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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焦順好說歹說,才勸住邢岫煙未曾分房。
他難得收心養性,想要陪邢岫煙談天說地,偏一時不知該從何處說起,遂好奇道:“你閒事都在家做些什麼?”
“原本有暇,常去林妹妹屋裡坐坐,除了說些家長裡短,就是做針織女紅、或者妄議幾句詩詞歌賦——對了,偶爾也會下棋。”
這些……
除了家長裡短之外,焦順是一樣都不會。
雖然閒扯也算是陪伴了,可整日裡家長裡短的嚼舌根兒,總覺得拉低了他焦主事的格調。
至於麻將牌九什麼的,他和邢岫煙都不感興趣。
思來想去,焦順便想到了上輩子玩過的桌遊,於是便道:“這些事兒我只怕不成,不過我知道有幾樁遊戲,最適合大家湊在一起解悶,等明兒讓人弄出來試試,大年底下的咱們也熱鬧熱鬧。”
邢岫煙倒不在乎什麼遊戲——焦順有這心,就足夠她心懷感激了。
她愈發抱緊了焦順的胳膊,柔聲道:“大年下的,衙門裡事忙,爺且莫因爲我們誤了正事兒,真要弄,等過完年得閒再弄也是一樣的。”
“不妨事。”
焦順笑道:“上半月忙些,如今各處的文書都已經呈上去了,若沒有查缺補漏的差事,三五日也就封庫了——再說我只需抽空鋪排下去,自然就有人辦妥了,也廢不了什麼事。”
聽他如此說,邢岫煙自然也就沒再勸。
兩人相擁着,先是說些日常瑣事,漸漸天南地北無所不論,也不知誰先犯了瞌睡,雙口不知不覺變成了單口,隨即聲音聲音漸低,最後化作了微不可聞的鼾聲。
…………
轉過天。
焦順上午輕車熟路的處理完公務,趁中午吃飯的時候,在狼人殺和三國殺之間,果斷選擇了後者——狼人殺製作起來雖然簡單,但勾心鬥角的成分太重,不大適合孕婦閒暇娛樂。
再說焦順對三國殺也更熟悉些,二十郎當歲的時候頗湊了幾個牌友,三不五時的約在一起耍耍。
可惜沒幾年的功夫,牌友們一個個成家立業上老下小,即便能勉強湊齊一桌人,不是直奔酒局KTV,就是整些簡單刺激的,再也找不回當初的影日了。
總之,焦順花了一下午時間,照着記憶把三國殺的牌面文案,全都整理了出來。
然後找來了劉長有,將製作要求簡單描述了一遍。
製作這些東西,對劉長有而言自然不是什麼問題,畢竟那英雄立繪也不是什麼稀罕物——葉子牌上就經常畫有水滸人物。
甚至連遊戲規則,他都能理解個七七八八。
而察覺到是這是一套玩物後,劉長有也愈發認真的起來——畢竟能爲上官處理私事的,才稱得上是心腹。
他恭敬的接過那文案,鄭重請示道:“大人,不知您想用什麼樣的畫風,是婉約還是豪放?是宮樣還是蘇樣?用什麼材料板式?人物形象是照着演義來,還是……”
聽劉長有一連串說出許多花樣,焦順只覺的腦仁疼,他不過是想要陪邢岫煙和丫鬟們解悶罷了,何曾想的這麼仔細?
有心照着後世裡的形象給劉長有打個樣,可又實在沒這手藝。
最後只好模棱兩可的道:“你辦事我放心,別的我一概不問,只要精緻耐用就好。”
想了想,怕劉長有真就精工細雕起來,忙又補了句:“不過是件玩物,年節時拿來耍耍,差不多就成,也用不着太過勞心費力。”
劉長躬身頭應了,順勢就拍起了馬屁:“大人果然是匠心獨運,先前那樣板戲聞者無不交口稱讚,這、這……”
“三國殺。”
“這三國殺一經問世,必能風行天下!”
焦順連忙擺手:“我弄來在家解悶,什麼問世不問世的。”
劉長有雖是在拍馬屁,但交口稱讚一說卻並不爲過。
因那文藝匯演給出的籌備時間實在太短,各廠即便是想照葫蘆畫瓢,都未必能趕得及。
於是就有人打起了‘蒙學話劇團’的主意,想方設法的請他們去做技術指導,順帶登臺演出以便就近觀摩。
這七八天幾乎是一天一場,把幾家國有工坊都轉遍了,主要演員喊的聲嘶力竭之餘,也引發了不小的影響。
絕大多數觀衆都對‘樣板戲’大加稱讚,甚至堅定認爲這比什麼勞什子的京劇、越劇、黃梅戲,強出不知多少倍。
不過這也是有原因的,畢竟觀衆一多半都是匠人出身,見了這等謳歌工人階級的舞臺劇,自然是感同身受與有榮焉。
少數文化素養比較高的官吏,雖然未必贊成通篇大白話的舞臺劇高過京劇——但那些戲劇唱段再好,說的也是別人的故事,這樣板戲卻是在竭力鼓吹工部官僚的功勞,而但凡有志於仕途的,誰又不想將自己的功績廣而告之?
一時各種言論喧囂塵上,愣是把焦順這外行人弄出來的四不像,擡到了一覽衆山小的高度。
對此,焦順也是頗爲自得。
勤工助學等新政,相當於是支撐他在工部立足的根基軀幹,這樣板戲則等同於向四方延展的枝葉——光靠根基軀幹可長不成參天大樹,唯有開枝散葉才能顯出木秀於林!
等到散衙之後。
焦順抽空又去了一趟寧國府,卻是交代尤氏傳話給邢氏,讓她暫且偃旗息鼓,以免打草驚蛇。
尤氏如今一心只在胎兒身上,對這朝令夕改自然沒什麼所謂。
邢氏第二天得了消息,卻是氣悶的不行。
她爲了能給王熙鳳一記狠狠的教訓,甚至不惜冒着要直面賈赦的風險,假裝病情漸漸好轉。
誰成想剛演到康復的節骨眼上,焦順就又下令讓她繼續潛伏了。
對此,她自是一百個不樂意。
可對於姦夫的要求卻又不敢違拗。
只好拿小木人刻上王熙鳳的生辰八字,針扎火燎的宣泄——順帶一提,這小木人是現成的,賈赦近來買買了不少,還時常有巫婆神漢出入家中。
這日下午,她正拿錐子往木人心坎上戳,外面丫鬟突然進來稟報,說是珠大奶奶病了,二奶奶讓請示太太,看要不要過去探視探視。
邢氏聞言蹙眉道:“好端端的,她怎麼就病了?病的重嗎?”
“也沒說是怎麼病的。”
那丫鬟努力回想着方纔聽來的:“只說珠大奶奶燒的厲害,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的,多半是有些兇險。”
正所謂敵人的敵人是朋友,王夫人是邢氏的眼中釘、王熙鳳是邢氏的肉中刺,而被她們合力冷落排擠的李紈,在邢氏眼中自然就顯得和藹可親起來。
略一猶豫,邢氏便決定要登門探視。
於是第二天上午,她匯合了王熙鳳,在二十多個丫鬟婆子的簇擁下,浩浩蕩蕩的來到了李紈的小院。
進門一瞧,闔家有名有姓的幾乎都到齊了,連老太太也派了鴛鴦過來。
邢氏這才知道,李紈竟是病的十分兇險。
於是急忙入內探視,就見李紈病懨懨的躺在牀上,星眸似睜似閉,乾裂的櫻脣緊閉,雙頰火炭似的紅,餘處卻又白慘慘的全無半點血色。
這瞧着,就像是被人整個抽走了精氣神一般!
邢氏忍不住湊到王夫人身邊,好奇的打探道:“好端端的,珠哥兒媳婦怎麼就病成這樣了?”
王夫人無奈道:“說是憂思成疾,積鬱久了一朝被風寒引發出來,難免就有些兇險。”
“說也是呢。”
王熙鳳忙跟着找補道:“她一心都在蘭哥兒身上,十來年不曾離過左右,如今去了書院苦讀,一個月也未必能見着兩回,大嫂子又怎能不憂思成疾呢?”
說着,又嘆了口氣:“唉,也是她一直憋着藏着,不然我說什麼也要開導開導她的。”
呸~
邢氏暗啐了一口,心道:你們姑侄倆,只怕巴不得她早死呢!
說什麼爲了兒子憂思成疾,依她看來,分明就是被這姑侄排擠打壓出來的!
王熙鳳急着找補,也正是怕旁人這麼想。
但看婆婆臉上的表情,也知道再怎麼解釋,她多半也不會相信。
於是乾脆撇下邢氏不理,向王夫人建言道:“太太,您看是不是把蘭哥兒叫回來,興許見了兒子,她一高興這病就好了呢。”
這是高情商的說辭,換成低情商就是:她如今病成這樣,也該讓賈蘭回來準備準備後世了。
王夫人自然聽出了她話的‘兩手準備’,想想也確實有這個必要,於是點頭道:“那就派人去書院……”
“別、別去!”
原本像是魂遊物外的李紈,這時突然澀聲打斷了王夫人的指派,順勢強撐着支起半邊身子,虛弱的道:“蘭哥兒半道出家,爲了能跟上這學業,也不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眼見就要年底大考了,若在這時候讓他臨陣退縮,豈不白費了心血?!”
林黛玉見狀,忙上前扶住了李紈。
這兩個嬌弱的女子湊在一處,看着越發惹人憐惜。
王熙鳳挑眉道:“你這是何苦來哉?那大考又不是春闈秋闈,錯過了有什麼打緊的?依我看,還是讓他回家進孝更爲要緊。”
王夫人也是這麼想的。
甚至覺得春就算誤了闈秋闈也沒什麼要緊,反正榮國府想要中興,也不是一個進士舉人就能做到的——她眼中真正能指望的,一是宮裡的女兒肚皮爭氣,二是寶玉能聖眷長隆。
李紈卻是扶着林黛玉,勉力坐了起來,微微帶喘的搖頭道:“我這病不礙事的,養幾日也就好了,怎能爲此誤了、誤了蘭哥兒的學業?”
說着,她一口氣沒喘上來,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人也軟軟癱回牀上,臉上脖子上同時泛起些異樣的紅潮。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死死抓着林黛玉的袖子,連聲道:“莫驚動他,千萬莫驚動他!”
衆人見狀,自也不好強求。
無奈嘆息着聚在一起議論紛紛,幾個小的這才得了機會上前探視李紈。
不過旁人都淚眼八叉的看着李紈,偏賈寶玉一邊抹眼淚一邊卻忍不住偷眼打量林黛玉,心下暗想着若我也這般病重,必是要請林妹妹守着我、看着我,直到魂飛魄散爲止。
林黛玉避開了他的目光,輕聲對李紈道:“嫂子真要爲蘭哥兒好,就千萬保重好自己的身子,否則他若知道是因爲自己進學,你才……”
頓了頓,又道:“這書,他卻還如何讀的下去?”
說着起身,招呼衆人道:“讓大嫂子好生歇歇吧,咱們總圍在這裡,氣都濁了。”
姐妹們都點頭應了。
衆人一起向外行去,只薛寶釵悄悄緩了半步,卻是喚過素雲吩咐道:“林姑娘方纔那話,你時不時就講給你們奶奶聽,正所謂爲母則剛,便只爲了蘭哥兒,大嫂子也必定能趟過這道檻。”
素雲自是連聲的道謝。
薛寶釵這才追着衆姐妹到了外面。
剛在院子裡匯合,恰巧就聽惜春提議道:“咱們要不要去家廟裡給大嫂子祈福?這陣子府裡也着實邪性,二哥哥、林姐姐、大太太、老太太、珠大嫂子,竟是連着鬧毛病。”
“不過是天乾物燥罷了。”
薛寶釵急忙道:“妹妹可不敢胡說!”
見惜春懵懂不解,她又上前耳語道:“眼見得大姐姐就要回家省親了,你這時候說什麼邪性,萬一傳出去還了得?”
惜春這才知道害怕,忙訕訕的收了言語。
又聽史湘雲捋着鬢角的細辮,嘆道:“我聽說蘭哥兒在學堂裡如魚得水一般,好幾回都得了師長稱讚,大嫂子合該高興纔好,卻怎麼就憂思成疾了?”
那心思重的,聽了這話就想到了王夫人和王熙鳳身上,自然不好隨口置評;至於那愚鈍的,自然更想不出答案了。
一時間,竟就冷了場。
薛寶釵見狀,忙道:“這天寒地凍的,咱們也別在外面嚼舌頭了,選個暖和的地方再說話不遲。”
正說着,外面就風風火火來了一夥人,打頭的正是有孕在身的尤氏。
衆女見是她來了,忙都上前見禮。
尤氏卻顧不得閒話,急吼吼的扯着寶釵問:“珠哥兒媳婦到底是怎麼了,聽說竟有性命之憂?!”
“說是憂思成疾……”
“憂思成疾?”
尤氏一愣,隨即竟就鬆了口氣,喃喃道:“原來是心病,那倒好說了……”
“好說了?”
旁人沒聽清楚,薛寶釵卻是聽的真切,不由狐疑道:“珍大嫂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沒什麼!”
尤氏敷衍的擺擺手,指着裡面道:“我先瞧瞧她去。”
說着,就挺着肚子往裡闖。
薛寶釵總覺得她方纔話裡有話,可這時也不是探究的時候,聽史湘雲催促,也便隨着姐妹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