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羈旅京城客影孤，模糊難辨古今吾。事如顧曲偏多誤，心欲爭贏總是輸。
燕市臂交屠狗輩，紅樓恭奉牧豬奴。放歌不用敲檀板，欲借王敦缺唾壺。
——譚嗣同《述懷》
上一回說到石可期同一幹太見新員工同參加培訓。軍訓與教官臨別時，又少不得有些哭哭啼啼的女學生。軍訓之後又有三五日拓展。可期藉着機會，倒與不少集團的新人會熟了。
這一回單說石可期回公司正式入職的事。回到開油公司，那人力資源部又少不得有些接風洗塵的事。許慈之於底下一層高檔餐廳朱食匯訂了好大一間包廂與衆開油的新員工們慶賀順利班師。開油公司人力資源部總經理紀傳智亦到了場，說了好些撫慰並褒揚的言語。席間便各各飲酒。那紀傳智不知爲何，特找了可期來敬酒，可期忙道一句“不敢當”，又推辭道“並不會飲酒”。那紀傳智也不勉強，只淡淡笑道：“上班不學喝酒，這班可不好上。”
隔了數日，柯主任便叫花山收拾了桌子，騰給可期；自去對面的事業發展部報道。臨行前，辦公室上上下下一衆十一口人——主任柯琴琴，總助席豐旺，秘書陶玉，國教分壇壇主葛朱亮，管宣傳的薄柴雪，管文檔的陸寶絡，管外事的詩詩，前臺的貧哥及可期，並司機王師傅、李師傅——爲花山餞行。宴席設在樓底下的朱食匯的包廂裡。諸人各忙着跟要走的花山敬酒，又跟柯琴琴敬酒。
可期因這兩日接風洗塵宴去得多了，並無胃口，也吃不下什麼。隨手拿了菜單來瞧，直看得眼珠子也要掉出來。一個冷拼的豬舌頭竟也要五十大洋。吃的火鍋，各人跟前自放小鍋一口。旁邊露大半截腿的服務員爲衆人一一點上火。各式肉都要了；蔬菜也叫了幾籃子。東西也不見多，看那單子，卻上了三千。可期不由咋舌。葛朱亮道：“吃公家飯，這可是吃得極省的了。”可期道：“我倒不說我們吃得多——真不多。可怎的這點貨色上三千呢？這底下的菜也太貴了些！想來是外邊人承包去的？”葛朱亮笑道：“這本是繁華地段，地租高菜自然貴；況四周三五地亦無吃食，又壟斷。必是教太見地產的什麼親戚承包了去。你沒去那禮品超市看，那兒的東西才白瞎的貴哩。”
見花山端了酒盞，起身道：“我來開油六年，看着咱公司由小到大，一步步走來。如今說要走了，心裡當真捨不得。多謝領導對我的培養照顧，也多謝各位同事支持我的工作。如今來了新人，望你們多多提拔攜帶她。”詩詩也端了酒杯，道：“咱花姐，這前臺崗，一坐就是六年。你放眼望公司，再沒哪個人，說六年前跟現在還坐着同一個位置的吧？可知花姐多不容易。來，花姐，我敬你一杯！”諸人亦紛紛舉杯。
酒宴回來，可期早按捺下一肚子疑問，得了空便悄聲問葛朱亮道：“亮哥，爲何花姐一坐前臺坐恁久？”亮哥壓低道：“你曉不曉得這六年辦公室主任的位置換了幾個人？”可期搖頭。亮哥伸出右手，將大拇指屈了下去。可期道：“六年換了四個？”亮哥低聲道：“每來一個新的，都不懂事，都仗着辦公室的老人，如何肯她走？這辦公室，除了陶玉，花山資歷算最老的。”可期道：“既是最老的，我看她在通訊錄上排名反倒在最底下，只比我、貧哥跟兩個司機高些。”亮哥揶揄道：“咱公司是新型唐代化的企業，不只看資歷，還要看能力。”可期道：“我看花山幹練得很！絕不比老妖婆差了去。”她討厭那旺姐，口裡便這麼叫他。亮哥道：“你噤聲！當着我的面可，被旁人聽了去如何？”可期吐吐舌頭。
葛朱亮又道：“幹練是幹練，卻不是領導想要的幹練。你看花山跟席豐旺關係若何？”可期道：“我從不聽得花山抱怨一句。但那席豐旺將她使喚來使喚去，想來花姐姐必不喜。”葛朱亮道：“這就是了，領導不喜歡你，你如何爬得上去？”可期一想有理，由人及己，急道：“那妖婆也不喜我。我可怎麼辦？”葛朱亮道：“你怕自己也困在這崗上一困六年？”可期道：“不會真的坐六年臺罷？”葛朱亮道：“我來公司日頭也不長，不知這裡水深淺。但瞧你聰明伶俐，是可造之材。你知花山升不上去，爲的什麼？”可期道：“想來是她學歷低些，底子薄些，公司便不用她。”葛朱亮道：“那是隻是一件——可你瞧席豐旺，學歷又高到哪去？”可期道：“也是了。想來席豐旺背後有人。”葛朱亮道：“那是自然的。在太見公司混了十來年，縱原本沒人的，也該認得一串兒人了。”頓了頓，又道：“但人脈是自己開的。又不是個個是官二代、富二代的！也有平民子弟平步青雲。此亦非難事。”可期道：“你教教我。”葛朱亮笑道：“你花姐姐若早些日請教於我，必也不致落得坐檯六年。”
改日葛朱亮便給了可期一部武功秘籍，道是李宗吾創的“厚黑學”。可期攜了回家，得空時讀。那書裡道：“古之爲英雄豪傑者，不過面厚心黑而已。”又道：“一部二十四史，可一以貫之，厚黑而已。”那書裡還敘了練厚黑功的訣要：第一層曰“厚如城牆，黑如煤炭”。城牆雖厚，可用火炮轟破；煤炭雖黑，但顏色可憎，人皆避之。第二層曰“厚而硬，黑而亮”。同第一層功夫相比雖有進境，苦於有形有色，人可觀其蛛絲馬跡。第三層曰“厚而無形，黑而無色”，正是無招勝有招、無形勝有形之境。臻於此境，就可以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銳不可當、所向披靡。
可期讀罷，道：“荒唐，荒唐！我泱泱大國，文明垂千載而不滅，朗朗乾坤，英雄留青史而不朽。如何能用這等謬論譬之？如此遊戲文字，說它是譏嘲世事便罷；如何能奉爲金科玉律，稟行遵之？”便棄了不看。
且說這日部門例會。例會均在週一，辦公室總用那個三號會議室。會散了，席豐旺跟柯主任道：“那柯總，您跟她說？”那柯主任道：“我理會得。”獨獨叫可期留下。那旺姐便得了便宜似的歡歡喜喜地走了。待餘人走近，那柯主任忽然當頭喝斥起來，叫着她名字罵道：“石可期，你道這是你自己家裡，可以如此任意妄爲？縱是在自己家裡，難道你竟是沒家教的野孩，連一點規矩也不懂？那一攤規章制度都當是擺設不成？你自己不懂規矩，便該凡事多問多學習，如何便自作主張？你把我太見公司當什麼地方，來這裡撒野了？我公司進的新人不少，可不見哪一個跟你這樣胡作非爲！”
可期被罵了一通，愣頭愣腦，竟也不知是爲什麼事由捱了罵。年輕氣盛，臉皮原是薄的，莫名其妙捱了通罵，眼裡水便泛上來了。那柯主任見她要哭，語氣卻不放緩，甩了一張紙在她跟前，道：“你自己看。”可期見是她自己提交上去提的日常消耗品採購報告。看了一遭，數字並未加錯，仍是不曉得哪裡出了問題。擡頭看柯主任，仍是一副全天下都欠她錢的模樣。只聽她疾言厲色道：“你還不知？”可期只搖頭。
柯琴琴便指着茶葉那一項，道：“你這茶葉是哪買的？”可期道：“底下超市。”柯琴琴道：“茶葉是該從底下超市買的麼？”可期不解，反問道：“難道不是？”
原是前一週，可期從底下超市訂了二十罐茶葉。茶葉屬日常消耗品，故在可期管轄之內。因平日訂咖啡、桶裝水等日耗品俱是從底下超市購進的，可期便理所當然地購了些進來。那茶葉一罐半斤，單價五十，原也不是什麼好茶。要了二十罐，合計一千，把那超市老闆娘樂得跟什麼似的，當日就送上來了。
可期道：“是因買了二十罐，多了？”那柯琴琴心道：“這丫頭果然是個傻的，如此說還不明白。”緩了聲氣，道：“我公司採購物品，是有合作商的。各合作商、服務商，都是當初公司一輪輪招標，比過多家後定下的。我司與這些商家素有往來，彼此知根知底，固有保障。咖啡與桶裝水從底下超市採購，這原是不錯；可是茶葉是該從底下超市進的？”可期囁嚅道：“原來如此。卻不知茶葉是從哪家進購的？”柯琴琴道：“那該去問花山了。她當時交接時，怎不告你明白？”
可期登時心中有氣：“既是交接不明白，劈頭蓋臉毫無緣由一陣痛罵，好沒意思！”當下道：“我再去問她便了。”收了眼淚，便去問花山。那花山道：“茶葉？茶葉哪裡來的什麼合作商？那底下超市原是沒有茶葉的。我往日自在我家附近小店兒中買，開了□□報銷便是。柯主任既不容你買樓下的，你出去找了合意的地兒自買去便是。”
可期越發覺得委屈起來，一時氣苦：“原來交接的沒說明白，領導也不是個明白的。我好沒來由捱了這頓罵，真不知爲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