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剛過,天邊隱隱已經泛起光亮。
一名龍禁衛校官手扶腰間的儀仗指揮刀,小跑着從側面爬上了太和門的臺階。
踏上高高的臺階後,他先掃了眼正在夜色中集結的兩千五百名龍禁衛,見影影綽綽看不太真切,這才快步走到正中央的周謨面前,微微躬身道:“長史大人,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滿臉倦容的周謨從金水橋廣場上收回目光,搓着乾澀的眼角問:“可有異狀?”
“未見絲毫異狀。”
“那就好。”
周謨強忍着打哈欠的衝動,擡手在那將領肩膀上拍了拍,道:“宋千戶,接下來可就全依仗你和李手下的弟兄們了。”
“長史放心,末將一定守好太子的馬車!”
對於宋千戶斬釘截鐵的保證,周謨很是滿意的點了點頭,這宋千戶是忠順王妃的堂侄,當初能進龍禁衛也是託了王府的關係。
只可惜當初王爺對這層關係並不怎麼看重,若不然對方也不會僅只是個小小的千戶了。
又替王爺勉力了宋千戶幾句,周謨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道:“王爺也該起了,我先過去瞧瞧——這邊兒若有什麼風吹草動,無論是好是壞,記得都要第一時間稟給王爺。”
“周長史放心——周長史慢走。”
目送周謨隱沒在太和門後,宋千戶這才挺直腰板原路返回了金水橋附近。
他的隊伍在左起第二營,說是營,實則也不過百餘人——在龍禁衛,千戶只是官職,可不是實際領兵的人數——此時已然在副千戶的指引下排好了縱隊,正在按規制檢查着裝和武器彈藥。
見宋千戶回來了,那副手忙上前做了個簡單的彙報。
聽到手下官兵無一人缺席,宋千戶先是點頭,繼而又吩咐道:“傳令下去,凡軍官一律荷槍實彈,以備萬全。”
“這……”
那副千戶聞言面顯難色,龍禁衛不比別處,守衛的是宮闈重地,爲免出現擦槍走過的意外,按規矩都是槍彈分離,有需要纔會臨時裝填子彈。
若遇有重大場合,那就更是要加倍謹慎了。
宋千戶兩眼一瞪,喝道:“讓你傳令你就傳令,什麼這這那那的?!”
那千戶只得乖乖從命,將隊伍中的軍官召集起來,傳達宋千戶的命令。
這一營雖不過百餘人,但軍官卻幾乎佔了三分之一,聽說要荷槍實彈,不少人都面色有異,但卻並沒有人提出質疑。
只有一個百戶抱怨道:“我聽說三大營已經開始配發連珠火槍了,那槍只要不拉栓子彈就不上膛,哪像咱們這些老古董,上了子彈就得提心吊膽。”
這事兒衆人顯然不是頭一回抱怨了,聽這百戶挑了頭,便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是啊,咱們可是龍禁衛,按理說這連珠火槍也該是咱們先列裝,偏怎麼倒成了後孃養的?”
“三大營在城外能幹什麼,還不就是摟草打兔子那一套,有把糞叉都夠使了,這連珠火槍拿給他們不純屬浪費嗎?!”
“要我說……”
“好了!”
這時圈外傳來一聲呵斥,卻是宋千戶見衆人議論紛紛,還以爲是對自己的命令有什麼不滿呢,於是悄默聲湊過來想聽個究竟,結果原來又是在抱怨連珠火槍的事兒。
他當即低喝一聲,沒好氣道:“這都什麼時候來還吵吵鬧鬧的?不就是連珠火槍嗎,過陣子我跟上面提一提,保證讓咱們左廂二營頭一個換裝,這總成了吧?”
領頭的幾個百戶聞言連忙拍起了馬屁,直到宋千戶聽煩了讓他們滾蛋,衆人這才做了鳥獸散。
另一邊。
周謨好容易將忠順王從美夢中喚醒,主僕兩個手忙腳亂的套好了孝服,便風風火火的趕到了奉天殿——太上皇的棺槨原本在仁壽殿停靈,昨兒才臨時轉到了奉天殿,爲的就是出殯時能方便些。
彼時天光漸亮,大門附近的廣場上已經停了幾十輛大車。
路過時,忠順王下意識找了一下自己的車架,卻意外發現緊挨着自己的座駕後面,焦順正跨坐在一輛駟車的車轅上,手把繮繩向一旁的車伕詢問着什麼。
“那是太子的車架吧?”
忠順王擡手指着焦順道:“這焦暢卿什麼意思,難道是要親自爲太子駕車?”
“這個……”
周謨見了這一幕也有些疑惑,於是請忠順王稍後,自去附近打探了一番,不多時回來稟報道:“是押車不是駕車,聽說是皇后娘娘和吳貴妃放心不下,特地點了他的名兒。”
“我說呢。”
忠順王微微頷首面露喜色,這焦暢卿雖不似太子那般重要,但若是真有什麼不測,倒也能當個不大不小的籌碼使用。
不過看看焦順那雄壯的身量,想到自己的車架與太子的車架離得不遠,他又忍不住擔心起來,小聲嘀咕道:“這不會給本王唱一出刺王殺駕吧?”
“王爺多慮了。”
周謨笑道:“如今生死搏殺都靠火器,他要是敢逞匹夫之勇,那就是在自尋死路。”
忠順王一想也是,戲文裡那些萬夫不當之勇,放在火器時代就是個笑話,何況焦順也不是什麼知名猛將,而是家奴出身的文官。
當即再不放在心裡,領着周謨進到了奉天殿內。
而與此同時。
王夫人和薛寶釵,也混在一羣外戚命婦當中,來到車隊前開始踩點兒。
她們的任務是攙扶着嬪妃們從奉天殿出來,然後乘上各自的鸞駕,到時候若是走錯了,那可不僅僅鬧笑話這麼簡單。
所以每個人都在宮女的引領下,將前前後後繞了七八圈,又記下各自的點位,這才重新被帶回了偏殿。
半路上正撞見焦順往奉天殿趕,兩下里遠遠瞧見,王夫人便忍不住腳下一頓。
薛寶釵原本垂首跟在後面,見王夫人停下腳步遠眺,她也忙收住腳順勢望去,卻正和焦順的目光對了個正着。
寶釵先是與他坦然對視了片刻,然後垂下頭輕輕推了推王夫人的胳膊。
王夫人這才反應過來,忙又邁步朝前。
等回到偏殿後,她沒話找話的問:“寶丫頭,你說昨兒他讓人傳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薛寶釵掃了王夫人一眼,淡然道:“等見着娘娘再論不遲。”
雖然這兒媳婦的態度依舊冷淡,但對於王夫人來說卻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當下她正準備再接再厲,不想斜下里突然就爆發了激烈的爭吵聲。
循聲望去,卻是周家太太與人撕扯了起來。
卻原來周家正是容妃的孃家,這回嬪妃以上都獲准申報陪同,唯獨周家不在此列。
這周夫人本就忐忑憋屈,偏又撞上有人刻意陰陽了幾句,一時就鬧了起來。
王夫人想到自家女兒的處境,忍不住就有些兔死狐悲,嘆道:“真不知這容妃到底犯了什麼忌諱,聽說這許多天就只在靈堂裡出現過一次,現如今連是死是活都沒人知道。”
“這與咱們有什麼相干?”
薛寶釵淡淡的回了一句,道:“太太還是先關心關心眼下吧。”
王夫人雖莫名碰了個軟釘子,但一想也是這麼個道理,那容妃壓根不可能與自家有什麼交集,與其關心她的死活,還不如多考量一下自身當下。
於是眼觀鼻鼻觀心,再不理會周家那邊兒的熱鬧。
事實上這熱鬧也沒持續多久,鬧事的雙方就被分開了,主動挑事的受了嚴厲斥責,那周夫人更是幾個宮女裹挾着出了偏殿,也不知是被帶去了何處。
約莫辰時前後,就聽九支拖地長號嗡嗡作響聲震四野,命婦們急忙按品階出了偏殿,烏壓壓的跪伏在御道右側。
王夫人等報了名的外戚,則是在宮女的引領下直奔正殿靈堂,進殿後,又貼牆根兒繞至自家娘娘身後垂手侍立。
相比於數量衆多的妃嬪,對面的男丁少的出奇,除了太子和忠順王,就只有兩位閣老、禮部尚書、以及焦某人在場——當然了,若是算上不帶卵子的,那可就多了。
眼見各就各位,忠順王上前向太后請示了一番,便當仁不讓的站到了牌位前,抽出早就準備好的悼文,抑揚頓挫的誦唸起來。
期間衆人盡皆低聲嗚咽,等到悼文唸完,哭聲陡然變大,外面羣臣命婦們也紛紛呼應,一時殿內殿外哭聲震天。
這時王夫人和薛寶釵,忙照着先前演練的跪倒在賢德妃身側,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吉時已到,起棺~!”
隨着禮部尚書一聲吆喝,三十二個年輕宦官一擁而上,將碩大的金絲楠木棺槨被緩緩擡起。
與此同時,皇后領銜的高階嬪妃們,紛紛撕心裂肺的向棺槨伸手抓去,似是要奮不顧身螳臂擋車,最終又在孃家人的‘拼命’阻攔下功敗垂成。
直到那棺槨被擡出了門,聲嘶力竭的嬪妃們這才消停下來,邊哭邊在左右的攙扶下跟着向外走去。
焦順也得了類似的差事,不過他身量過於魁梧,對比年僅八歲的太子,所謂的攙扶就跟老鷹捉小雞似的。
忠順王在一旁瞧見,不由暗暗鄙夷:八歲太子,如何治天下?
一路吹吹打打哭哭啼啼。
棺槨走的是御道正門,而隨性送葬的馬車則是另有通路,直到來到太和門前的廣場上,兩下里這才逐漸合流,而同時合流的,還有兩千五百名白袍白甲的龍禁衛官兵。
“王爺。”
周謨悄悄湊到近前,接替了攙扶忠順王的宦官,悄聲耳語道:“護送太子車架的,確實是宋千戶的人沒錯。”
忠順王最後一絲擔心頓時煙消雲散。
送葬的隊伍如何出宮、如何出城、如何趕奔西郊帝陵,且不細論。
卻說等終於安安穩穩坐上了馬車後,薛寶釵見除了自己與王夫人,便只有抱琴在車廂裡服侍,於是立刻對賈元春道:“娘娘,昨天焦大人讓三妹妹傳話,說是讓咱們務必跟緊皇后娘娘的馬車。”
賈元春原本正拉着母親噓寒問暖,聽了這話,立刻神情一肅,追問道:“除此之外,他可還曾說過什麼?”
寶釵搖頭:“三妹妹說只有這一句。”
賈元春聞言不由泛起了嘀咕,蹙眉道:“這應該是在提點咱們,可他又爲什麼要繞這個彎兒?三妹妹近來見我,應該比見你們要容易纔對。”
“這……”
王夫人下意識看了眼寶釵,她琢磨着這應該是焦順在刻意向寶釵示好,但這事兒卻不好跟女兒挑明,於是含糊道:“或許是他另有什麼考量吧。”
賈元春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旋即便命抱琴去交代給車伕。
等抱琴小心翼翼繞至前面,元春便又順勢問:“前些日子,母親傳信說是事情已經辦妥了,卻不知焦大人是怎麼應下的?又準備何時出面?”
“這個……”
王夫人又忍不住看了眼寶釵,然後才道:“暢卿未曾細說,但他肯定是會幫忙的,若不然也不會特意提點咱們。”
元春顯然並不滿意這個閃爍其詞的回答,索性又追問:“母親可曾許諾下什麼?”
“這個……”
王夫人剛要再次望向薛寶釵,就被寶釵搶先橫了一眼,她連忙訕訕的收回目光,篤定道:“你只管放心,他肯定不會坐視不理的!”
見母親依舊不肯把話說清楚,但態度卻又十分篤定。
元春猶豫了一下,便沒再繼續追問。
沿途她的馬車一直跟在皇后和吳貴妃的馬車後面,卻始終沒有發現什麼異狀。
不過元春並未覺得奇怪,這畢竟太上皇的葬禮,真要動手,也該選在葬禮結束回城的路上纔對。
果不其然,等到一系列繁瑣的葬禮過後,近萬人的大部隊原路返回的時候,車隊果然出了意外。
先是一位太妃的馬車不知怎麼斷了軸,恰好正趕上一段窄路,後面的馬車只能小心翼翼的繞過去,這一耽擱,前後就不免有些脫節。
偏皇后和吳貴妃的馬車繞過去之後,不知爲何突然加快了速度,眼見就把大部隊甩在了後面。
賈元春謹記焦順的提點,見狀也忙催促車伕追趕上去。
三輛馬車前趕後趕,也就才奔出裡許遠,忽聽得後面槍聲大作,恍似有數千火器同時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