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呂本中《採桑子》
上回說至石可期半夜被召回公司,原來是太見開油公司的海外作業區有員工爲匪徒綁架。綁架之事且按下不表。這一回單說石可期同太見集團新入職的應屆畢業學生一同參加新員工培訓。
人力資源部負責員工培訓的許慈旨早早地將培訓日程與資料發了給各個新員工。許慈旨將資料交給可期時,旺姐可巧也在一旁,忍不住道:“石可期是社招進的。這培訓是校招的。如何她也去?她去了,這前臺誰守?”許慈旨道:“讓可期參加培訓,是苑總的意思。”旺姐兒方不言語了,臉呈醬紫。花山道:“柯總已跟我吩咐了,叫我期間仍且坐着前臺。待可期培訓回來,我再轉去事業發展部。”可期忙謝過花山。花山道:“這也不須你謝我,是領導的安排。你自安心培訓。軍訓時記得多塗抹些防曬。你人生得黑,切莫回來越發黑了。見不得人,可不鬧心?”
中午吃飯時,可期與林湘說起此事,湘兒道:“新員工培訓又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兒——誰眼巴巴地要去呢!兩週軍訓,不死也褪一層皮!我瞧你趕緊跟苑總柯總說,就說你纔不愛去培訓,只想守着前臺咧!”可期道:“我也不想軍訓的。只是想來,我在這公司人也不曾見過幾個。我上班前,曾有師兄師姐囑咐,多認識些一道進來的學生纔好咧。”湘兒點頭道:“這話說得是。軍訓雖則教人頭疼,到底可以多結識集團旁的公司的人,也是在太見打開人脈的法門。”
可期道:“莫說太見集團。就是咱公司的新員工,我也尚未認全哩。聽說今年入司二十個人,是不是?你在人力做,想來都已會過了?”湘兒道:“簽訂實習合同時都會了。只是不少八月才入職的,之前未曾見過幾面。都不甚熟。說起來,咱一屆新員工裡,有個雅驢大學畢業的海歸,事業發展部招的,你聽說不曾?”
可期問道:“哪個雅驢大學?是說印第安雞毛國那個?”湘兒道:“還有哪個雅驢大學?自然是那與大唐國的哈爾濱佛學院、山東的翱翔職業技術學院、不列顛的建德橋樑學院並牛筋烹飪學院齊名的那個著名的雅驢大學啦!還出了好幾任印第安國酋長哩。”
可期道:“唔,這般說來,是個洋人?”湘兒道:“海歸!海歸懂不懂?”可期道:“海歸呀!我聽人說,如今洋大學的文憑好拿得很。隨便哪個,家裡有點底子的,都能出去鍍個金。有本事的留洋,沒本事的回來。”
湘兒道:“這人可不比尋常。他本科是五道口職業技術書院緊急管理學院的哩!”可期道:“So?”湘兒幾乎沒蹦三尺高,大聲道:“So? So 他很厲害呀!你想,那個‘緊管學院’出來的,可不都去牆街投行、熔金街大商行;去國企也是去‘五筐’這樣的大單位。他來咱這兒,可不是高才低就麼?”可期笑道:“這豈不是說明他沒本事?”心中忽想道:“難道我不是?讀了這許多年書,出來做個前臺。不一樣教人笑掉大牙?”
湘兒鐵了心要給雅驢男添金,總得讓可期服他,又道:“他年紀輕輕,自己開公司,還自己出了書。”可期道:“哦?開得什麼公司?出得什麼書?”湘兒道:“他那公司我並不甚瞭解;他那書,卻是網上有的。”說了便取了手機咕狗之,遞與可期。可期一瞧,見是書名是:從花生屯到流球——一個陸地人眼中的鳥島。往下一翻,此人大名高福帥,乃是雅驢大學非洲研究院專家。可期又噗哧一笑,道:“做什麼不好,做非洲。”湘兒道:“他正是因爲做非洲研究,故被我司招進來。咱公司現下的油田都在中東南美,非洲還不曾進入。招非洲的,那便爲的是來日的海外拓展了。”可期道:“那他去事業發展部,倒是對頭。”心念一轉,道:“你這小妮子,是不是看上他了?”
湘兒略做做忸怩姿態,便笑道:“我是棵花心蘿蔔。我看上的可不只他一個咧。”
新員工培訓分三段,第一段乃是三日司內培訓;第二段是兩週的軍訓;第三段是野外拓展訓練。可期原也沒打算好好聽。因這兩日晚上忙着追肥皂劇總是凌晨才睡,便盤算着上課補覺。培訓那日可期與湘兒結伴到地下一層的會議中心。見那會議中心頂上有七彩水晶琉璃枝形吊燈,腳下有墨紅鳳紋羊絨機織地毯。主席臺若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一派富貴氣象。
可期欲找個後邊的位子好睡覺,那湘兒卻扯着她要往前坐,一面道:“主席臺上講話的都是集團領導。你便是不想領導認得你,至少也得認幾個集團領導纔是!”故而兩人上前坐了第一排,正對着領導,兩廂小眼瞪小眼。可期原只想着補覺,無奈眼前坐着皆是集團領導。
那集團人力資源部,名喚作林典武的,是個方腦袋小個子,年紀一把鬍鬚不多,官職不大肚子很大。臉邊有顆痣,痣上有根毛。因痣之高遠,毛之宏大,隔老遠都能瞧見。可期低聲問湘兒道:“咱集團人力資源部的總經理,按品級排,排到幾品?”湘兒推算道:“少府監、將作監那是從三品的官兒。咱太見集團一把手想來是從四品上下。如我開油公司的裴總,約摸跟縣令一般大,那就是正五品的官。若集團部門的總經理,較裴總必然略低一級,大約是從五品罷!”可期點頭道:“原來如此!”旁邊聽聞的一個學生亦點頭道:“原來如此!”
林典武搬說了一些官話套話,諸如從書院到職場、從學生成爲職業人之類。可期聽得眼兒也快眯上了。只得努力瞧他氣球似的脾酒肚;每每林典武語中有個重音,那肚子便往下一墜;可期便想笑,於是乎略醒一醒。
林典武講話畢,又有集團公司副總裁併各部門總經理上臺一一發言。可期掩着課本,只管眯眼睡。那林湘道:“你這會兒不聽,三日後考試,瞧你怎麼辦!”可期這才嚇醒了一回,道:“考試?什麼考試?”湘兒道:“人力管培訓的許慈旨說了,內部培訓、軍訓、拓展訓練皆有考覈的。成績關乎錄用與定崗。”可期嘆聲氣,道:“我只道不做學生了,便無考覈了。不想上了班還有一番考試。”湘兒道:“無考覈?美的你!來日績效考定、優秀員工評定,多了去了。”可期恨道:“始作考者,其無後乎!”
吃了中午,越發困了。可期不願上樓,見着領導礙眼,便自在會議中心歇息。及至下午重又上課,可期聞得人聲,卻總睜不開眼來,仍是睡着。只聽一老頭悠悠道:“睡上的,醒來罷!老兒有話說呢!”湘兒忙把可期搖醒了。可期擡眼看,見是個鬚髮斑白的老頭,正覷眼瞄她呢。可期當即醒了。
只聽那老兒慢慢呷口茶,一字一句道:“老兒平生最恨的四種人:吃飯不幹活的,上班光睡覺的,攀龍附鳳的,撿便宜揩油的。這等人,食民之黍,莫民肯顧。當了官欺榨民脂,當了政惑亂蒼生。古人稱其爲碩鼠,吾謂其曰豬!”
可期心中道:“這約摸是反腐倡廉教育了。只是我這等小P民聽了何用?你該跟那些當官的去講纔好。”又低聲問湘兒道:“此人是誰?”湘兒道:“這個,即是太見管理學院的甄武全甄總了!他年輕時聽說也是一條好漢,卻不得意。如今都八十好幾了,仍不肯退休。集團無處安置他,就教他掛名做了個管理學院院長。平日裡除了發表發表演講,也沒什麼活做了。”可期道:“原來如此。”旁邊聽聞的一個學生亦點頭道:“原來如此!”
聽那老兒厲聲道:“長輩講話時,小輩安可交頭接耳?規矩也沒有的?”可期吐吐舌頭,再不敢言語了。心中道:“這老兒倒當真是厲害。”
又聽甄武全道:“太見,給一幫敗家子敗光了!”他說這話時,旁邊主席臺上還三三兩兩坐着幾個集團的人呢,聽了他言語都是哭笑不得。聽那老兒嘆口氣,又敘道:“世人只知,太見集團乃是女中英豪裴花光一手創立,此知其一,不知其二。太見集團的前身,乃是一干皇家企業。誰知那太一、見龍、老子等公司的領導,那都是王八羔子!他們拿了國庫的錢,玩命的做賬,那石油呀一船一船地給人發,錢竟一分也沒收回來!還有做得狠的,一聲不響,屁也沒放出一個,資產全轉移到了印第安國、不列顛國去也!直到現今,國外有多少公司還欠着咱的賬!竟還有拿紅酒來還咱的債的!他們整的爛賬,到頭來不是底下職工辛辛苦苦拿血汗掙還!有幾個倒黴的進了監獄;那幾個大頭的卻皆逃竄了出去。想咱大唐何等國威,竟幾個貪官也捉不回!當真是:百萬以下進監牢,千萬以上給警告;億萬以上任逍遙,國內國外隨處跑。
“這些皇家企業,如今都虧空了,賠光了。樹倒猢猻散。當年同我一道入司的弟兄,走的走,退的退。眼看這一爛攤子,誰也收拾不好。如何是好?咱們第一任總裁,裴花光總,那是女中豪傑,那是太見救星。她領着剩下還跟着太見留着未走的,那是一個一個地親自上大唐錢莊、大唐百姓錢莊、大唐攻尚錢莊,總算籌得資金,重振旗鼓,白手起家,再創輝煌。”
他說得熱淚盈眶,底下聽的學生亦是熱淚盈眶。可期聽了,心中卻自嘀咕:“我早聽聞皇家企業都欠了一屁股債,欠錢莊的一點用不着擔心,債務到期他們還會求着各錢莊‘借新還舊’。如今那國庫,倒有一半兒是那姓裴的,便與裴家的提款機無異。皇親國戚要錢,誰敢不給?分明錢莊挨個兒都白掏了錢出來給他使,如何能叫白手起家?”
這課一講便是三日。講到第三日上,可期打死也不肯往前坐了。只圖找個清淨的所在好睡覺。林湘是個上進的,千方百方要領她往前排坐,口中勸道:“今兒是司內培訓末一日,可有考點複習咧!須得往前坐才聽得真切。”走至前排位置,那湘兒卻忽的猛一回頭,急道:“咱、咱還是坐後邊便宜些!往後坐坐罷!”
可期奇道:“怎麼?”邊四下張望。湘兒道:“你莫問!快往後走!”可期瞧見前排坐着一個男生,獨個坐着正低頭看書呢,憶起前日湘兒提及之人,當即會意,道:“嘻嘻。那個可是你的雅驢男?”湘兒只跺腳,道:“唉、唉。小點兒聲!”可期既知湘兒是看中了那男生,便一把扯着她手朝他走去,也不好生招呼,只劈頭蓋臉地道:“喂!這是我兩個的位子。你怎佔了去?”那湘兒氣得直捶她,罵道:“你作死呀!”
那男生便從書上擡起眼。可期一瞧,登時自個兒的腿也軟了。這雅驢男不是生帥卻又是誰!
聽聞可期招呼,此人並無意起身讓座,只道:“這一干皆是unoccupied的座兒。兩位姐姐隨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