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就賈蘭一個兒子,對於她來說,賈蘭是她全部的依靠。邢夫人既然這樣說了,她自然就應了,完全不顧她的太婆婆也正經婆婆在座。
邢夫人跟李紈說了也不放過王夫人,又道:“弟妹,你也該跟二老爺說一聲。寶玉的年紀也不小了,該進學了。總不能弟弟侄兒們都讀書了,做哥哥的還在混日子,荒廢了時光倒是其次,失了威信便是大事了。”
王夫人道:“上回老爺也是這麼說的。只是寶玉的身子弱,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這番幸苦。”
“看弟妹說的,這讀書哪裡不幸苦的?沒有這十年寒窗無人問,又哪裡來的一朝成名天下知?你看看書上寫的,戲文上說的,要想出人頭地,哪個少得了錐股懸樑,又有哪個不是苦過來的?不信,弟妹且問問我們眼前的這位壽星,當年大老爺不苦,又怎麼會又後來金榜題名的榮光?”
王夫人目光一閃,突然想起當初算計賈敬的族長之位來了。當初賈敬也是中了進士,榮光不是他及時裝瘋賣傻,這寧國府只怕就要易主了。可惜,偏偏被他察覺了,他還能夠忍着,這麼多年以來一直都做道士。還有秦可卿的事兒也是,如果不是她們榮國府先得了消息,偏偏那個時候賈珠已經娶了李紈,賈赦又不願意要個來歷不明的兒媳婦,自己也不願意看到大房勢力變大,這秦可卿也不會便宜了寧國府去。
可惜,誰想到原來的一步好棋,不但沒有發揮效用不說,還讓這東府白白地得了好處去。
王夫人的心裡別提有多漚了。
可就是賈敬的事兒,讓王夫人引以爲戒。不管怎樣,當初如果賈敬沒有及時反應過來,那麼一旦他被授官,他就必須交出自己的族長之位了。那個時候,這賈氏一族京裡的這八房的宗族嫡支就是他們榮國府。王夫人很肯定,那樣一來,以賈母對賈政的偏心和她們婆媳的手段,這族長的位置還不是手到擒來?
自己的寶玉這麼厲害,這若真是進了學,那科舉的事兒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兒?若是將來我的寶玉中了進士,以大房的本事,還不算計了我的寶玉,讓寶玉外放?這京師乃是出去容易,進來難。如果將來真的有這麼一天,可不是白白地放棄了這榮國府的家當麼?
王夫人是個好母親,爲了自己的兒子,不惜算計,可惜她卻忘記了,有些東西註定了不是她的,而有些東西又是不能動的。
邢夫人見王夫人嘴上應着,眼裡卻不以爲然,心裡冷笑兩聲,卻什麼都不說,只摟着賈環賈琮兩個,一會兒給他們夾菜一會兒讓丫頭給他們添羹。心裡卻嗤笑王夫人是個蠢的,一不能籠絡住自己的丈夫,二不能教養好自己的兒子,有什麼用?
內宅女人就是再強,靠的還不是男人?
幼年靠的是父親,青年的時候靠的是丈夫,老來靠的是兒子。就是趙姨娘這樣丫頭出身的女人還死抓着賈環不放呢,偏偏王夫人卻對賈寶玉真正要緊的事這麼無所謂。
邢夫人看看賈母又掃了一眼王夫人,掩住了眼底的譏諷,對賈環賈琮兩個卻越發周到。
賈母將邢夫人的話聽在耳朵裡、將邢夫人的神色看在眼裡,心裡更加不高興了。
這個兒媳婦,是純粹給她添堵的是不是?明知道寶玉是養在她身邊的,還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姿態來。
賈母的目光在邢夫人身上頓了一頓,轉頭對尤氏道:“說起來,林丫頭跟四丫頭極好,今兒個怎麼不見?難道你沒有給林家下帖子麼?”
尤氏道:“看老太太說的,我們怎麼沒有下帖子呢?蓉兒還在林大人手底下做事兒呢。昨兒個林家打發人給我們老爺請安,還說昨兒個祈哥兒身上有些發熱,竟是來不了了。”
賈母道:“祈兒不好了?要不要緊?”
尤氏道:“來人說,已經請大夫看過了,說是晚上讀書讀到太晚,勞了神,又受了風。好在哥兒還年輕,好好將養倒是不妨的。”
賈母道:“家裡到底每個正經的長輩,兩個黃毛丫頭又怎麼能夠照顧周到呢?祈哥兒也真是的,他纔多大,就這樣拼命做什麼?下回她們來了,我必定要好好說說林大丫頭。她是怎麼當姐姐的。”
邢夫人道:“老太太,林大丫頭林丫頭照顧弟弟都很仔細的。”
賈母道:“林大丫頭的好我當然知道。只是林家子嗣單薄,祈哥兒的事兒還是要多加小心纔是。他纔是林家的嫡子。”
賈母的潛臺詞在座的人都聽得懂,就連坐在角落裡的賈環賈琮兩個在短暫的發愣以後就明白了賈母的意思。雖然字面上的意思是說,這次林祈生病不過是不小心沒注意,其實暗地裡還不是說林招娣生了別的心思?
不要說惜春賈環賈琮,就是邢夫人都知道了林招娣的生母去了林如海身邊的消息。
林招娣的生母還年輕,如今才二十多歲,還能夠生孩子。即便她現在不能生孩子了,以她貴妾的身份,抱養通房丫頭的孩子也說得過去。別人不但不會說她的不是,還會誇她賢惠。畢竟在林如海沒有正室的情況下,她這個貴妾在一定範圍裡是可以行使林家主母的權力的。
而賈母的心思在座的人都知道。
在賈母的心裡,林家的主母就只有賈敏一個,別的女人都要靠邊站。林家的一切也都是屬於她的外孫外孫子的,輪不到別人插手。如果林招娣不是從小在賈敏身邊大的,如果林招娣不是女孩子,只怕賈母第一個就容不下她。就是如今,賈母依舊看林招娣不順眼,如果不是林黛玉信任這個大姐姐,如果不是林祈依賴這個大姐姐,賈母早就想辦法作弄了她去。
林招娣不過是個女孩子,賈母尚且如此,對於林家即將到來的新生兒,賈母就更加不高興了。如果林如海添了女兒,賈母還可以容忍,如果是男孩兒,賈母絕對容不下。
其實,賈母的心思,邢夫人不但瞭解,還私底下揣度着:如果不是林如海還算康健,,如果不是林招娣林黛玉林祈眼下的團結,這位老太太早就動手腳了。
這並不難理解,就是賈環也曾經跟賈琮兩個嘀咕過。以這位老太太的性子和那位二太太的手段,可見老太太的心計和手段都是極厲害的。如果林家就只有林家兩姐妹,那麼弄死林招娣以後,只要迎娶了身爲林如海唯一的骨血的林黛玉,就可以得到林家的絕戶財;如果沒有林招娣,那麼以林黛玉和林祈的稚嫩,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可惜,林家偏偏有一個林招娣,不但死死地籠絡着弟弟妹妹,手段也厲害,手底下更是能人輩出。無論是宮裡的嬤嬤,還是身邊的大丫頭,就是賈母給的琥珀晴雯兩個也變厲害了,讓賈母無計可施。
賈母會說這樣的話,也無非是想挑撥離間,製造機會而已。
可是,無論是林家姐弟還是賈環賈琮惜春都看得明白,賈母的這番算計根本就不會有用。林家可不比賈家,她們團結着呢。而且林招娣這個表姐心高氣傲,絕對不屑於沾自己弟弟妹妹的便宜。
惜春很清楚林招娣的厲害,會管家,也會掙體面。
就像這印書作坊的事兒一樣。惜春曾經設想過,換了自己會怎麼做。惜春很肯定,自己也好,賈家的其他人也好,都會下決定,將印出來的書籍放到書肆上寄賣,得來的銀錢一部分貼補家用,一部分則用於應酬往來。
可是這樣一來,就不及林家的行爲來得高雅。有些人家會對送上門的金銀珠寶嗤之以鼻,但是大多數人都不會拒絕別人送來的書籍。相反,越是有地位的人,不論是自命清高,還是因爲矜持,這樣的人都尊重有學問的人,而作爲學問的載體,書籍也是收歡迎的。
小小了一個印書作坊,在別人的眼裡看到的是銀子,而到了林家人的手裡,則成了打開人際圈子的利器,而且收到這敲門磚的人基本上都很高興。
林家的事情,不論是大房還是二房,不論是榮國府還是寧國府,都非常地關注。
王熙鳳見賈母的興致不高,便在邊上道:“哎呦呦,到底是老太太,最是慈悲不過的。記掛着寶玉也就罷了,連四姑媽家裡的哥兒姐兒也這麼上心。可惜我們這些燒糊了的卷兒,只能在邊上羨慕的份兒了。”
賈母道:“你這個破落戶兒,又來招我。你林妹妹和林弟弟都還小呢。至於你,你婆婆就不疼你了不成?”
王熙鳳道:“老太太,孫媳婦兒在您面前也小呢。我婆婆疼我是沒錯,可是更疼寶玉和下面的弟弟妹妹們,對林大妹妹林妹妹林弟弟也上心。自打我們大哥兒大姐兒落地以後,更是把剩下的一點子偶爾會落在我身上的心都收回去了呢。”
邢夫人道:“罷罷罷,我看你也不用我疼你,自有人疼你,我說得可對?”
邢夫人說着就做了一個嘴型,王熙鳳見了臉上緋紅,倒讓屋裡的人都笑了起來。讓尤氏見了更是羨慕。
王夫人突然道:“珍兒媳婦,我聽說你們老爺收到林家送來的禮物很高興,你可知道是爲什麼麼?”
尤氏一愣,道:“二太太,林大妹妹林妹妹送來的不過是兩部新印的書。侄兒媳婦不過是個內宅女子,這些事情是不懂的。不過聽我們老爺說,一部原來是孤本,叫做《新刊增廣百家詳補註唐柳先生文集》45卷,另外一部是《昌黎先生文集》。尤其是後面的這一部,我們老爺苦求多年而不得。這次林大妹妹得了林大人的允許,將家裡的部分古籍重新翻印,聽說我們老爺找這部書找了很久,林大妹妹就讓下面優先刊印,又趕着我們老爺的壽辰送了來。”
賈母一愣。
賈母雖然跟賈敬不熟,也不喜歡跟賈敬接觸,卻不妨礙她對賈敬的認識。賈敬這樣有功名的讀書人,在賈母的眼裡一向是不中看的。林如海是例外,一來林如海是她的丈夫賈代善看重的後輩,二來林如海是她唯一的女兒賈敏的丈夫。可是賈敬卻不同,賈母看賈敬是怎麼看怎麼不舒服。
賈母嘆道:“林大丫頭有心了。不是我說,你公爹雖然古怪了一點,脾氣也不好,到底是進士出身,則眼界自然是好的。我是個睜眼的瞎子,不知道這書的好壞。不過,既然是公爹這樣說了,可見這書是極難得的。”
王夫人也笑道:“是啊,老太太。林大丫頭雖然嘴上不說,可是對我們家的姑娘少爺們的功課也很看重呢。不論是四丫頭還是寶玉,聽說這次重陽佳節都得了不少新書呢。”
賈母道:“那是。你不知道,林家可是很看重這些的。她們家又跟我們家不同,她們家卻是人丁單薄,開銷也少。尤其是你林姑爹,身爲高官,下面的孝敬更是多得厲害,又是文人的脾氣,但凡有些銀錢,必是換了書籍的。這樣的古籍,換了別人家裡可能苦求而不得,可是她們家卻絕對找得到。”
邢夫人道:“老太太見多識廣,自然是不凡的。不過媳婦兒倒是喜歡林大丫頭那樣會持家也會照顧弟弟妹妹,對弟弟妹妹的功課也看重的孩子。不管怎麼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也不可能替了他們去。多學一點本事,也是好的。”
王夫人也道:“是啊,老太太。媳婦兒也喜歡林大丫頭和寶丫頭這樣的孩子,知道督促着家裡的兄弟們上進。雖然說我們這樣的人家的哥兒將來可不愁吃穿的,可是這支撐門戶的事兒還是要男人在前頭頂着的。”
賈母看了看王夫人那一臉的笑意,又聽到王夫人對林招娣讚譽有加的事兒,心裡很有些不舒服,道:“是啊。但凡做長輩的,哪個不願意看到孩子們上進?只是我看着寶丫頭卻比不得林大丫頭,林大丫頭又不及林丫頭了。就拿薛家的事兒來說吧,薛蟠是哥哥,寶丫頭是妹妹,上頭又有寶玉他姨媽在,哪裡輪得到寶丫頭去教訓哥哥了?沒的亂了尊卑。林大丫頭家裡是沒有辦法,她們家裡也沒個正經的長輩,父親也不在身邊,林大丫頭做姐姐的也是爲了護着弟弟妹妹們。只是祈哥兒纔是林家的男丁,有些事情,林大丫頭做得有些出格了。”
惜春道:“老太太,林大姐姐哪裡出格了?”
賈母看了看惜春道:“罷了罷了,今兒個是你父親的好日子,又何必盡說這些。珍兒媳婦,可排了什麼新戲沒有?”
尤氏見此,趕緊將戲單子呈了上來。
裡頭的女眷們諸多不順,外頭的男丁們也一樣放不開。
賈敬是什麼人?賈家的前族長,也是賈氏一族眼下唯一的進士。
可是他辛辛苦苦十年寒窗,不應該說自幼上進,好不容易在三十多歲的時候中進士,本來應該無限風光的時候,卻因爲榮國府的算計,不得不將三十年的辛苦付之流水。
賈敬的心情可想而知。
所以,賈敬對榮國府沒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當然,他也知道賈赦的種種無奈,抱着同病相憐的感情,對賈赦賈璉父子還有點子好臉色,對賈政賈寶玉父子就不耐煩了,甚至還加倍地看這父子兩個不舒服。
三十年,人生有幾個三十年?在這個醫療條件簡陋的世界裡,超過六成的人都無法活過三十歲的世界裡,三十年就幾乎等於一個人的一生了。
因爲賈母的算計,賈敬不得不放棄了自己一生的努力,換了誰誰都恨,更不要說賈敬這個本來心眼兒就不大的人。
難怪原著裡的賈敬會那個樣子,他的一生都被這樣否定掉了,他沒有徹底發瘋都已經很了不起了,還能希望他怎樣?一個人,三十年的努力被否定掉之後,還能夠照常過日子的,那不是人,是變態。
賈敬不是變態。他也有正常人的喜怒哀樂,自然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
所以,當酒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賈敬就當衆給賈政難堪了:“政兄弟,說起來我們也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地聚一聚了,感覺都陌生了。說起來,我們上一次這樣坐在一起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賈政斂容笑道:“敬大哥哥,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事兒了。”
“二十一年?有這麼久了麼?”
賈赦道:“哪裡會有這麼久?二弟跟敬大哥哥最後一次說話的時候是在十九年前,可是我們兄弟幾個這樣一處坐着可沒有那麼久呢。二十一年前的那個時候是敬大哥哥參加會試之前,我們來這邊的時候,敬大哥哥的確特地從百忙之中擠出時間招待我們。可是二弟,你也不要忘記了,十九年前,敬大哥哥剛中了進士,還沒有授官的時候,開祠堂的時候你不也來了麼?還坐在敬大哥哥的下首。”
賈赦這話一出,屋裡有些年紀的人看賈政的眼神就不對了。
當年的那件事情,其實大家都看得清楚,不過是榮國府爲了這族長之位,在後頭興風作浪,逼得賈敬爲了兒子家人不得不放棄了到手的功名。當年很多人對賈敬是嫉妒的,可是能年紀漸大,看着家學裡一年不如一年,又看着家族裡的子孫的將來都被耽擱了,哪個不後悔的。
現在想來,如果沒有當年的這件事情,那麼賈家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賈敬如果當初沒有被逼迫成那個樣子,也不會放棄了到手的官位。那麼賈家也許也會多一個高官。
以前的賈家人還不覺得一個進士出來的官兒有什麼用的,可是看了賈璉的遭遇就知道了。說是堂堂榮國府的繼承人,說是堂堂朝廷正經冊封的了將軍的嫡長子,賈璉要補一個官兒,還是花了銀子的,去了以後,做的還是吃力不討好的活計。可是跟林家打好關係以後,賈璉很快就出息了。還有賈蓉也是。以前都在家裡遊手好閒的,可是因爲惜春跟林家姐弟交好,很快賈蓉就去了江南那等富庶之地。
以前賈家人都以爲自己家是四王八公之家,除了狐假虎威之外,就是正經做官的人也不多。雖然家裡放出去的奴才裡面也有很體面的,可是別人的體面跟自己有什麼相干?能讓自己也做官麼?
賈璉和賈蓉的事情讓賈家人知道了,怎麼是縣官不如現管,什麼叫做實惠。國公府的招牌能讓他們做官麼?還不是要求人的。如果當初敬大老爺真的出去做官了,以賈家一族之力,還不是步步高昇?藉着人家的風頭,只怕族裡頭也跟着飛黃騰達的人會不少,哪裡會像現在這樣,只能等着那點子救濟金?正經的爺們奶奶還要看奴才們的臉色。
賈氏一族的族人們不知道賈璉賈蓉背後的故事,可是他們切看到了,雖然賈家的牌子叫得響,可是自己家的爺們的前程還要求着外頭。原因也不過是因爲賈家的爵位是虛的,沒有實權。
也正是到了今天,他們才知道,賈家錯過了一次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機會。
所以,對賈敬,年長之人都是有些愧疚的,對賈政,他們就只有鄙夷的了。
在衆人的眼光裡,賈敬讚許地看了賈赦一眼,然後道:“我記得當年政兄弟和有清明,大家不但誇政兄弟知進退懂禮儀,還誇政兄弟勤學好問,是個有出息的。叔父臨終之前就已經上奏朝廷,給政兄弟恩蔭了一個官兒,對了是工部主事,不知道政兄弟如今的是什麼官兒了?”
賈敬這話一出,賈政就漲紅了臉。
什麼官兒?工部員外郎。品級雖然比主事高了一級,卻是編外人員,還比不得主事那樣手裡有實權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