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可期又候了多時,吳聖直纔來領她。可期回想那日面試見着的三人,那大領導生得腰圓膀大,身材慘烈,面目勇敢,委實驚悚,想來是不好應付的女人。思之不免略有些忐忑。
穿過前廳,又過了一道頂燈璨然的走廊,進了辦公區。但見那辦公區齊齊整整,秩序井然,各人自在隔板後辦公。隔板藍而天頂白,一派青白之象,清爽寬大。一路走來,工位上便有些人偷眼打量她。可期越發不安。吳聖直領可期到某紅木製門口。門上有牌曰“副總經理苑春家”。門虛掩,吳聖直叩門。裡頭一聲嬌喚:“進來罷。”吳聖直方領可期進去。
及進了房屋,有紅木書架一字排開,佔滿一牆。一側有真皮沙發,小几上一個土定瓶,供着數枝菊花。辦公桌後一個長裙女子笑如銀鈴,道:“吳經理,謝你了。這就留我和可期吧。”吳聖直迴轉身帶上了門去。
可期擡頭看她,不免略吃了一驚。原來那女子便是那日三女子中的生得極好看、看着最年輕的第一個人。可期以爲她年輕,總道她是管前臺的小領導,卻不想在大領導的辦公室中見着她。見她穿着一襲網紗刺繡牡丹滾邊連衣長裙,顧盼驚人,實是美豔不可方物。
那女子正是太見石油公司分管行政與人力的副總苑春家,也是名門出生,年輕有爲。或也不像她看着那麼年輕。她生着個娃娃臉,又是娃娃音,衣着打扮無異於羅莉,卻是公司領導班子裡的關鍵人物,教人不可小覷。又因是信託公司新調過來的,人於她背景所知無多,實是個謎樣的人物。
苑春家令可期坐下,親爲可期倒茶。“我這普洱,乃是集團領導那邊分得,不同尋常的茶葉。你必要嘗一嘗。”可期未飲便覺清氣撲鼻,觀之則色如山水淡墨,果是好茶。苑春家寒暄一番,便問:“你家人是做什麼的?”可期直陳:“父乃農家人耳。”苑春家問:“母親呢?”可期答:“母親無業在家。”苑春家問:“親戚裡可有什麼——倒也不必是達官顯貴——做生意或做仕途經濟的?”可期答:“不曾聞得。”
苑春家讚道:“果然是有出息的孩子。並無依仗,卻做了監生。我兒子就要科考了,想着揀個日子,叫他好好來跟你討教纔是。”心中卻道:“原來卻沒什麼家世背景。”可期忙謙道:“苑總過獎了。討教不敢當。若有能說得上話的,您儘管吩咐。我雖學淺,到底也是自己考過的,極樂意幫您兒子咧。”見這大領導苑春家面如春風,語音柔婉,比之那小領導柯琴琴,不知和氣了多少;心下對苑春家好感頓生。苑春家聽了,不禁臉露微笑,心中又自好笑:“這孩兒。我跟她說兩句客氣話,她倒當真了。國子監又是什麼了不起的地方,我還沒人認得麼?只怕擠破頭搶着要招我兒過去。我卻不睬他們,只把孩兒送去印第安國。這丫頭從好書院出來,傲得厲害;且又傻冒得緊,卻還以爲我兒會當真向她討教咧。”
苑春家又問:“有什麼認識的人是做石油行當的?”可期答:“並無。”苑春家問:“如何得知太見公司”可期答:“求職時網上看見的。”
苑春家又問:“可有甚熟人在太見當職?”可期答:“有一師兄,貌似在地產板塊做。”苑春家問其姓名。可期答:“名喚郭路。是去年進太見的。”苑春家道:“我倒知道有個副總也姓郭的,學生中卻不識得了。”心中自道:“我原怕監生裡頭有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教她做個前臺,只怕得罪了後頭什麼人。既無家世,又無背景,慢慢在前臺上放着想亦無妨。”口裡卻說:“我也知道做前臺是委屈了你。只是這年頭,工作到底不好找。比方你們學文的,來石油公司,那便只好做基礎的行政工作。你說像我,做了二十年,無非也都是這些細細碎碎的小活兒。若能把小活兒做好,便做得大活。你做得前臺,將來什麼都做得。”
可期登時對苑春家感激涕零,心中一動,出口便說:“那日我面試時瞧見你,只道你是個小姑娘,生得嬌滴滴的可愛,不想你卻做得這麼大官兒,還待人如此交心。我遇着你也是頭等幸事。”苑春家聽聞,又不免好笑,心道:“當真是小孩子家。”
會過苑春家之後,吳聖直便叫可期去體檢。有尿蛋白一項。因月經未清,起初一次未過;隔了三五日又去驗一次,過了。體檢既過,吳聖直便催着可期來試工,簽了實習協議。遂引了她見花山,一面跟花山笑道:“花姑娘也做師父了!”花山回道:“我這都坐了十年臺了!怎就不該帶個小的?”
可期便稱“花姐姐”。花山道:“你瞧我大你很多麼?”可期道:“自然是大我些。”花山道:“你們這些新來的,逢男便稱哥,遇女便稱姐。叫哥是不錯,處處管人叫姐卻不妥。女人沒有願意比人大的。你看那些年紀上三十五六的,才得叫姐。”可期點頭道:“原來還有這樣道理。”
花山道:“你且看,有個生得比你小的妹妹,一天到晚在你耳跟邊叫石姐,石姐姐,石師姐,石小姐,石大姐,你聽着喜是不喜?”可期道:“嗲聲嗲氣,着實討厭。”花山道:“是了,總比不得被人叫妹子心裡歡喜。書裡說的那令狐沖人緣好得緊,見了大他十歲二十歲的藍鳳凰,便管她叫大妹子,那藍鳳凰便肯賣血與他。所以說,管女人叫大姐、小姐,總不及管她叫大妹子、小妹子。”可期道:“莫不成我須叫你花妹妹?”花山嫵媚一笑:“叫我妹子的人自然有。你雖是我帶的,但你學歷好過我很多。我也沒怎麼唸書。你叫我師父也不妥。直呼我名便了。”
當下引見了李平,道:“這個是你貧哥哥。那便是另一個前臺了。年輕姑娘家不可多叫姐,哥哥卻是叫一萬個也錯不得的。”但見那李平身材高大,甚是粗壯,腦袋圓滾滾的,偏生頭髮剃得極短,倒像個光頭一般,越發顯得頭臉都圓——哪裡有個前臺的樣子?可期見他肥頭大耳,紅光滿面,極是壯健,倒像是極有福相的貴人子弟,又是爺們兒得緊,心下詫異。福了一福,道:“貧哥好。”李平道:“以後你我同事。總是我早來兩年,但凡有什麼不懂的,只管問我。”可期謝過了,轉頭問花山:“不曾聽過有男前臺哩。”那貧哥笑道:“咱公司原就奇葩得緊。你不曾聽過的事多着咧。”
花山道:“你去後邊的會議室挪張椅子來坐。我將活兒說給你聽。”可期依言,去前臺後邊的會議室挪了張皮椅子來,擱在花山與李平的座椅中間。花山打印了幾張紙出來,道:“喏,這是工作流程,你先自看看。”可期拿來了一看,見上頭列了大大小小十二項,不禁乍舌,心道:“我只當前臺只要成天傻坐在那,沖人傻笑,不想倒有這麼多破事。”細看去:曰來賓登記接待,曰茶水服務,曰會議服務,曰會議室管理,曰報紙信函快遞接送發放,曰飲用水管理,曰日常消耗品採購管理,曰飯卡充值管理,曰工作證辦理,曰領導電話費繳納,曰綠植盆景管理,曰完成領導交辦的其他事務。可期直看得憷了。
正發着愁,忽聽聞山路十八彎似的一聲“貧哥”,聲音嫵媚動人,直把可期骨頭聽酥了。見一坨五花肉嫋嫋婷婷地移動過來,正是當日面試時在旁坐觀的那第三位見之可畏、遇之倒退的胖女人。貧哥道:“大呼小叫什麼!”只管低頭做事。那女領導過來,從後面靠到他背上,呢呢喃喃地說:“人想你了麼!”貧哥扭過頭來,在她腰肢上扭一把,道:“想我?我看你是想□□了嗬!”一面將女領導推開,對目瞪口呆的可期道:“你千萬別介意。我們這就是這麼重口味的。”
花山笑道:“過兩個月,你也見怪不怪了——你別當真,這也都是開玩笑的。”又指着那胖領導道:“這是你的直接領導,名喚席豐旺,是咱們辦公室的主任助理。你便叫她旺姐兒。”可期喚了聲:“旺姐。”
那旺姐扭頭過來,似是才發現原來還有個人。臉色正經了些,站直身打量她,道:“喲,新來的小妹妹,長得這麼細細長長,高高挑挑。瘦得連骨頭都跟沒了似的。過來,走幾步給姐姐瞧瞧。”可期眉頭一皺,心道:這人怎的跟個鴇兒似的。豈不知做服務後勤,又或是客戶服務,又或是銷售招商這塊的女領導,但凡手下有幾個姑娘的,原是跟鴇兒無異;招了新姑娘進來,看看臉,看看身材,便送她們接客去了。
那旺姐手搭在可期肩上,摸着她的肩骨,道:“喲,喲,真是輕巧得跟一把能提起來似的。快走幾步給我瞧瞧。”可期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道:“比你少吃恁多年飯,略瘦些那也不奇怪。”
旺姐臉色一變,對貧哥道:“你聽她,怎麼說話的!”可期平日裡原是嘴尖嘴快、刻薄
慣了的,一出口即便知失言,心下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