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王嬤嬤打着笑臉把賴嬤嬤迎進自己的屋裡,一面倒來滾滾的茶,一面笑着說:“好容易盼得老姐姐來了這裡,這才見着了。老姐姐可別嫌棄我這裡寒酸,少不得在我這裡先坐坐的。”
賴嬤嬤一手接過茶盅吃了一口,擡眼打量着屋內的佈置。只見屋裡金玉擺設一應全有的,暖和和的炕上被褥枕套都是全新的,可見得這王嬤嬤在林府裡未曾被虧待。又見在炕頭上,正掛着一套秋裝,綠黃色團花寶瓶紋樣遍地金薄氅,駝色交領中衣,繡金花卉紋樣鑲邊薑黃菱紋緞面馬面裙;又一套冬裝,玄色底子縷金祥雲紋玉錦鑲邊茶色緞面風毛披風,巖白色交領中衣並一件兒藕色鑲邊棕色底子織吉祥雲紋樣緞面風毛連帽斗篷。當下也奇道:“這兩件衣服是老妹妹的?”
“喲,我可不敢當。”王嬤嬤忙笑道,“這原是太太特特地打發了人請了揚州城裡最手巧的師傅做出來的,老姐姐可瞧見了,這繡工這手藝這紋樣兒,哪一點不是頂頂的好?”因又笑起來,“卻是我無福消受,原是太太早備下要送給老太君的秋裝和冬裝呢。”
賴嬤嬤細細地看了一回那兩套衣裳,對上邊兒的繡工手藝也是讚不絕口,又想着這樣巧的女紅師傅,少不得這兩套衣服費了不少銀兩。再見這衣裳的料子都極好不過的,就是比着榮國府裡的也高出許多。當下也不由地咂舌,可見得姑老爺家的底子厚實,連做件衣裳都這樣的講究。
“原說呢,我們常在府裡都說府裡萬般好的,再不曾想,一山還比一山高呢,瞧着姑老爺家,就這兩件衣裳,尋常拿出手的竟比咱們府裡年下做出來的衣裳好出許多來。”又吃了一口茶,逐漸回過味兒來,便問:“這可是什麼茶呢?滋味兒倒與常日家吃的大不同。”
王嬤嬤聽了這話,再沒有不得意的,便上趕着說道:“老姐姐可是見慣了好東西的人,我再不敢欺瞞的。這原是老爺賞了大爺的茶葉,大爺那裡只吃了一回,姑娘也吃了倒是喜歡的緊,大爺二話沒說就把一罐子茶葉都送了姑娘。喏——”起身,把櫃櫥一開,拿出一隻繪着青山傍水樣兒的白瓷罐兒遞給賴嬤嬤瞧了,“這就是了。”
“既是姑娘的東西,怎麼倒在老妹妹這裡?”
“哎呦,老姐姐再沒有不知道的。這姑娘如今纔多大的歲數呢,哪裡就知道吃茶的道理來。我是一片心爲的姑娘好,她才兩三歲的年紀,如何能吃這茶,少不得白天吃多了茶,晚上便要走了困的。第二日再要去太太那裡請安,又要去大爺那裡問功課,怎麼有精神。”說話間,便把那一小罐茶葉往賴嬤嬤手邊推了推,笑道:“這茶這樣的精貴,哪裡是我這樣的人能吃的,倒是老姐姐來了,合該叫老姐姐吃着開心。”
“你倒有心。”
那賴嬤嬤在賈府也是見慣了好事物的人,只是來了這林府,耳聞目睹又是另一番模樣。要說,賈府也是再富庶不過的人家了,那老太太的上房裡一溜排兒擺放的物件,哪一樣兒不是頂好的,只是都落不進她手裡罷了。如今來了這林府,眼見着雖不像賈府那樣富貴顯眼,可實打實的,每一樣兒物件,都是比之賈府也有餘的。
今見王嬤嬤乖覺,賴嬤嬤也不推辭,只拿着那小白瓷茶罐兒把玩一會兒,笑道:“這茶味道吃着好,想來自然是極好的。沒成想,這裝茶葉的罐子也這麼小巧。”
“誰說不是呢。”王嬤嬤拍了一下大.腿,又笑了起來,“老姐姐可不知道,這裝茶葉的罐子原不是這個,只是姑娘喜歡這茶葉,大爺又特地逃了一回課,親自帶了小廝出去尋了這麼一個小巧玲瓏的。只是後來,雖得了姑娘的歡心,卻被老爺狠狠地罰了一回。要說,這大爺人雖不大,心倒是真好,只是可惜了。”
賴嬤嬤也點了點頭,深覺此話和她心裡想的一個道理,便說:“按理,這話兒卻不該從我們這兒論起。到底是姑老爺家,太太雖說是我們府裡出來的小姐,可嫁進了林家終是不比以往。”說着,又壓低聲音道:“我先前在太太那裡,好容易同太太掏心挖肺地分說了利害,只是太太一味聽着也不說話,倒叫我心裡沒底。唉,這大爺再怎麼好,到底不是太太親生的,日後保不齊就是個養不熟的。這道理,我們老姐妹最清楚不過的,只太太心裡拎不清,白讓人操心。”
“誰說不是!”聽了賴嬤嬤的話音,王嬤嬤想起之前林澤大晚上的把黛玉抱走的事情,心頭登時怒火上來,也不管屋外並沒有心腹守着,只一味地逞口舌之快抱怨說:“老姐姐這話正是了。這大爺再好,能把太太當親孃不曾?就是人家裡,姨娘肚子裡爬出來的爺們兒還出幺蛾子呢,何況這抱養來的,跟姑老爺、太太再沒有半點關係。要我說呢,太太如今年歲都多大了,鬧這麼一出身孕,少不得傷了身子還不知道能過多少歲月呢。姑老爺如今看着倒好,誰又想得到日後呢。”
“再說太太肚子裡如今懷着的那個,連個形狀都還沒顯,縱是個哥兒,日後若姑老爺和太太不在了,他難不成能越過大爺去?若是個姐兒,指不定大爺往後黑了心怎麼待她們姐妹二人呢。”
這話說着實在不像,哪裡是一個嬤嬤該說的!可賴嬤嬤卻不駁她,只任她說,等王嬤嬤一口氣出完了,才勸道:“老妹妹自不必擔心,太太如今雖上了些年紀,到底這兩年身子調理得好,又是軟和的心腸,這一胎保養好了,未必不能長壽。再者,老太太使我來,這其中的意思老妹妹難道還有不明白的?”
“哎呦喂,我的老姐姐,這可是老太太的心思,我哪裡敢胡亂猜度。”
賴嬤嬤聽了,低頭含笑吃茶也不言語。那王嬤嬤實不是個存得住話的人,見賴嬤嬤只顧吃茶卻不說話,便坐不住了。只央道:“好姐姐竟瞞我呢,好歹告訴我吧,也好叫我心裡有個底兒。”
賴嬤嬤便啐道:“虧你也是個見慣世面的,竟連這麼點子耐性都沒有。”便把茶碗推開,笑道:“老太太的意思呢,是遣了我來幫襯着太太理家。只是臨走時,倒是二太太又囑咐了我一句。”說着,便把聲音壓低了,道:“二太太的意思,是叫你我二人看着行事。姑老爺家的家底兒到底有多厚實,我雖不大清楚,好歹你在這兒已有了三年多了,可得多說與我。”
“這可怎麼說的呢?”王嬤嬤驚道,這二太太竟要她們倆打探姑老爺家的家底,這是怎麼個說法?若叫別人知道了,可不是要被笑話死!
“你可得明白,如今府中當家的可是二太太呢。”賴嬤嬤說着,便把王嬤嬤離開賈府後,那璉二爺又娶了王夫人內侄女的事兒也說了,言罷,只拿眼淡淡地瞅着王嬤嬤道:“我是一心爲你好的,才把這些彎彎繞繞的事兒都同你說了,好歹你也該把心裡的話同我說了纔是正理。”
王嬤嬤先聽賴嬤嬤分析了一番賈府如今的形勢,想着幾年前王夫人侍奉老太太,待下雖有些手段,到底也管不了老太太所在的上房。今聽了賴嬤嬤這話,又想着大房裡又娶了王夫人的內侄女,這賈府可不是被這姑侄倆把持得和鐵桶一般麼。正驚着,卻聽賴嬤嬤這般說道,王嬤嬤心裡發苦,嘴上卻不敢不應,只好打着轉兒先把話給岔開。
“老姐姐這話很是,只今日天時也晚了,老姐姐難得趕了大老遠的路來,到底先歇下一晚,等明日我再與老姐姐細細分說了才最正經。”
賴嬤嬤一想,正是這個理了。於是也笑着,懷揣着那一罐子茶葉並王嬤嬤孝敬的許多金釵銀擘往自己屋裡去了。
這二人,原是賈府出來的嬤嬤,慣常有臉面,又最是嘴上沒有個把門的。說三道四的話兒再沒人比得了她們,眼下又是在自己的屋裡,王嬤嬤哪裡想到要派人守着門口,好歹不叫人聽見她們的話。只這一回放肆,兼之賈敏先前又派了四個心思靈敏的小丫頭來這院子,不多時,賴、王二人的話便一絲兒不錯地都傳到了張嬤嬤那裡。
張嬤嬤冷着臉聽了小丫頭的回話,心頭大怒,只臉上仍是那副冷冷的神色。聽罷,便揮了揮手,叫來回話的小丫頭仍回黛玉的院子裡,一併事情不許她們聲張,自己卻穿了外衣,獨一人往賈敏那裡去了。
賈敏歪在引枕上聽了張嬤嬤的回話,臉上半點神色都沒有,竟是冷了心,看張嬤嬤一貫是公正嚴明的人,心裡也着實放心。吩咐了幾句,讓張嬤嬤自去處置,等紅杏送了張嬤嬤出了院子,屋內綠柔正要上前服侍時,賈敏卻是恨恨地摔了一套雨過天晴的茶盞,心裡無不悲涼。
這還是孃家遣來的人,竟在背後這樣碎嘴議論主子。好歹如今這話不過傳到張嬤嬤耳朵裡,張嬤嬤又最是嘴上嚴實的人,再不會叫這話傳出來的。可若再留着這二人在府裡,還不知道如何呢!又想着,在家時,二哥賈政娶了金陵王家的嫡女爲妻,看着倒是大家的閨秀,只是不會識文斷字白讓二哥那一腔想着□□添香的心思空了,往後愈發地臉上擺出慈和的姿態來學着管家。
賈敏是個極聰敏的,哪有不知道這新進門的二嫂子對自己的不順眼。要說,賈敏還看不順眼這王氏,心眼子又小還盡往那錢眼裡鑽。好歹,在家不過兩年,她也嫁入了林家,遠遠兒的離了。
要說這些年,她待孃家再沒有那不公的。獨林家有的,何時不曾往孃家送上一份兒。連老爺都笑話她說,“這是要把整個林家給搬去賈家了”。她現在想着,當真又氣又苦,每年節下,那禮單何曾薄了?不說薄,倒是厚實得叫人看了都咂舌。可她那好二嫂子,管着公中,回禮可着實敷衍!
“綠柔,你替我傳話下去,我倒要那起子生了異樣心思的人沒處喊冤!”
賈敏歪在榻上歇息自不必說,只說綠柔一時聽了賈敏的吩咐,忙把話語都對院子裡服侍的丫鬟婆子都一一傳達下去。只不知,賈敏到底吩咐了何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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