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的行爲讓林招娣和林黛玉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即便是你要討好自己的嫡母,即便是你要踩着自己的兄弟上位,你也不用拿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的前程給自己鋪路吧?那座榮國府有那麼大,知道賈環在外面讀書的人不是一個兩個,爲什麼人家都裝聾作啞、當作不知道?
就是林黛玉也在心中嘆息。
三妹妹啊,三妹妹,你可是錯了主意了。換了別的事兒,這時間久了,大家說不定就會忘記了。可是這干係到環兒的前程的事兒,就是別人不計較,趙姨娘和環兒自己一定會計較的。
哪個做孃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息的?就是趙姨娘這一輩子都沒辦法讓環兒正經地叫她一聲娘,可是這望子成龍的心,趙姨娘可從來都不會比二太太遜色呢。
而且,眼下那位當哥哥的明擺着已經是個廢人了,他自己尚且要靠着女人的裙帶過活,又如何照顧你?將來,你還不是要依靠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也只有環兒好了,將來你纔會有孃家兄弟的扶持,纔不會被別家的人欺負啊。
就是林黛玉,也將這裡頭的事兒看得明明白白的。
自打林黛玉養了弟弟以後,就對弟弟的事兒分外上心。就好比林祈讀書的事兒,她就沒有少花心思。
見林黛玉也低着頭,還微微地嘆了口氣,惜春便道:“林姐姐,你可是在想什麼呢?”
林黛玉道:“老太太年紀大了,寵自己最中意的孫子已經寵成了習慣。我們這些做晚輩的自然不好說什麼。反正,這也是老太太跟她老人家心底最中意的孫子的事兒,與我們不相干。只是,老太太寵孫子是一回事情,卻不好拿子孫將來做賭注呢。眼看着一個已經不能成事兒,就怕下面的也跟着受罪。”
惜春道:“是啊,誰說那個傢伙不是被老太太給養廢了呢?只是這又有什麼法子,如果老太太是能夠迴轉過來的,那麼西府的大老爺二老爺就不會像如今這樣,一個兩個都做了孫子。”
林黛玉道:“蘭兒沒有去家學裡讀書麼?”
惜春道:“原來二老爺跟大老爺說得好好的,讓蘭兒跟環兒一起去家學裡讀書的,結果,到了晚上的時候,西府居然遞出話兒來,說蘭兒的年紀還小,不用去學裡了。”
林黛玉道:“怎麼這樣的大事兒上也朝令夕改的?”
惜春道:“當時話遞過來的時候,我正好在嫂子跟前,嫂子也是這麼說的。只是我年紀還小,嫂子也不好跟我多說。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的了。我只擔心啊,是有人想算計環兒,怕連累自己的孫子,所以纔會不讓蘭兒也跟着去讀書的,怕殃及了池魚。好在薔哥兒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還放出話兒來,如果環兒不介意的話,可以去他那裡住。他那裡雖然不是很大,房子也不多,卻跟我們府裡捱得極近,環兒下學了,直接去他那裡也方便。如果環兒願意,來我們府裡也是好的。父親已經交代了下面,如果環兒來了,就直接去前頭的書房。父親專門讓下面收拾了一間屋子出來給環兒讀書使喚。”
迎春道:“有東府大老爺照顧着,我這心算是稍稍安定了些個。不管怎樣,東府大老爺也是進士出身,指點一下環兒也足夠了。”
林黛玉想了想,道:“我記得外祖家子孫繁茂,現京中就有八房,聽說后街上就有好些賈家的爺們。怎麼這麼多的族人,真的沒有出息的了?外祖家可不像我們家,就我們這一房在京裡,就是父親有意栽培一二,也找不到人兒來。”
惜春道:“當初家學混亂,毀掉的我賈氏一族的兒郎們何止一個兩個。不過我父親也說,如今那些年紀大些的只怕真的靠不住了,就只能看下面的小輩們。父親抽查了幾次家學,就找到了兩個還算好的,一個叫賈藍一個叫賈菌,家裡都一般,勝在肯讀書,品性兒也算不錯。父親如今親自教着呢。”
迎春道:“當真?”
惜春道:“哪裡不真的。父親就差一點把他們當成自己親生的一樣了。如今,不要說哥哥了,就是我也要靠邊站呢。”
不等迎春和林招娣林黛玉開口,惜春就道:“林大姐姐林姐姐,祈哥兒在先生家裡是什麼樣子的?”
林招娣笑道:“還能是什麼樣子?周老翰林既然已經收了祈兒做了自己的弟子,祈兒就要做到師尊有事弟子服其勞的。周老翰林是修《論語》的大家,自然是事事按照古禮,祈兒在周老翰林家裡,不但要日夜攻書,還要伺候先生起居。”
惜春咋舌,道:“那豈不是說祈哥兒還要伺候先生洗腳?”
“是啊。越是有學問的大家越是講究這些。我父親當年不也一樣給自己的先生端過腳盆。”
惜春道:“那豈不是說,賈藍賈菌兩個根本就沒有被我父親當作親傳弟子?那怎麼行!我哥哥屋裡已經多年沒有消息傳出來了,蓉兒和蓉兒媳婦又在南面,再說,就是他們能夠一舉得男,這也要好多年呢。父親如今的身子尚好,可是等蓉兒的孩子大了,能夠讀書的時候,父親還有沒有這個精力還是兩說呢。”
林黛玉道:“方纔我還看見有人嫉妒侄兒,覺得自己父親有了侄兒不要自己了,也不知道是哪個?”
惜春道:“那當然,那是我的父親,父親對別人好,我當然嫉妒。不過,我也是賈家的女兒,如何對我們賈氏一族更好,我也是知道的。像我們家這樣的人家,靠軍功,只怕族裡的那些爺兒們也上不得戰場,也只有走科舉才能夠出人頭地了。我祖父和我父親也算是有先見之明。只可惜沒有這個運道,還有人在背地裡算計。眼下既然有兩個好的,也值得調教的,自然要多花一點子力氣。”
惜春的年紀尚小,尤其是鼓鼓的包子臉,尤爲可愛,加上這一本正經的樣子,也不知道多招人喜歡。
至少,林招娣和林黛玉兩個就非常喜歡她這個樣子。
姐妹幾個坐在一起又說笑了好一陣子,這才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林黛玉的倦勤齋距離寒煙廳最遠,目送迎春惜春兩個走遠,又跟姐姐道別,林黛玉這才帶着自己的嬤嬤、自己的丫頭婆子們回去。
寂靜的竹林小徑,從竹林間輕笑着跑過的秋風,讓這一片小小的竹林越發地清幽了。林黛玉帶着人打這片竹林裡走過,竹林裡除了竹子輕輕搖擺發出的些許聲響,就只有衣袂輕拂、在風中滑過的聲音。
林黛玉微微側着頭,聽了一會兒蕭蕭的風聲,這才舉步往前。
倦勤齋裡的丫頭婆子們早就得了消息,在門外恭候自己的主子了。林黛玉回到自己的院子,也沒用急着回房,而是先去看了養在自己跟前的弟弟,林祉。對於林祉,林黛玉有着非同一般的熟悉的感覺,甚至林祉讓她覺得似乎,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經認識林祉,胡或者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經知道了林祉一樣。
只是林祉自打來了她們林家就沒有變過,讓林黛玉有些擔心。因爲名義上比林祉還小一歲有餘的林祄如今已經會爬了,林祉卻還是一動不動的。
這讓林黛玉非常擔心。
因爲有些對林祉不利的話已經隱隱約約可以聽到了。
抱着林祄回到自己的屋子,林黛玉拿起賬本,心裡又是一嘆。
那位老太太,對子孫將來也太過輕慢了,大有我死了哪管它浪滔天的架勢。爲人一世,又怎麼能夠只顧着自己呢?
林黛玉一直都想不明白。
也許整部《紅樓夢》裡,被束縛得最厲害的女子就是林黛玉本人了。
可惜,認爲她反叛的人堅信她跟賈寶玉之間的愛情足夠淒涼也足夠美好,卻沒有想過這段感情是否是她想要的,也沒有想過她跟賈寶玉之間是在根本沒有選擇的情況下的萬般無耐的虛與委蛇。
當初賈敏死了,她至少該給母親守一年的孝,可惜,賈母讓她跟賈寶玉一起住在榮慶堂的上房裡面,讓她揹負上了不孝的名聲。林如海死了以後,她應該身穿斬縗柱哭喪棒三年,可惜偏偏賈元春省親,她不但不能爲父親守孝不說,就連喪服都不能穿,還要早早地換上吉服,爲賈元春的省親歌功頌德。
至始至終,就沒有人想過,在那個以孝治國的社會裡,一個不給父母守孝的人會遭受到世人何等的對待。
她長大了,知道男女有別的,也知道約束下人了,結果賈寶玉被紫鵑一試,賈母公然說出了林家人已經死絕了的話兒來。
她的絕望可想而知。
大概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那個林黛玉就知道自己的結局了。她能夠守住的,能夠讓她守住的,除了自己的身體之外,就只有一片虛無了。
如今的林黛玉不知道那個噩夢裡的自己的悲慘境地,但是她卻知道自己姐姐多對自己的好。不說別的就說自己的姐姐將家裡的賬本、庫房鑰匙都放手給她的舉動,就讓林黛玉對姐姐感激在心。
在這個世界上,女孩子總是要出嫁,也總是要想辦法經營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家庭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不可能伴隨自己一輩子,無論是男女,最後要麼是跟自己的另一半過完大半生,要麼,就要學會管理好自己身邊的一切,包括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兒女,也包括自己的產業。
雖然說,像她們這樣的人家不可能將銅臭之事掛在嘴邊,也不好什麼都不懂,由着別人糊弄擺佈。
原著裡沒有人教導的林黛玉尚且能夠端着一副清高又任性的大小姐的模樣將賈家的出入銀錢和經濟狀況算得清清楚楚,更不要說現在有人教導有人指點的林黛玉了。
當然,原著裡的林黛玉只能靠着自己摸索,管着賈母每月讓人送來的那些銀錢就已經了不起了,不像現在,林招娣把京中這出大宅子的賬本銀錢都放在了她的面前,有着她自由支配。
林黛玉已經忘記了當初賈敏在家的時候是如何打理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的了。畢竟當初她的年紀還小,對於當初一家五口在京裡的事情已經模模糊糊了。除了賬本上的舊例,就只有以林招娣爲榜樣了。
林黛玉其實很佩服自己的姐姐。
她對母親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尤其是在這管家的事兒,姐姐那乾脆利落的身影取代了以往母親那漸漸模糊的臉龐。
即便是懷裡抱着弟弟,林黛玉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姐姐對自己姐弟幾個比榮國府那位老太太負責多了。就像老鷹會把自己的孩子丟下懸崖、狐狸會把幼崽攆走那樣,讓自己姐弟幾個在一定範圍內經歷足夠多的事情,纔是對自己姐弟的將來最好的辦法。
將來的日子是要我們自己去過的,將來的路是要我們自己去走的。這是誰都替代不了的。
這是此時此刻林黛玉心裡認識到的這一點。
她比任何都清楚這一點。
林黛玉跟林招娣不同,林招娣到底不是賈敏親生的,哪怕如今是朝廷正式冊封了的一等縣君,她依舊不是賈母的親外孫女兒,賈母對她的的輕慢也是有目共睹的。同樣有目共睹的是賈母對林黛玉的偏愛。這些日子以來,賈母隔三差五地給林黛玉送這個送那個,如果這個時候的林黛玉說了賈母的不好,那就要被別人說不知好歹了。
就像原著裡,大家不知道賈家已經花光了林黛玉的財產,可是大家看到了賈母地林黛玉的好,就是三春和史湘雲都比不上。如果這個時候林黛玉哪怕流露出了一絲委屈,只怕她的名聲會比史湘雲更加不堪。而忘恩負義的大帽子就會落到林黛玉的頭上,而不是成爲史湘雲的代名詞了。
現在也一樣,賈母是林黛玉的親外祖母,賈母對林黛玉的偏愛也是事實。如果林黛玉嘴巴里吐出一個對賈母不好的字,那麼對林黛玉的名聲絕對不會好到哪裡去。
而且,在林黛玉的心中,至始至終,賈母都是她的親外祖母,不像林招娣,把賈母當成了一個吉祥物,一個普普通通的、不相干的老太太。
林招娣可以在見到賈母的時候親親熱熱,回頭就把賈母拋到腦後,林黛玉不能。
林招娣可以在父親面前抱怨賈母沒有把林家放在眼裡,林黛玉不能。
林招娣可以將賈母派來的人直接丟出去,林黛玉不能。
這就是林黛玉跟林招娣的不同。林黛玉活得比林招娣壓抑。因爲林黛玉比林招娣更加註重名聲,而林招娣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的。
就在林黛玉抱着弟弟對着桌子上的賬本發呆的時候,就聽見外面嘈雜聲一片。林黛玉趕緊讓人出去打聽,自己則叫了白鷺白鵠兩個把賬本子收起來。
果然,沒多久,就聽見外頭有人急匆匆地打前面跑過來:“不好了,不好了,祄哥兒出事兒了。”
林祄是林家如今僅有的三個身體還算康健的男丁之一,叫林黛玉怎麼不着急?她一把扯住了那個丫頭,道:“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了?”
那丫頭垮着臉,道:“姑娘姑娘,不好了,祄哥兒又是吐又是瀉,把怡蘭軒裡鬧得是人仰馬翻。如今,大姑娘已經把怡蘭軒上上下下都戒嚴了,也把祄哥兒的丫頭婆子們都看住了,嬤嬤們已經去請太醫了。”
林黛玉一聽,也坐不住了。
誰知道那丫頭居然說:“姑娘,方纔婢子從怡蘭軒那邊過來,大姑娘說,請姑娘不要過去了,照顧好自己纔是正經,這家裡的事情也都交給姑娘了。大姑娘還說,這京裡每年都有時疫,也不知道這次這瘟神會不會找上我們家。大姑娘讓姑娘先照顧好自己,這纔是最重要的。”
林黛玉聽了,也只能照做。
雖然很多時候,林招娣就喜歡小題大做,一點點的事情也要鬧得老大,但是林黛玉也不得不承認,就是因爲林招娣的小心,這家裡才能夠平平安安的。
很快,迎春的韶穎軒和惜春的閱微塢裡頭也得了消息。她們也見過有些人諱醫忌醫的,也見過有人一點點的事情就鬧得驚天動地的。可是無論是迎春還是惜春,都換好了衣裳,坐在自己的屋裡等待消息。
果然,太醫過府給林祄診了脈以後,就說不是時疫,而是小哥兒吃了寒涼的東西,所以纔會拉肚子。扎兩針,吃點暖肚子的東西就會好的。
太醫給林祄紮了針以後,林招娣立即就把家裡的姐妹們都叫上,讓太醫給姐妹們和嬤嬤們也把了脈。
別人倒是沒有問題,就是迎春,有些宮寒,需要好好調理,還有日常飲食也需要注意一下。迎春聽見太醫的診斷,人都傻了,就是林招娣請太醫幫忙開了藥膳也不知道。
等太醫走了,迎春才記得跟林招娣道謝。
她的月事一直都沒有來,她還以爲大家都是這樣的,卻沒有想到卻是因爲她宮寒。
宮寒的女子不容易有身孕,不要說這宮裡的女人了,就是尋常人家也是非常注重子嗣的。就是迎春再無知,也知道無子的女人的下場。
迎春趕緊跟林招娣道謝。
可是迎春宮寒是一件小事兒,可是這林祄吃了寒涼的東西就是一件大事兒了。林祄有兩個奶孃,這兩個奶孃的日常飲食都是非常嚴格的,就是怕她們吃了不乾不淨的東西,連累了林祄。可是偏偏是因爲林祄只吃她們的奶水,反而讓林祄不舒服了,叫林招娣怎麼會高興?
徹查自然是要的。
而結果也很出林招娣的意料之外。
指着桌子上的小碗,林招娣便問兩位奶嬤嬤了:“現在你們可以跟我說,這隻碗是怎麼一回事情了麼?”
兩個奶嬤嬤噤若寒蟬,都不敢說話。
“怎麼,有膽子做,卻沒膽子承認麼?”
“姑娘,我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那你們告訴我,拙園那邊用來鎮葡萄酒的冰,怎麼會到了你們的屋裡?”
“姑娘,冤枉啊。”
“冤枉?那你們拿這冰做什麼?你們大概不知道吧?我們林家用來鎮葡萄酒的冰跟別人家裡不同,不是冬天儲存到夏天的冰,而是拿硝石現制的。也就是說,我們林家用來鎮葡萄酒的冰是含有硝石的。就是不知道你們到底吃了多少下去。這硝石可不是好東西,雖然算不得毒藥,可是吃到肚子裡,一樣會慢慢地要了一個人的命。”
那兩個奶嬤嬤依舊不承認。這樣的罪名,她們哪裡敢承認?要知道,如果真的承認了,那麼她們離死也就不遠了。
林招娣的手段她們可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
林招娣看見她們這個樣子,就知道問也無用。無論是她們臨時起意,還是背後有人蓄意陰謀,這對林招娣來說並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林祄身邊不能再留這樣的奴才了。
林招娣一面叫來的拙園那邊的人,又叫來了守着拙園和西苑之間的門的婆子,細細盤問開來。
雖然說已經過了中秋,可是這天氣還是有些熱的,但是還沒有熱到需要冰的底部。而林家最近需要用冰的情況就只有以下幾個地方。
祭祖的時候,林招娣用了冰鎮的葡萄酒,做點心的時候,林招娣特地制了乾淨的冰,做好的點心不但自己姐妹兩個吃了,還送了親戚們家和林祈的先生周老翰林家。而且樂善堂裡每次製冰都是有記錄的,用完了的冰和硝石、水,尤其是硝石,會由林招娣親自帶人回收。
這兩個奶嬤嬤根本就不可能接觸到硝石,即便是她們家裡送進來的也不可能。因爲她們已經一整年都沒有回去了。從二門上的記錄上來看,她們家裡也沒有捎東西進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