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請早安,伺候早飯。又說笑一回,賈母歇晌,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鳳姐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見他精神復初,也就信了,因告訴攆晴雯等事。又說“寶丫頭怎麼私自回家去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的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調,也不喜歡他。我說給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我因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們不知道嗎?’他說是告訴了他了,不兩三日,等姨媽病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什麼大病,不過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這去的必有原故,不是有人得罪了他了?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鳳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着他?”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從來沒個忌諱,高了興信嘴胡說也是有的。”鳳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於操心了。若說他出去幹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象傻子;若只叫他進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於大小的丫頭跟前,最有儘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必是爲前夜搜檢衆丫頭的原故,他自然爲信不及園裡的人,他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他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迴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一想,便命人去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媽有許多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媽又不好了,家裡兩個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媽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王夫人鳳姐都笑道“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爲是,休爲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重了,並沒爲什麼事要出去。我爲的是媽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晚沒有得靠的人,統共只我一個人;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並家裡一切動用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着媽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再者,自我在園裡,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着,原是爲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圖省走路,也從那裡走。又沒個人盤查,設若從那裡弄出事來,豈不兩礙?而且我進園裡來睡,原不是什麼大事。因前幾年年紀都小,且家裡沒事,在外頭不如進來,姊妹們在一處玩笑作針線,都比在外頭一人悶坐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園子裡,倘有一時照顧不到的,皆有關係。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決意辭去,此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省的就減省些,也不爲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裡的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家當日也是這樣零落不成?”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依我竟不必強他。”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的便罷了。”
說話之間,只見寶玉已回來了,因說“老爺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丟了醜了沒有?”寶玉笑道“不但不丟醜,拐了許多東西來。”接着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接進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絛環三個。寶玉說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着,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做何詩詞。說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寶玉、環、蘭前來見賈母。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着晴雯,答應完了,便說“騎馬顛了,骨頭疼。”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寶玉聽了,便忙進園來。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墨筆等物拿着,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裡說“好熱。”一壁走一面便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綾子夾襖,襟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針線,因嘆道“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將秋紋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着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寶玉在前,只裝沒聽見,又走了兩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麼好?”麝月道“大白日裡還怕什麼,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着,
“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寶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們去了就來。兩個人手裡都有東西,倒象擺執事的,一個捧着文房四寶,一個捧着冠袍帶履,成個什麼樣子。”
寶玉聽了,正中心懷,便讓他二人去了。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塊山子石後頭,悄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去瞧晴雯姐姐沒有?”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道“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說“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糊塗!”又向寶玉說“不但我聽的真切,我還親自偷着看去來着。”寶玉聽說,忙問“怎麼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受的。所以我拚着一頓打,偷着出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爲人聰明,至死不變,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那裡去了?’我告訴他了。他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他就笑道:‘你們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一個花神,玉皇爺叫我去管花兒。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寶玉須得未正三刻纔到家,只少一刻兒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有該死的人,閻王勾取了去,是差些個小鬼來拿他的魂兒。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捱磨些工夫。我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來請,那裡捱得時刻呢?’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屋裡,留神看時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嚥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寶玉忙道“你不認得字,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做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問他:‘是管什麼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後也好供養的。’他說:‘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機。’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芙蓉花的。”
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爲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過頭來,看着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雖然超生苦海,從此再不能相見了。”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意。”想畢,忙至屋裡,正值麝月秋紋找來。寶玉又自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往前次看望之處來。意爲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嚥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子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催人立刻入殮,擡往城外化人廠上去了。剩的衣裳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哥嫂自收了,爲後日之計。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了。
寶玉走來撲了一個空,站了半天,並無別法,只得復身進入園中。及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順路來找黛玉,不在房裡。問其何往,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裡去了。”寶玉又至蘅蕪院中,只見寂靜無人,房內搬出,空空落落,不覺吃一大驚,纔想起前日彷彿聽見寶釵要搬出去,只因這兩日工課忙就混忘了,這時看見如此,才知道果然搬出。怔了半天,因轉念一想“不如還是和襲人廝混,再與黛玉相伴。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想畢,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還未回來。正在不知所之,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出來。到王夫人屋裡,他父親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書房裡。
彼時賈政正與衆幕友們談論尋書之勝。又說“臨散時,忽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雋逸,忠義感慨’,八字皆備。倒是個好題目,大家要做一首輓詞。”衆幕賓聽了,都請教“系何等妙事?”賈政乃道“當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恆王,出鎮青州。這恆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令衆美女學習戰攻鬥伐之事。內中有個姓林行四的,姿色既佳,且武藝更精,皆呼爲林四娘。恆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爲??O將軍。”衆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O’下加‘將軍’二字,反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也。想這恆王也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了。”賈政笑道“這話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嘆之事。”衆清客都驚問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賈政道“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干流賊餘黨復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恆王意爲犬羊之輩,不足大舉,因輕騎進剿。不意賊衆詭譎,兩戰不勝,恆王遂被衆賊所戮。於是青州城內文武官員,各各皆謂:‘王尚不勝,你我何爲?’遂將有獻城之舉。林四娘得聞凶信,遂聚集衆女將,發令說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報其萬一。今王既殞身國患,我意亦當殞身於下。爾等有願隨着,即同我前往,不願者亦早自散去。’衆女將聽他這樣,都一齊說:‘願意!’於是林四娘帶領衆人,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裡頭衆賊不防,也被斬殺了幾個首賊。後來大家見是不過幾個女人,料不能濟事,遂回戈倒兵,奮力一陣,把林四娘等一個不曾留下,倒作成了這林四孃的一片忠心之志。後來報至都中,天子百官,無不嘆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爲烏有,不必深論。只就林四娘一節,衆位聽了,可羨不可羨?”衆幕友都嘆道“實在可羨可奇!實是個妙題,原該大家挽一挽纔是。”說着,早有人取了筆硯,按賈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幾個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遞給賈政看了。賈政道“不過如此。他們那裡已有原序。昨日內又奉恩旨:着察覈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奏請各項人等,無論僧、尼、乞丐、女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所以他這原序也送往禮部去了。大家聽了這新聞,所以都要做一首《??O詞》,以志其忠義。”衆人聽了,都又笑道“這原該如此。只是更可羨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曠典,可謂‘聖朝無闕事’了。”賈政點頭道“正是。”
說話間,寶玉、賈環、賈蘭俱起身來看了題目。賈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誰先做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賈環賈蘭二人近日當着許多人皆做過幾首了,膽量愈壯。今看了題目,遂自去思索。一時賈蘭先有了,賈環生恐落後,也就有了。二人皆已錄出,寶玉尚自出神。
賈政與衆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句,寫道是:
??O將軍四娘,玉爲肌骨鐵爲腸。捐軀自報恆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衆幕賓看了,便皆大讚“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深真不誣矣。”賈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爲他。”又看賈環的,是首五言律,寫道是: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自謂酬王德,誰能復寇仇?好題忠義幕,千古獨風流。
衆人道“更佳。到底大幾歲年紀,立意又自不同。”賈政道“倒還不甚大錯,終不懇切。”衆人道“這就罷了。三爺才大不多幾歲,俱在未冠之時。如此用心做去,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麼?”賈政笑道“過獎了。只是不肯讀書的過失。”
因問寶玉。衆人道“二爺細心鏤刻,定又是風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的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衆人聽了,都站起身來,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這題目名曰《??O詞》,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式。或擬溫八叉《擊甌歌》,或擬李長吉《會稽歌》,或擬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賈政聽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寶玉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寫。若不好了,我捶你的肉,准許你先大言不慚的!”寶玉只得唸了一句道:
恆王好武兼好色,
賈政寫了看時,搖頭道“粗鄙!”一幕友道“要這樣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賈政道“姑存之。”寶玉又道:
遂教美女習騎射。?歌豔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爲自得。
賈政寫出,衆人都道“只這第三句便古樸老鍵,極妙。這第四句平敘,也最得休。”賈政道“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寶玉念道: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裡。
衆人聽了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不見塵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紅燈裡’,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寶玉道: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衆人聽了更拍手笑道“越發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坐,見其嬌而且聞其香?不然何體貼至此。”寶玉笑道“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問而可知嬌怯之形了。”賈政道“還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寶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借子芙蓉絛,
衆人都道“轉‘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逸。而且這句子也綺靡秀媚得妙。”賈政寫了,道“這一句不好,已有過了‘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賈政道“你只顧說那些,這一句底下如何轉至武事呢?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寶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轉煞住,想也使得。”賈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呢。”寶玉聽了,垂頭想了一想,說了一句道:
不繫明珠系寶刀。
忙問“這一句可還使得?”衆人拍案叫絕。賈政笑道理
“且放着,再續。”寶玉道“使得,我便一氣連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塗了,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再另措詞。”賈政聽了,便喝道“多話!不好了再做。便做十篇百篇,還怕辛苦了不成?”寶玉聽了,只得想了一會,便念道: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綃。
賈政道“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麼樣?”寶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峰。
衆人道“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且通句轉的也不板。”寶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腥風吹折隴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恆王戰死時。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昏鬼守屍。
衆人都道“妙極,妙極!佈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轉奇句。”寶玉又念道: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
衆人都道“鋪敘得委婉!”賈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寶玉又道:
恆王得意數誰行???O將軍林四娘。號令秦姬驅趙女,?桃豔李臨疆場。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勝負自難先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血凝碧。馬踐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鄉隔。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爲四娘長嘆息,歌成餘意尚彷徨!
念畢,衆人都大讚不止。又從頭看了一遍。賈政笑道“雖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因說“去罷。”三人如放了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衆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
獨有寶玉,一心悽楚。回到園中,猛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着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後並未至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了,須的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爲誠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污行潦,荇藻蘋蘩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只在心之誠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誄文,這一段悽慘酸楚,竟無處可以發泄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又備了晴雯所喜的四樣吃食。於是黃昏人靜之時,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即掛於芙蓉枝上,乃泣涕唸曰: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羣花之蕊、冰鮫之?、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豔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論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暱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憶女曩生之昔,其爲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爲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爲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爲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k嫺,嫗媼鹹仰慧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妒其臭,?蘭竟被芟?。花原自怯,豈奈狂飈?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疾。故櫻脣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頷。諑謠?詬,出自屏帷;荊棘蓬榛,蔓延窗戶。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闈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影,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盒於塵埃。樓空?鵲,從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消;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腰俱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豔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芳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袖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陟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遣拋孤柩。及聞蕙棺被燹,頓違共穴之情;石槨成災,愧逮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豈道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梓澤默默餘衷,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爲災,豈神靈之有妒!毀?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持?跡?喚?蛔恢?省J賈?系鄞軌海?ü???I??嫁ィ?老傑餃亍L?℃局?裕?粕嫖藁?瘓葑怯裰?跡?釵?芯蕁:我玻課粢鬥ㄉ粕慊暌宰???畛ぜ?悔???牽菏濾涫猓?淅碓蛞灰病4訟轡鏌耘洳牛?鬥瞧淙耍?衲死暮酰渴夾派系畚?腥ê猓?晌街燎⒅列???桓浩淥??騁病R螄F洳幻林?椋?蜈旖滌謐齲?夭淮П傷字?危?形芻厶?D爍瓚?兄?唬?p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爲前尋兮,衛危虛於傍耶?驅豐隆以爲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翳以徵耶?聞馥而飄然兮,紉蘅杜以爲佩耶?斕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爲?耶?借葳蕤而成壇?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以爲觶?匈猓?麼??以浮桂醑耶?瞻雲氣而凝眸兮,彷彿有所覘耶?俯波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際兮,捐棄予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爲餘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餘中心爲之慨然兮,徒????而何爲耶?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餘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餘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餘亦莫睹。搴煙蘿而爲步障,列蒼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巖,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徵嵩嶽之妃,啓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愛格爰誠,匪簋匪莒。發軔乎霞城,還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逋,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餘乃欷欷悵怏,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讀畢,遂焚帛奠茗,依依不捨。小丫鬟催至再四,方纔回身。
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覺大驚。那小丫鬟回頭一看,卻是人影兒從芙蓉花裡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時,——究竟是人是鬼,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