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夫妻兩個正膩在一處說悄悄話,從裡間便呼呼啦啦走出好些人來,爲首的王夫人、薛姨媽和徐氏,後面還跟着王熙鳳、寶釵、探春、惜春幾個。
見焦順與史湘雲表現的如此親暱,王熙鳳促狹拿指頭在臉上滑了滑,心下卻是頗有些吃味兒。
寶釵和探春則皆是目光微閃,暗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只惜春視若無睹,滿心想的都是方外事。
見衆人矚目,史湘雲略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落落大方的起身問:“舅媽領着大傢伙這是做什麼去?”
王夫人回顧薛姨媽道:“你姨媽要在這邊兒住上幾日,總得提前過去收拾收拾。”
徐氏也緊跟着道:“如今既看過老太太,咱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
王夫人聽了這話眉頭微蹙,急忙挽留道:“雲丫頭好容易回來一趟,下回再來不知又要等到什麼時候了,不如索性也在這邊小住幾日。”
她暫時還沒想好留下焦順的由頭,就想着先把史湘雲留下作筏子。
“這……”
史湘雲聞言有些意動,於是巴巴的看向自己婆婆。
徐氏自然是不希望她留在榮國府的,但也知道她與賈母自小親近,如今老太太病重,讓她只瞧一眼就走,也確實有些不近人情。
正左右爲難,一旁探春又搶着道:“就讓她住我那兒,我們姐妹兩個好生親近親近!”
這下徐氏反倒更不放心了,雖說是表姐妹,自小關係也不錯,可探春早晚也是要嫁過去的,這後宅婦人之間傾軋起來倒罷了,萬一傷了湘雲肚子裡的孩子,卻該如何是好?
但要拒絕,又似乎顯得太過刻意了……
這時焦順笑道:“要不乾脆母親您自己先回去,我也在此留宿一晚上,等明兒下午再夫妻雙雙把家還。”
聽他這麼說,徐氏嘆一口氣道:“罷罷罷,你們自己拿主意就是。”
如此,衆人先將她送出了門,然後才各奔東西。
雖是早就吃過用過了,但焦順肯定是不能住進秋爽齋的,於是便被安排在了客院裡。
史湘雲依照先前所說,留下了香菱、晴雯兩個,自領着翠縷、紅玉,以及兩個小丫鬟、四個中年僕婦,跟着探春到了大觀園裡。
沿途景緻蕭瑟,她卻看得極其認真,每到一處便能回憶起姐妹兄弟們在此玩鬧的影子,眼見到了秋爽齋,她意猶未盡,於是拉着探春央告道:“三姐姐,我難得回來一趟,你再陪我四處轉轉如何?”
“你想去哪兒?”
“嗯……”
史湘雲拿手指戳着微微豐盈的下巴,沉吟道:“就近先去趟瀟湘館,然後再去蘆雪庵、蓼汀花漵、綴錦樓……”
見她掰着指頭還要往下數,探春翻了個白眼,道:“你乾脆說要逛一個遍算了,最多去三個地方,再多我就找焦大哥告狀去!”
“那、那也行吧。”
史湘雲苦着臉想了一會兒,又道:“就去瀟湘館、綴錦樓,還有蘅蕪院好了。”
探春聽了,不由暗歎一聲,這幾處分別住過林黛玉、賈迎春、薛寶釵,現如今皆已物是人非——專門選着幾處去逛,足見史湘雲重情重義的本性。
她擡手在史湘雲額頭上輕輕一戳,道:“都已經快當孃的人了,還是一點都沒變——你等着,我這就讓人把那輛人力車拉來,如今你可是寶貝疙瘩,哪敢讓你走着去?”
史湘雲只是想緬懷昔日,倒不在意是走着還是坐車。
當然了,如果有選擇的話,她還是希望能騎着自行車往來穿梭。
…………
話分兩頭。
薛姨媽跟着寶釵回到婚房裡,甫一進門就先皺眉:“都快十一月了,怎麼屋裡還敞着窗戶?”
寶釵揮退了左右,無奈道:“老太太昨兒在這昏迷了一晚上,早上醒過來才被擡走,我也沒空收拾,只好先開窗換換氣。”
說着,又指了指牀上道:“虧是母親來了,不然這些東西還不知該如何處置呢。”
那牀上的擺設皆是爲新婚洞房準備的,偏賈母又在上面躺了一晚上,若是不撤換掉,薛寶釵心裡肯定彆扭;但要是急着撤換掉,又怕有人會雞蛋裡頭挑骨頭,如說她嫌棄老太太,或是指摘她是故意破壞婚房發泄怨氣。
如今薛姨媽要在這裡小住幾日,更換掉牀上用品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兒。
薛姨媽聽了其中緣由,不由拉着女兒淚眼八叉:“我當年嫁到薛家,幾時這樣謹小慎微過?況這還不是咱們得錯,早知道……”
“是我自己選的。”
薛寶釵打斷了母親的話,笑着寬慰道:“我原還發愁怎麼才能制住寶玉,如今倒省了心思,也算是有得有失吧。”
薛姨媽有些急了:“可你年紀輕輕的,難道真就這麼一直守活寡不成?!寶玉固然頑劣,可、可……”
“媽媽。”
寶釵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輕聲道:“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眼下我若輕易就原諒了他,只會讓他愈發得寸進尺。”
“唉~”
薛姨媽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無奈的嘆了口氣,又忍不住道:“早知道如此,當初就該……”
“媽媽~”
寶釵再次截住了她的話,伸手扯住褥子一頭,招呼道:“您搭把手,咱們先把這褥子疊好。”
“這些讓丫鬟們做就是了。”
薛姨媽嘴裡說着,但還是幫女兒把被褥疊好了,然後才揚聲呼喚鶯兒。
但聞聲進來的卻是個小丫鬟,就聽那小丫鬟解釋說鶯兒姐姐昨兒跪了半夜,如今行走不便。
“那眼下是誰在管事?”
“是晴雯姐姐和香菱姐姐。”
“是她們?”
薛姨媽先是一愣,繼而心中生出暖意來,只當是焦順出手襄助。
寶釵早知如此,自然並不驚訝,指着牀上的被褥吩咐那丫鬟更換一牀新的來,要素淨些的。
那丫鬟見東西不少,於是忙又折回外面,不多時領了香菱和另外一個小丫鬟進門,三個人手腳麻利的張羅起來。
薛姨媽方纔還沒覺得如何,抖落完那些被褥,也總覺得屋裡瀰漫着一股老人味兒,遂又讓人點了一支薰香,對寶釵道:“咱們要不先去園子裡散散心吧,等過會兒回來再看看還缺些什麼。”
寶釵自無不可。
遂也與母親去了大觀園,本是爲了散心而來,但瞧見那滿園的冬日蕭瑟,卻也着實開心不起來。
薛姨媽見狀便提議道:“要不,去你那蘅蕪院坐坐?”
“倒也有日子沒去過了。”
寶釵微微頷首,於是母女二人改道向蘅蕪院行去,等繞過那插天巨石,忽聽裡面傳來銀鈴也似的笑聲。
寶釵和薛姨媽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的加快了腳步,等到跨過門檻,就見史湘雲歪在一張鋪了毛褥子的躺椅上,正與探春說說笑笑。
“呀~”
見是寶釵和薛姨媽到了,史湘雲眼前一亮,就待翻身坐起,可試了幾次竟未能成功起身,只好衝一旁翠縷、紅玉伸手道:“快拉我起來!”
探春搶先一步,同紅玉合力將她拉起來,有打趣道:“不想昔日裡往來如風聚散如雲的枕霞舊友,竟也有蠢笨如牛的時候。”
“嘁~”
史湘雲小嘴兒一噘:“你早晚也逃不過這一遭!”
說完,護着肚子快步迎上前道:“姨媽和寶姐姐怎麼過來了,不是說要回去收拾收拾麼?”
“丫鬟們已經在收拾了。”
薛寶釵扶住她的手,環視着周遭慨嘆道:“咱們兩個在此比鄰而居的樣子,恍如還在昨日。”
“可惜近來這院子少人問津,已經有些荒廢了。”
史湘雲也跟着慨嘆一聲,旋即反手指着探春道:“姐姐若要問罪,只管找她就是!”
探春見狀也笑吟吟湊上前,挽住薛寶釵的胳膊道:“那是以前,往後再要找做主的,就該找我嫂子了。”
跟着,又無奈解釋:“這園子雖好,卻不似別處種了許多花木,那些俗人眼拙,又只顧着養好了往外發賣,哪肯來這裡白忙活?”
正說着,就有人來請薛姨媽,卻是王夫人回了清堂茅舍,聽說她來園子裡閒逛,便請她過去說話。
薛姨媽聽了卻有些猶豫,姐姐這明擺着是想拿自己當突破口,但見到寶玉那副爛泥補不上牆的模樣,又看到女兒小心謹慎,連換一套被褥都不敢輕易做主的樣子,她自然不可能再輕易鬆口。
寶釵見她遲疑,便笑道:“既然太太相邀,媽媽只管去就是了,我在這裡陪妹妹們說說話,等過會兒就去接媽媽一起回去。”
薛姨媽這才勉強應了。
她本來在路上打好了腹稿,準備不管王夫人如何勸說,都堅詞拒絕的,誰承想一見面,王夫人便道:“你來的正好,我已經與焦暢卿約好了晚上私會,到時候你也去,咱們面對面好生聊聊。”
這一下子,卻是讓薛姨媽拒無可拒。
正不知該如何作答,就又有人來報,說是宮裡賞下東西,讓太太和寶二奶奶趕緊去領旨謝賞。
王夫人倒並不意外,親弟弟成親,賢德妃本就該賞些東西的,昨兒沒有等到還覺得奇怪呢,不想原來是放在了今日。
她顧不上再和薛姨媽說什麼,忙換了身體面衣裳,匯合寶釵一起到了前院榮禧堂。
送東西的太監將禮物一一頒發給各人,又捧起最後一個盒子笑問:“不知府上老太太何在?娘娘特意叮囑,要把這禮物當面奉上,再討老太太幾句話回去覆命。”
“這……”
王夫人與賈政面面相覷,最後半真半假的道:“實不瞞公公,我們老太太昨兒因爲高興過頭,竟半夜驚厥了過去,到天亮好容易才醒過來,卻已經湖塗的認不得人了。”
“怎會如此?!”
那太監裝出震驚的模樣,這纔將那禮物交由王夫人轉呈,自回宮中報訊去了。
賈元春之所以沒有在結婚當天賞賜,爲的就是低調避嫌,如此一來,走的程序都是公開透明的,自然便瞞不過宮中的有心人。
隆源帝風聞此事,倒起了兔死狐悲之感,當初他也是因爲歡喜過度外加馬上風,才導致一病不起的,如今老太太的病情與他何其相似?
只是雙方年歲天差地別……
基於這一份兔死狐悲的同情,他還特地下令讓太醫院登門問診。
而戴權得令出去傳口諭的時候,隆源帝就忍不住擡手去撓癱瘓的左臉,這半邊臉是沒有知覺的,偏左腦最近時不時抽痛,撓又撓不出效果來,不撓又實在難以忍耐。
等到戴權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左半邊額頭上撓出了好幾道血印子,戴權見狀急忙上前勸阻,有心服侍皇帝喝些安神鎮痛的湯藥,卻又被皇帝擺手拒絕了。
蓋因那湯藥喝了便昏昏沉沉的,有時候甚至一整天都清醒不過來,隆源帝寧願忍疼,也不希望自己人生中最後一段時日,就這麼渾渾噩噩的度過。
但最近他偏頭疼的症狀卻是越來越嚴重了。
戴權瞧在眼裡急在心裡,生怕過兩天大朝會時皇帝撐不住,但又怕刺激到皇帝的自尊心,不敢當面解勸。
思前想後,只好找了個機會把自己的顧慮稟給了皇后。
皇后聽完也十分無奈,表示立儲是當下頭一等的大事,任誰也沒有出面阻攔的道理,屆時只能多備些預防手段了。
正商量該準備那些備桉,吳貴妃便到了。
兩人如今已經熟慣了,皇后便招呼她先去裡間稍事等候,等打發走了戴權,這才進去尋她。
卻見吳貴妃早輕車熟路的翻出了那本奏摺,拿在手裡也不翻開,一臉嫌棄的道:“只這兩篇東西,背也背的熟了,姐姐時常翻動難道就不覺得厭煩麼?”
“呸~誰時常翻看了?!”
皇后霞飛雙鴻的啐了一口,上前奪過那奏摺塞回書匣裡,半真半假的到:“這本就是那焦順交上來的投名狀,你還真把它當話本瞧了?”
“那要不咱們去找些真正的話本瞧瞧?”
吳貴妃一副躍躍欲試的架勢。
“你是要瘋怎得?”
皇后聞言哭笑不得:“如今陛下這般情景,偏你還要去搜羅什麼‘話本’,倘若傳出去如何了得?”
頓了頓,又補了句:“再說市面上的話本,應該也沒有這樣風格的。”
吳貴妃卻不肯罷休,想了想,又提議道:“那咱們乾脆彷着寫一篇如何?”
“你果然是要瘋了!”
見她竟是認真的,皇后連連搖頭:“這樣的話、這樣的事,也虧你說的出口、做的出來!”
吳貴妃撇嘴:“咱們關起門來自己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兒,也不怕傳出去——再說了,咱們只要不在上面署名,誰還就能一口咬死了是咱們寫的?”
她一味糾纏,皇后卻只是不應,最後一賭氣乾脆道:“那我寫出來,找姐姐品鑑總行了吧?”
“你、你當真是瘋了!”
皇后受她癡纏不過,也只能含湖的應了下來,旋即慌忙岔開道:“你今兒來找我,難道就只是爲了這個?”
“那當然不是了。”
吳貴妃這纔想起了自己的目的,於是端正身形問:“年前年後出宮省親的順序,是不是也該安排一下了?”
嬪妃們出宮省親的時間,都是集中在臘月和正月裡的,又因爲人數太多,所以是每兩年一輪。
皇后心知她突然提起此事,多半是受了別人的託請,便爽快道:“你自己忖量着弄個名單出來,只要別太過分就好。”
頓了頓,又補充道:“記得把賢德妃排在前面,一來上回她主動讓賢,直到正月十五纔出宮省親;二來我剛聽說她家老太太病重,說不得去的早些,還能見着最後一面。”
“這……”
吳貴妃確實是受了請託,而且其中並不包括賢德妃,因此一開始還有些不情不願,但轉念又一想,自己母子日後還需仰賴元春的能力,最終還是點頭道:“既然姐姐這麼說了,那就讓她排在頭裡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