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養四娘,李惟儉不由得想起史書上記載的靠山婦來。瞧此女形狀,腰挎雁翎刀,可不就是個活脫脫的靠山婦?
當下李惟儉略略拱手,笑道:“久聞四娘子大名,這親戚家中出了是非,還請四娘子幫着斷一斷。”
“好說。”那養四娘極爲爽利,待聽罷李惟儉說過案情後,便蹙眉道:“只一個物件兒,旁的線索一概全無,這案子查起來只怕是難了。”又看向鳳姐兒道:“不知二奶奶可有疑心之人?”
“我哪裡有什麼疑心的——”說到此節,王熙鳳忽而怔住,想起先前見過的那慌慌張張小丫鬟來,因是便蹙眉道:“說來還真有一個。先前見了個小丫鬟,那小丫頭見了我慌慌張張就跑。好似是趙姨娘屋裡的小丫頭?”
平兒記得清楚,在一旁道:“是,名叫錦雲的。”
鳳姐兒惱道:“說不得就是錦雲那賊丫頭丟的,看我不打死她!來呀,去將錦雲喚來!”
“且慢!”養四娘不慌不忙道:“如今還不好說,李伯爺既請了在下來查,還請這位二奶奶一概交給在下處置。”
鳳姐兒心下不痛快,可瞧着李惟儉的面上只得道:“那就單憑四娘子處置。”
養四娘便道:“如今園子還封着,我看內中僕婦、丫鬟,分作各房挨個提來問話,之後再尋宅子裡的其他僕婦。”
李惟儉與鳳姐兒應下,那養四娘領着人便在議事廳設下公堂,一人問話,一人提筆落墨,養四娘黑着一張臉嚇唬人,只把被提來的丫鬟、僕婦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
鳳姐兒雖一早當家,可換的只是各處關隘處的管事兒,其餘規矩雖也整飭了,卻並不如何嚴厲。
賈家下人偷奸耍滑慣了,如今見了官自然心下惴惴。便有那沉不住氣的,生怕自己陰私被揭開,忙不迭偷偷說了旁人的陰私。
李惟儉眼看養四娘極有法子,也就放下心來,轉頭兒自東角門回了伯府。鳳姐兒惦記着二姐兒,看了片刻便也回返了怡紅院。不料方纔歇息片刻,便有小丫頭尋來:“二奶奶,我們姑娘生氣了,要打發入畫姐姐出府呢!”
鳳姐兒方纔哄了二姐兒,聞言頓時蹙眉不已:“這是怎麼話兒說的?”
原來聽聞鳳姐兒領着人抄撿了秋爽齋,臨近的暖香塢上下人等自是慌張。有那問心無愧的,只管將自己物件兒拾掇規整了,那心中有鬼的,說不得便惶惶不安起來。
四姑娘惜春雖年幼,卻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眼見入畫手足無措,恨不得立刻回廂房去拾掇,這心下就起了疑。當下給了入畫方便,又悄然綴將上去,隨即隔着窗子便見入畫自箱底翻出來好些金、銀稞子不說,另有一雙男鞋來。
惜春頓時黃了臉兒,快步入內扯着東西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入畫囁嚅半晌,只得實話實說道:“是薔二爺賞我哥哥的。因我們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過日子。我叔叔、嬸子只要吃酒賭錢,我哥哥怕交給他們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煩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着的。”
正此時,探春來了。
惜春氣得發抖,說道:“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三姐姐來的正好,你快將她逐出去,我這邊廂可留不得這等有心思的。”
探春就道:“你哥哥跟着薔哥兒,薔哥兒又沒營生,哪裡來的這般多賞賜?”
入畫囁嚅着說不出話來。這積攢的金銀,大半都是寧府在時尤氏賞的。後來寧府沒了,中間消停了好些年。到了今年,賈薔也不知做了什麼營生,忽而就發跡了。入畫的哥哥隨着賈薔,三不五時便得了賞賜,因生怕自己胡亂花銷了,這才送到入畫處。
是以這入畫說的雖是實話,卻不盡不實。
見探春問不出來,惜春便叫嚷着:“去喊鳳姐姐來,這丫鬟我不要啦!”
入畫頓時駭得跪地連連叩首。
探春於心不忍,扯着惜春道:“就這一回錯處,不好就趕了出去。”
惜春卻道:“哪裡就這一回?三姐姐不知,入畫揹着我與珍大嫂子私底下往來的勤快着呢,也不知是不是謀算着將我給賣了!”
惜春的身世一直是其心病,所以先前十來年與寧府素來不大親近。待寧府沒了,惜春心下去了塊壘,整個人也歡快了不少。偏那尤氏不知謀算什麼,三不五時便來拉攏她身邊兒的丫鬟入畫。
探春趕忙掩了惜春的口嗔道:“這話可不好胡唚。”
當下瞥了入畫一眼,見其雖哭得可憐,卻也不曾辯駁,心下便有了數。於是打發小丫鬟去請鳳姐兒,待鳳姐兒到得暖香塢裡,便見入畫跪在當間,惜春冷着臉滿臉不痛快。
鳳姐兒問過情由,不禁笑道:“儉兄弟剛請了養四娘來,不想養四娘還不曾盤查出什麼,反倒是賈四姑娘查了出來。”
那入畫求告道:“二奶奶,我不敢扯謊。二奶奶只管明日問我們奶奶和薔二爺去,若說不是賞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無怨。”
鳳姐兒瞥了其一眼便道:“這個自然是要問的,可即便是賞的,你也有不是。誰許你私自傳送東西的!你且說是誰作接應,我便饒你。下次萬萬不可!”
惜春心下厭嫌至極,一想到貼身丫鬟入畫竟聽尤氏的話,惜春心下就極不自在,因是冷聲道:“嫂子別饒她這次方可。這裡人多,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樣呢。嫂子若饒她,我也不依。”
先前在秋爽齋鬧了一場,如今養四娘都來了,鳳姐兒業已將自己摘了出去,過後算是對邢夫人、王夫人有了交代。既如此,她自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道:“素日我看她還好。誰沒一個錯,只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罰。”
頓了頓,又問:“但不知傳遞是誰?”
惜春恨極了,說道:“若說傳遞,再無別個,必是後門上的張媽。她常肯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肯照顧她。”
鳳姐兒記下,說道:“既如此,明兒我就下了她的差事就是,四妹妹快彆氣了。”
惜春見她如此說,不好再說旁的,只得氣惱着應承下來。
轉過天來,鳳姐兒一早尋了王夫人、邢夫人說請了養四娘來查案之事。王夫人面上沒說什麼,邢夫人倒是嚼舌道:“家中事自己查就是了,又何必勞煩外人?”
鳳姐兒就道:“不查清楚了,我心下這冤屈可解不了。大太太不必憂心,那養四娘是辦老了事兒的,斷不會將家中陰私傳揚出去。”
邢夫人沒了話,王夫人就道:“總歸是你掌家,你自己拿主意就好。只有一樣,往後斷不能再生出這等事兒來,不然我定去尋老太太說道說道不可。”
鳳姐兒笑着應下,出來面上便冷若寒霜。與平兒說道:“都是經年累月識得的,誰還不知道誰?偏做個樣子來噁心人!”
平兒就道:“要我說,也是奶奶太過縱着下頭的,往後嚴苛些,總不好再給太太挑了毛病。”
鳳姐兒冷哼一聲道:“我自然知道。”
方纔轉到大觀園門前,便有個婆子急匆匆而來,瞥見鳳姐兒,趕忙湊過來道:“二奶奶,案子查出來了,那錦雲全都交代了!”
“果然是這賤婢!”
鳳姐兒領着平兒趕忙去那議事廳裡,到得內中便見養四娘不慌不忙的喝着茶,下頭站着的錦雲面如土色。
見得鳳姐兒,錦雲嚇得噗通一聲跪倒:“求二奶奶饒命,二奶奶饒命啊!”
“平兒,扇她嘴巴!”
平兒上前給了那錦雲一耳光,啐道:“什麼下三濫的東西,連那等物件兒都往園子裡帶!這回好歹是問出來了,若問不出來,豈不牽連了姑娘們?”
錦雲心下暗恨。她本是賈環身邊兒的丫鬟,因着賈環總與傻大舅邢德全往來,一來二去便與邢德全結識了。她生得普通,又不得賈環的心意,可不就要爲自己多着想些?
因是前頭邢德全許以重利,錦雲這才動了心思。不想本道是神不知鬼不覺,不料先是慌張下撞見了歸來的鳳姐兒,其後又被小鵲窺破了行跡。方纔議事廳對簿,錦雲被問了個啞口無言,眼見要動刑,這才承認了那繡春囊是她‘丟’的。
此時養四娘便將案卷奉上,道:“二奶奶,這是案卷,還請過目。這案子便查到此處了,該不該往下查,還請二奶奶拿主意。”
鳳姐兒接過案卷觀量幾眼,其上記錄錦雲口供。說是那繡春囊乃是邢德全所送,她進園內找尋賈環,偏不湊巧丟了此物,急切間四下亂轉,又撞見鳳姐兒,這才慌慌張張奪路而逃。
鳳姐兒也是個伶俐的,回想養四娘所言,只怕這錦雲的話不盡不實。只是她也不曾過多思量,只想着應付過去就算,好歹是在太太跟前兒有了交代,又懶得大興風雨,因是合上案卷便道:“便是如此了。後頭自有家中處置,勞煩四娘子一遭,平兒,快給四娘子送上茶水銀子。”
平兒應下,出得議事廳不過須臾便迴轉,端了個茶盤,內中是足足二百銀元。鳳姐兒又不是冤大頭,私底下自是問過李惟儉價碼的,這二百銀元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給了剛好合適。
那養四娘得了茶水銀錢,當即也不廢話,領着人便回了。
鳳姐兒拎着錦雲又往王夫人院兒去,剛巧這會子邢夫人還在,鳳姐兒便得意道:“虧得請了養四娘,不然還查不出這等家賊來呢。”
當下便將案卷奉上,王夫人先看過,默然無語;邢夫人再看過,頓時面上臊得通紅,罵道:“那潑才我只當是缺了心眼的,不想如今也學着外頭人勾搭丫鬟了!簡直不知所謂,鳳姐兒放心,明兒我就打發他自己回去,往後少來咱們家中折騰!”
鳳姐兒哼哼兩聲沒應聲,招呼一聲領着平兒去了。邢夫人心下哀嘆,不想這繡春囊丟出去,轉個彎兒來竟打到自個兒身上了……這上哪兒說理去?
本道落一落鳳姐兒臉面,往後好歹能敬着點兒自己這個便宜婆婆。不料此一遭過後,只怕鳳姐兒愈發不將自己當回事兒了。
心下羞惱,邢夫人緊忙自王夫人處離去,回得自家院兒裡,忙打發小廝去尋邢德全。
那邢德全傻人有傻心眼,昨兒尋不見錦雲,掃聽一番得知竟被提去了議事廳,聽聞鳳姐兒還請了慎刑司的養四娘來審問,邢德全一琢磨,那錦雲定然受不住,回頭兒一準招認了,倒是豈不成了自個兒的不是?
他自覺無顏見邢夫人,昨兒夜裡灰溜溜拾掇了行囊便往城外躲了去。剛好與賈薔、賈環等在鐵檻寺認識了不少好朋友,一不做二不休,邢德全乾脆尋那些不着四六的好朋友廝混去了。
家中出了這般大事兒,自是瞞不過賈母。
鴛鴦消息靈通,轉頭兒便將緣由與賈母一一道來。奈何賈母如今上了年歲,今年起身子骨又不大好,三不五時就會病一場,愈發精神不濟。待聽聞緣由,便知此事是王夫人以那繡春囊爲由頭,來尋鳳姐兒的不是。
賈母暗恨被王夫人矇騙了十幾年,又聽聞鳳姐兒已然處置過了,便權當不知道。每日見了鳳姐兒,依舊樂呵呵的。
這日待李惟儉散衙歸來,特意來榮府過問了一嘴。待鳳姐兒說道過,李惟儉便蹙眉道:“那二嫂子打算如何處置?”
“已然處置過了,那錦雲徑直趕出府去,自生自滅吧。至於邢德全,大太太說跑了,這會子還不見人影。跑了就跑了吧,往後也別想往賈家湊。”
李惟儉又翻看過案卷,略略思忖,總覺得此事不盡不實。因是便道:“那錦雲只怕沒說實話。”
那繡春囊既是邢德全給的,常人都想着先藏起來,又怎會揣在懷裡四下走動?
鳳姐兒卻渾不在意道:“管她如何,左右都攆了出去。”
李惟儉一琢磨也是,這錦雲攆了,邢德全跑了,料想再有什麼害人的心思也沒用。當下扯過幾句閒話,便要起身回返自家。
鳳姐兒卻嗔道:“伱如今是得意了,新人娶進門,舊人忘腦後!”
李惟儉笑道:“你這話說的,我敢娶,你倒是敢嫁嗎?”
一語噎得鳳姐兒無語,嗔怪了其好半晌才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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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得正日子。
這日竟陵伯府上下整飭一新,雖不曾大張旗鼓,內中卻也張燈結綵。黛玉憐惜邢岫煙品格兒,又眼見東西兩路院業已住滿,便吩咐人將會芳園裡的知覺齋拾掇出來供邢岫煙住。
到了吉時,四人擡的小轎自角門入內,一路擡到儀門左近方纔停下。一身粉紅嫁衣的邢岫煙由兩個丫鬟攙扶着進了儀門,先行到中路正房裡拜見了黛玉,奉茶之後纔去後頭的知覺齋裡安置。
其後酒宴擺上,黛玉自在會芳園裡款待賈家姊妹,李惟儉則在前頭招待親朋故舊。
如今的竟陵伯府,可算得上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來客或是內府身居要職,或是這幾年新晉的實學進士。那邢忠原本在外人面前還是一副岳父老泰山的架勢,待聽聞來客一個比一個來頭大,頓時縮了縮脖子,老老實實不吭聲了。
李惟儉笑意盈盈,只飲了三杯酒便停了。時至今日,以李惟儉的位份,朝中極少有人再能灌他酒。
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李惟儉這才提着酒杯到了邢忠父母近前。
邢忠夫婦趕忙起身來迎,李惟儉舉杯道:“我敬二位一杯。”
邢忠連道不敢,先行一飲而盡,旋即才見李惟儉慢悠悠的喝了一小口。
放下酒杯,李惟儉就道:“明兒二位就快些啓程吧,那邊廂我實在放心不下。若做得好了,說不得往後還有股息分紅。”
邢忠不迭應下,其妻忍不住非議道:“伯爺,我知伯爺是怕我們惹是生非,這才遠遠的打發了。我也別無二話,只說一句,往後還請伯爺待岫煙好些。”
李惟儉一怔,不禁正色道:“夫人放心,我定會好好待岫煙。”
又舉杯將殘酒一飲而盡。不衝旁的,單隻這一句話,李惟儉便要喝一杯。
一場酒宴自晌午起,直至申時末方纔散去。李惟儉吩咐紅玉仔細拾掇了,正要往後頭去見探春等,忽而吳海平匆匆而來,回話道:“伯爺,薛姑娘求見。”
“哪位?”李惟儉以爲自己聽錯了。
“就是那位薛姑娘。”
寶釵?李惟儉納罕不已,心說怎麼這會子來了?
當下吩咐吳海平引人到前頭偏廳,自己略略拾掇了,這纔出了儀門去見。
到得偏廳裡,便見寶釵面上急切,眉頭深鎖,也不知出了何事。見得李惟儉,寶姐姐起身一福,趕忙道:“儉四哥!”
“薛妹妹怎麼來了?”
寶釵沮喪道:“我此番是走投無路,只得來求儉四哥了。”
“不慌,且說說到底是何事。”
寶釵不曾落座,雙手絞在一處道:“我……我哥哥今日打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