?”
王夫人眨眨眼,心道怎地與自己個兒想的不一樣?往日裡自己說了苦處,兄長即便不出手也會給個主意。
她還不曾想明白,就聽王子騰又道:“你從前就眼空心大,豈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如今不過是看似風光,實則危若累卵,但凡行差踏錯半步,必將落入萬劫不復之地。
那李惟儉頂着財神的名頭,聖人青睞,百官迴護,外間都說寧得罪陳閻王,莫得罪李財神。想那陳宏謀都要對其避讓三分,怎地你偏要去觸他的黴頭?”
王夫人頓時委屈道:“兄長不知內情,並非我有意招惹,實在是那姓李的存心不良。若不是他幫襯着,承嗣哪裡輪得到大房?如今爵位也要落在大房頭上,來日老太太一去,榮府哪裡還容得下我與寶玉?”
“糊塗!”王子騰厲聲道:“大姑娘如今爲賢德妃,又臨盆在即,只消生下個皇子裡,大房必對你禮敬有加,又哪裡敢對你不敬?再者,便是爵位落在大房又如何,鳳姐兒也是王家女兒,總歸不是便宜了外人。”
“這——”王夫人頓時有口難言。
王家兩代女子嫁入賈家,王夫人只能嫁嫡次子賈政,因着那時賈家聲勢正隆,全然瞧不上附其尾驥的王家;待到了賈璉這兒,賈家削爵,賈敬辭官避禍,鳳姐兒便嫁了嫡長子賈璉。
此時不拘爵位落在大房還是二房頭上,都算是變相爲王家所操控。王家處心積慮兩代人,好似藤蔓一般附着在賈家這棵大樹上,不斷汲取其養分壯大自身。
如今賈家勢衰,家中再無成器子弟,金陵四大家更是以王家爲首,那王家的謀算早就成了。至於賈家那中看不中用的爵位,王子騰哪裡還管是落在哪一房頭上?
可處在王夫人立場上自然大大不同。
囁嚅半晌,王夫人才道:“如今鳳丫頭眼瞧着與我生分了——”
王子騰哪裡理會這等狗屁倒竈的小事兒,只蹙眉擺手道:“姑侄之間一時生分又算得了什麼?鳳丫頭年輕氣盛,你讓她一讓就是了。”
王夫人委屈不已,又要開口說話,卻見王子騰忽而看過來道:“還有一事最緊要,往後萬萬不可再去招惹李復生!倘或招惹來禍事,可莫說我這個兄長不認你!”
王夫人聽罷只覺天旋地轉,萬般委屈偏無處敘說。心下不由得悲憤不已:那姓李的……不過是個倖進小人,怎麼就招惹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