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招娣的細細解釋下,林黛玉這才明白。如果那些莊戶們自己進山採藥,就是他們偷竊林家的財產,可是如果是林招娣僱傭那些孩子們進山採藥,那就兩回事情了。
一來,林招娣是林家的大小姐,又有一半的管家大權,所以,她有這個權利處置莊子上的出產。她下令僱傭莊子上的孩子們進山,還可以教導那些孩子們注意識別藥材,並且還會叮囑那些孩子們每一尺見方的土地上留下一根種苗,讓那些藥材不至於絕種,也方便了來年再度採摘。
二來,對於那些莊戶們而言,半大孩子餓死老子,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每天需要的口糧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既然有了這一頓飯,對於這些孩子們來說,是一頓難得可以吃飽的日子,對於他們的家人來說,也是一個節省口糧的法子。
生活不易,最近幾年,京師經常鬧各種災害,哪怕每天只能節省那一把糧食,到了那天,說不定就是救命糧了。這筆賬,那是誰都會算的。
昏黃的燈光下,林招娣沉靜如水,就好像這些事情都不值一提、不配在她心間留下痕跡一般,小口小口地吃着點心。而林黛玉的臉色卻很不好看,她抱着懷裡依舊睜不開眼睛的嬰兒,心裡無比沉重。
原來她的想法是如此的天真,而不切實際。
見林黛玉有些走火入魔,林祈什麼都沒有說,而是輕手輕腳地去了自己常用的小書架上,翻了一本書來,翻到某個故事上,指着那上面的文字給林黛玉看。
這個故事的一開頭,就說了那位許小姐的出身來歷,她父親原來是個秀才,家裡也有些田產,有些錢財,可就是因爲管理不力,才引起了佃戶鬧事,燒了她們家的房子,氣死了她的父親,使得她不得不背井離鄉,投靠她的姑母。後來嫁了人,進門以後才知道,自己父親的死正是因爲自己夫家的陰謀。自己的公婆貪圖自己家的產業,纔會設下陷阱,鼓動佃戶們鬧事,又讓佃戶們燒了自家的房子,才使得她家破人亡的。
而這公公婆婆設下的毒計就有意思了。他們本來是商人,做着藥材的買賣,也知道很多野菜其實就是藥材。所以,他們就經常從這許秀才家的佃戶們手裡打着收野菜的名義收藥材。這個許秀才也是個心軟的,以爲這也是貼補下面的佃戶們的一個法子,就放縱了佃戶們的行爲。結果,佃戶們發現,賣野菜的收入居然比種地高,自然就不再種地了,反而放任野菜的生長,以求更大的利益。
許秀才見勢頭不好,這樣下去會交不起賦稅錢糧,就要這些佃戶們交出一部分的收入作爲租子,結果引起了佃戶們的不滿,因爲之前他們約定好的了,交租子用的是糧食,不是銀錢。再加上有人煽動鬧事,自然衝突就越來越厲害,最後鬧得不可收拾。
故事是虛構的,可是的確發人深省。
林黛玉也看出了這裡面的問題。佃戶們租種別人的田地,要交租子那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換了別人,見佃戶們這樣不老實,將土地收回,讓別人來種也就是了。可是這許秀才家族凋零,沒有旁支庶族支撐,而那個村落又收留了很多的流民,這些流民中不少匪氣未盡,垂涎他的妻子,又嫉妒他有廩生的錢糧可拿,自然要整他了。
這個許秀才的處境跟林如海其實很像。
許秀才的家族是因爲災害和各種瘟疫導致最後就只剩下她們一家,而這林如海也是家族凋零,沒有五服以內的近支,又是四代列侯,除了林如海這一支以外,其餘的人都在姑蘇本家,這麼多年以來,本家跟這邊的往來也不是很多,更加不熟悉了。而林如海如今風光無限,等着要整他的人無數。如果一個不小心,只怕也是家破人亡的結局。
林黛玉這才明白,往日裡林招娣掛在嘴邊的不給林如海惹麻煩是多麼沉重的一句話。可惜她還是太天真了,對世事也不瞭解,險些給家裡惹下了大禍。
林黛玉想了想,道:“姐姐,我看這個故事裡,這些人敢算計許秀才,完全是因爲許家人丁單薄,就只剩下了他們一家而已。我看着只覺得遍體生寒。這許家人丁單薄,我們家也是,都沒有個旁支庶族地支撐着。家裡就父親一個長輩,可是算計的人卻不知道有多少。我們是不是也跟姑蘇那邊聯繫一二?如果京裡有我們林家的人,是不是也資助一二呢?”
林招娣笑道:“這樣的事情哪裡就需要我們操心的?父親早就安排好了。父親那邊裡姑蘇進,本家有人,自然是父親負責接待的。至於進京趕考的那些人,父親也都安排好了,是才清波門那邊。每月的伙食開銷,也是有專門的供給的,根本就不需要我們費心。而且我們的輩分雖然很高,可是年紀卻還小,與他們又都是五服之外了,自然不好見他們。”
林黛玉一愣,道:“清波門那邊?”
林招娣答道:“是啊。我們林家京師這一支人丁少是沒錯,可是姑蘇那邊卻是本家,枝繁葉茂,也是個大戶人家呢!”
“我從來就沒有聽母親說過這些。”
“母親去世的時候,你還小呢,母親自然是不會跟你說這些的。而且,我們跟姑蘇那邊已經分了宗了,當然不一樣了。除了祖墳不在這邊,祠堂、家廟、祭田,都是另外置辦的。”
跟賈家一樣,因爲京裡的這八房跟原籍的那十二房已經分了宗了,所以在寧國府裡纔會開一個祠堂,寧國府這一支纔會成爲族長。要知道,族長是要處理好宗族裡的糾紛,更要處理好每年大大小小的祭祀的事情的。可以說,舊時的人家,除非無可奈何,嫡支的族長是不可能離開祖墳祭田很遠的。因爲打理祖墳和祭田那是他的責任。
很多世代勳爵貴胄之家都是這樣。發達了,有了爵位,那麼就跟本家分宗,在自己京裡的宅子裡建個祠堂也建好家廟,自己做分家的族長。同時,視餘力,置辦一定量的祭田。
林招娣不止一次地想過,還好林家京師的這一支就只剩下林如海和他的兒女們了,還好林如海一向開明,不然,自己絕對不可能像今天這樣自由,手裡有着大量的銀錢,可以依着自己意願辦事。
但是,這也是一種不幸。林招娣和林黛玉都不是那種無知的女子。她們都知道,因爲子嗣單薄,很容易就導致家族斷了香火。所以,林招娣和林黛玉都非常小心,收養那個孩子的事情也是如此。林招娣是因爲知道這個嬰兒是個不能惹的,林黛玉卻是抱着雙保險的想法養着這個孩子的。也只有這樣,纔是對家族有利的。
這一刻,林黛玉無比地希望看到自己的父親能夠給自己再添幾個弟弟妹妹,哪怕是庶出,也是好的。如果真的有庶出的弟弟,林黛玉一定會跟林如海請纓,讓林如海把弟弟交給自己養。一來可以增近手足之情,二來也可以斷了那些姨娘的心思。
這樣想着,林黛玉便幽幽地道:“聽說前幾天二舅舅又納了一房妾室,還是良妾,就不知道父親會不會給我們也添個弟弟?家裡就我們幾個也太冷清了,如果能夠多幾個弟弟妹妹就好了。”
林祈一愣,跟林招娣對視一眼,道:“嗯,我也是這樣想的呢。哥兒小,身子也若,我就是想跟他玩,教他讀書,他也不理我。璉二哥哥家的哥兒姐兒比他還小些的,就已經會認人了。如果家裡能夠多一個弟弟妹妹也就好了,我也可以跟姐姐們教我一樣,教導弟弟妹妹了。”
聽了林祈的話,林黛玉心裡也鬆了一口氣,可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股子的淒涼。想她們林家也算是大戶人家了,卻是子嗣稀少,真真千間廣廈住四人了!將來自己和姐姐也不可能留在家裡,這麼大的屋子,就留下父親和祈兒兩個,也不知道多孤單。
“是啊。什麼時候我們家也能夠像外祖家那樣,熱熱鬧鬧的就好了。不知道父親會不會給我們添弟弟妹妹。”
林招娣知道,林如海不是聖人,像林如海這種人,是不可能爲賈敏守身的,賈敏在的時候,他尚且有幾房妾室,如今賈敏已經過世這麼久了,他身邊更加不會少了女人。林如海到底還沒有滿五十歲,人家七旬老翁還要娶新婦的,更何況是他!簡在帝心的江南承宣佈政使。
事情也如林招娣想的那樣,其實林如海在江南也的確納了兩個妾,還都是他的同僚送的。當然,人家也知道林如海的身份,所以,送的還都是來歷清白、身份清白的女子。
地位越是高的人越是講究名聲,這些官場老油條們可不會拿那煙花柳巷裡出來的女人糊弄林如海。畢竟得罪板上釘釘的未來宰相,那是不明智的。
不過,也不是每個女人都是安份守己的。這兩個女人也是。她們都是小門小戶出來的,願意給別人做妾,其實也不過是因爲看在榮華富貴上。林如海是年紀大了,可是林如海的相貌生得好,不濃不淡的劍眉下,狹長的眼眸,漆黑的眼睛,因爲時間和歲月的沉澱,多了深邃和睿智,薄薄得脣顏色偏淡,嘴角微微勾起,似乎一切都成竹在胸,也像是智珠在握,溫潤時如沐春風,威嚴時又莊嚴神聖。
這兩個女人沒有見過大世面,在她們的眼裡,林如海除了年紀大一點,卻比她們見過的大多數的男人強多了。
所以,雖然江南承宣佈政使的內宅人很少,可是這爭鬥卻一樣都不少。
林如海本來不喜歡管這些內宅的事情的,不過這兩個女人鬧出格了,她們的家人居然打着林如海的名義在外頭鬧事,欺壓良民、強買田地,雖然事情是解決了,可是林如海依舊很不高興。如果不是這兩個女人肚子裡有了消息,林如海只怕早就把她們打發了。
不過。林如海也是個有算計了,一面繼續查這兩個女人的家裡,一面則打發了人進京來接林招娣的生母。
雖然林如海沒有續娶的打算,可是他身邊總要有個人打理內宅的事兒。林招娣的生母雖然是妾,卻是個貴妾,更難得的是,她是個有自知之明的。加上她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她的表姨夫已經是朝廷四品的官員,就是她的堂哥,如今也是舉人了,這身份自然是拿得出手的。
所以,接到這個消息不久,林招娣和林黛玉就要帶着弟弟們去家廟了。她們要給姨奶奶送行,還要給姨奶奶準備衣物首飾。畢竟,這位姨奶奶纔是眼下林如海後宅裡的第一人,沒有合適的衣裳首飾的話,只怕壓不住那兩個妾。
林家姐弟要去郊外,迎春惜春和賈環賈琮自然也跟了去。賈家又沒有人來接她們,她們也好奇林家的莊子。
因爲有林如海的命令,林招娣這才帶着人進了庵堂,見到了她的生母。
那是一個很美的女人,烏黑的頭髮,光可鑑人,卻是梳着平髻,也沒有任何的裝飾。皮膚很白,雖然是二十六七歲的人了,卻擁有着嬰兒般的肌膚,粉嫩,帶着點點桃花色。眼神清澈而溫和,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卻讓她帶上了一點點的嫵媚。淺粉色的嘴脣,飽滿溼潤,嘴角微微上鉤,使得她天生就帶着一點點的笑模樣。雖然一身青色的素服,除了脖子上的一串佛珠別無裝飾,可是依舊無損她那讓人震撼的美麗。
看見這位姨奶奶的時候,迎春都吃了一驚。因爲這女人真的生得太漂亮了,有點讓她喘不過氣來。看見這個女人,迎春第一次這樣想,也許這個女人進庵堂是另有原因,或者是她知道自己的容貌的出色,知道賈敏會因爲忌憚而算計她,所以纔會選擇對自己對女兒都好的這條路。
就是惜春和賈環,在看見這個女人的時候,她們也陰謀上了。沒錯,這個女人真的太漂亮,尤其是惜春,雖然大家都誇秦可卿生得好,在惜春眼裡,這個女人更不輸給秦可卿,甚至還略勝一籌。
迎春惜春尚且如此,更不要說林黛玉的震撼了。看着眼前這個漂亮的女人,林黛玉的心底忽然飛快地閃過一道陰影,卻又瞬間就不見了,快得讓她根本就抓不住。
這位姨奶奶看過了林如海的信,又聽了林招娣的安排以後,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點點頭,然後又回了自己的院子唸經去了。
而林招娣卻要給自己的母親準備衣裳首飾。首飾什麼的還好說,因爲林如海上次進京的時候,把那些鹽商們送的首飾什麼的都帶回來了。鑰匙也在林招娣的手上。林招娣揣度着林家給姨奶奶的份例和這位姨奶奶在林家的年數,自己和林黛玉兩個給這位姨奶奶挑了相應數目的首飾。
至於衣料子什麼的,林招娣也跟林黛玉一起挑好了,跟着車隊一起帶來了。
這麼多年,林招娣終於有機會給自己的生母做衣裳首飾了,自然是用心的。就是林黛玉林祈和迎春惜春賈環賈琮幾個也知趣地不去打擾林招娣,讓林招娣帶着丫頭們給她的生母準備行李私房。
林如海需要這位姨奶奶南下鎮鎮那些侍妾通房,自然不希望看見一個衣衫襤褸、沒有任何首飾的滿是寒酸氣的女人出現在他的面前,那樣是鎮不住那些懷了孩子的妾的。
林招娣也知道,所以,她可以在一定的範圍以內給她的生母準備各色物件。就是她的生母自己也知道,所以,林招娣讓嬤嬤去指點自己的生母的時候,這位姨奶奶也都聽了。
首飾齊全了,衣裳都是林招娣自己動手做的。她的丫頭們每人做了一個荷包,就是林黛玉的丫頭們也幫着做了香囊香袋宮絛扇墜兒之類的。
很快,就在林招娣見了生母的第六天,這位姨奶奶就在一衆僕役之下,登上林家包下的官船去了南面。林招娣跟她的生母到底沒有說什麼心裡話,也不知道說什麼。除了身上的血,她們根本就不熟悉,也無從說起。
姨娘走了,林招娣的心情也就低落了兩三天,就開始忙着準備釀葡萄酒了。
葡萄酒最要緊的是酒桶。林招娣早就定下了好多橡木桶,就爲了釀葡萄酒。而在她爲自己的母親縫製衣物的時候,這些酒桶早就已經送來了,就是莊戶人家的孩子們也因爲林家的好伙食的誘惑下,進山給林招娣採了很多很多的野葡萄。
當然,林招娣之前就說過,葡萄要完好的,不能有破的。滿滿的一簍子葡萄裡面如果九成都是完好的,那麼交葡萄的人就能夠吃肉。如果達不到這個標準,就只能吃肉湯了。
吃肉對於那些孩子來說,是個不小的誘惑。尋常百姓家裡哪裡是每天都能夠吃肉的?逢年過節的時候吃一次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所以,那些孩子們都小心再小心,也不滿山亂竄了,送來的葡糖也大多都是完好的。林招娣也依言,給合格的孩子做了紅燒肉。當然,用的是豬肉。
豬肉是賤物,像賈家這樣的人家根本看不上,他們日常吃的雞鴨魚肉裡面的肉其實指的是牛羊肉,而豬肉是給下人們吃的。也就林招娣這個生冷不忌的,纔會將豬肉端上自家的飯桌。
當然,迎春和惜春因爲在林家住着,也是跟林家的人一樣的吃食。而且林招娣用東坡肉的法子做的紅燒肉的確好吃,就是她們兩個也喜歡。
對於迎春惜春來說,吃着林招娣做的吃食,看着林招娣做事兒是個很有趣的體驗。
在林家的時候,林招娣的事情不是很多,也不會做很多的家務,所以動手的時候也不多。可是在莊子上就兩樣了,至少這釀葡萄酒林招娣就沒有讓下面的人動太多的手。
當然,洗葡萄和剪葡萄是下面的丫頭婆子們動手的,晾葡萄也是下面的丫頭們動手的,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大多是林招娣一個人做的。搗葡萄、擱糖、密封,入酒窖,林招娣沒有讓下面的丫頭婆子們動手。
當然,葡萄酒是林招娣自己動手的,這紅苕酒(地瓜酒)就是下面的人動手了。畢竟,地瓜可不像葡萄那樣輕巧。
自從莊子上開始種植紅苕已經好幾個月過去了,就是林家的後花園裡一的紅苕也密密麻麻的長了三分地,更不要說莊子上這成片成片種植的,這一季就收穫了上萬斤。
林招娣讓人把紅苕洗乾淨了,晾乾,切成了塊,上鍋蒸,出鍋弄軟弄碎、放進陶製的大缸裡面,等冷卻以後再撒上酒麴,然後按照釀製糯米酒的辦法,等着出酒。
這紅苕酒林招娣之前在家裡的時候,用臉盆試過,是可以成的,不過要弄成烈酒還要過一道工序,蒸酒。換了是別的糧食,林招娣還捨不得拿來釀酒,可是這紅苕就不一樣,它高產啊,還不用專門留種,實在是太方便了。
就是林招娣自己也不覺期待起來。如果這烈酒釀成了,那麼等過年的來年的時候就等着數銀子吧。林招娣非常確信,草原上的那些部族會拿大筆大筆的銀子來換燒刀子這種烈酒的。最近各地大災,朝廷接連賑濟災民,手裡的糧食的確不多,甚至還一度下了禁酒令。
可是林家釀酒用的紅苕也也好、葡萄也好,都不是常規的糧食,自然也就不在這禁酒令的範圍之內了。而且林招娣事先就已經打探過了今年朝廷並沒有下禁酒令,這也是爲什麼她會把釀紅苕酒的事情交給下面人做的原因。
對紅苕酒抱有期待的,可不止林招娣,就是那些莊戶們也很期待。雖然吃不起江南的惠泉酒,可是能吃上自己家釀的就也是一樁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