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回京城, 上班照常。
或者也還是件好事。在人心情失常,心智失常,只跟行屍走肉一般活着的時候, 還有上班這件事, 可以強迫一個失常的人照着正常的路徑前走。
席豐旺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了。當然這也無關緊要, 因爲可期壓根就不看她。及出了錯時, 席豐旺也不來疾言厲色地罵, 只冷冷說一句:“你是不是不想做了?”可期道:“你什麼眼神,連這還看不出來?”席豐旺道:“你不想做,那就走唄。”可期道:“你別忙, 早晚要走的。誰最後不走呢?你等我再消遣你兩回。時日到了,我自然走了。”
可期也還惦念着苑春家前日裡曾說要替調崗的事。誰知未及張羅, 她自己倒先病倒了, 送了醫院去。又還逢他兒子高考, 據說上一本懸,因他成績不好。就是在醫院, 也牽腸掛肚,不得安生。自己身子不行,還一天到晚打電話,求爺爺告奶奶,只願將兒子送進個好學校去。
可期路過苑總辦公室那緊閉的紅門, 忽然生出與年齡不相襯的感慨。以往過苑總的門, 從不曾關, 總是半開着。裡面若不是與人力在敘談, 便是跟領導在彙報。偶爾又能聽見她操着姑娘似嗲嗲的聲音跟她兒子通電話。然而現在大門緊閉, 悄無聲息。
可期忽然同情她起來。她是領導,能幹, 勤奮,於下屬親和,於上司得好評。但她到底不過是太見一名員工。她是母親。人到中年,往回看,年輕時的激情與氣力已燃燒得盡了;往前看,又被日夜生長的白髮與皺紋驚擾;往上看,父母年華遲暮,纏綿病榻;往下看,子女漸長,求學成家,亟須用錢;往左往右,身周儕輩緊緊盯着你的位置,只等你出一點錯,他們好揪着你的小辮子往上爬。沒有一分一秒的消停。沒有一件是省心。然而也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一粒一粒的蚤子,一口一口咬齧,將一襲華美的袍,消磨成千瘡百孔的破布,又還掉了色,又還蒙了灰。任它如何華美絢爛,最後免不得是成灰的結局。
公司的運轉並不因一兩個人的離開而稍有停滯。又到校招的時間。苑總不在,校招也照樣進行。可期疲憊地引導他們登記,往一旁的洽談室的等候區等待,又再通知吳聖直過來。吳聖直亦是神色疲憊地引他們往三號會議室,預備筆考或羣面。可期挨個地打量他們。焦灼的,忐忑的,充滿期待的,自信抑或缺乏自信的。見了她一個前臺,也要打躬問好,不敢一點得罪的。可期看了便想笑。那樣的年輕而熱切,又且小心翼翼,像極了當初的自己。
有一剎那,可期想起張愛玲筆下的白公館。太見園正是那個白公館,千年和一天沒有分別,因着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甚至連這單調與無聊都不能翻出新花樣。她想起花山,那個給太見做了十年前臺的老女人。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裡,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每年都有大學剛畢業的、更年輕的人進來。八零後過完九零後,九零後過完也不缺人的。永遠都有讓人嫉妒的年輕人,朝氣蓬勃,幾乎是橫衝直撞地闖進來。年輕的,熱切的,忐忑的,然而是充滿希望的。然後過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當初的年輕和熱切沒有了。忐忑變成世故,希望變成麻木。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撥新的學生又招進來了。
輪迴,難道說的就是這個了。
戴羽凌拿着辭職流轉單站到她面前時,可期驚訝地發現,自己竟一點兒也不驚訝。她沒去想過戴羽凌會辭職;但當她真的拿着辭職單站在她眼前,她卻也不驚訝。不但不驚訝,甚至連一點惋惜,一點要挽留的意思都沒有。她幾乎要爲她高興了。
她們之間的交情實在不多。在可期心中的社會等級裡,戴羽凌是要比她高一等的。戴是小姐,她不過是丫頭。平白的丫頭沒法巴結小姐。可又因着那一回,她跟戴羽凌走近了些,招惹出許多閒話,倒讓她兩個之間生出一種羈絆。果然,可期收了她的工作證,簽了字,那戴羽凌還不走。她緩緩道:“我在公司沒什麼朋友。他們不送我,你送送我罷。”
可期忙道:“是!是該送的。我叫一夥朋友來,大家熱鬧一下可好?”戴羽凌道:“既是送別,還是冷清些好。免得送別畢,倒落得越發空虛寂寞了。”
及下班,戴羽凌開着車,載着她七彎八拐,也不知到了京城哪個角落。下車是在某酒店地底的車庫中。坐電梯到某一層。那是個意大利菜的餐廳,有優雅的裝潢,有優雅的音樂,有優雅的小姐。可是沒什麼人。可期想,也許戴羽凌七彎八拐帶她來這個地方,不爲那裝潢那音樂,只因它沒人。在京城,要找個空闃無人的地方,着實不易。
戴羽凌點了芝士餅與玉米糕做頭菜,又要了素食通心粉做主菜。可期要了海鮮意麪。然後兩人面對面坐着,費勁地嚼着那半生不熟的麪條。默默吃了一會兒,戴羽凌問:“我聽說你老公回老家了。爲什麼你沒去?”可期答:“那任璽華你認識麼?她跟去了。”戴羽凌“哦”了一聲,嘆道:“咱倆真是像極了。”可期知她是想起自己的事來,卻也不敢多問。戴羽凌便問:“你恨那人麼?那個叫任璽華的。”可期道:“恨極了。”聲音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戴羽凌點頭道:“是,我原也恨極了花山。”
可期一愣。她想起病榻上面色黯然的花山來。她有許多時沒去看她了,也不知她好不好。她嚥了一口面下去,輕聲道:“花山她……”戴羽凌道:“我知你跟她挺好。我不是要說她壞話。我說我原恨她,如今那姓陶的走了,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可期便問:“你們三個,究竟是怎麼回事?”問出口,又覺得不該問。不過是一段狗血得不能再狗血的三角戀,問了,也不會有新意。
戴羽凌不再吃麪,呷了口麪湯,道:“這公司裡,除了你,只怕也只有陶玉,肯真心待我,又還肯跟我說話的。”可期默然。戴羽凌道:“我也不知我是得罪誰了,又還是我生相就是不討人喜,又還招人閒話。打我一進來開始,領導總是說我的不是,又說我工作不努力。我哪裡不努力了?原做着宣傳崗的位置,之前那人早早地走了。工作交接得不明不白,我根本不知如何入手。又還沒人帶的。那席豐旺只會冷眼瞧着。那時節,只覺得辭了工作回家算了。便是那是遇着陶玉。”
可期聽了連連點頭,道:“是,是,不錯的。我剛進來時,除了花山,也沒人教的;後來花山走了,凡事都靠陶玉指點。”戴羽凌點頭道:“你還有個花山,我卻誰也沒有。莫名其妙做了宣傳,後來又莫名其妙去了工程部。坐着冷板凳,還不招人待見的。那崗位分明就沒什麼活,不過伺候一門子的大老爺們兒吃喝罷了。我性不喜熱鬧,又不肯陪酒,他們就說我有小姐脾氣,又說我工作不努力。我也任由他們說去,再不理他們。”
可期便問:“若不是因爲陶玉,你只怕……只怕早辭了吧?”戴羽凌不答,剩下半盤面,都不要了。叫了服務員了收了,又點了甜點。可期也不好意思多吃,也叫撤了。兩人一起吃一塊提拉米蘇。戴羽凌道:“有怨的也解不了,過了就過了。有恩卻是該謝的。你肯跟我好,我是要謝的。我請你吃頓飯,也算我們一場情誼。”
可期聽這話,倒是訣別的意思,便悲從中來。想着人海茫茫。兩個人若無干系,即或說了再見,將來也勢必不見的了。此後各有身世,各自飄零。她又想起金大梁,只怕他正與任璽華一起。她紅了眼睛。
戴羽凌見狀,忙問:“你這是怎麼了?”可期眼淚咽回去,清涕卻下來了。可期忙拿紙巾揩了。戴羽凌問:“你是想起金大梁了?”可期不答。戴羽凌道:“你喜歡他的?”可期點頭。戴羽凌又問:“他也喜歡你的?”可期復點頭。戴羽凌道:“然則如何又分手?”可期落淚,哽咽道:“我不知道!”
戴羽凌嘆口氣,扭過頭去,道:“咱倆,真是像極了。連遇着的男人,也是一般樣的腳踩兩船。當初分明是陶玉追的我;他既追着我,卻還只和花山住在一處,勸都勸不開;及我要提分手,他又跟我鬧,說即刻會搬了出來。一來二去,我累了,他也累了。又不是公主又不是小姐的,要他對你一心一意,談何容易?女人灑脂粉插金釵,不過爲了博男人一片歡心。可又能怎樣呢?女人,老得很快的。你若不像林黛玉一樣,十五六歲翹了辮子,總還有更年輕更漂亮的妾要過門來。你跟她們急呢?何況你還沒老,他就要跟你散了。”
可期道:“他也沒要跟我散。”戴羽凌道:“那是怎麼又不好了呢?”可期道:“一言難盡。”左右爲難,也不知有些話,該說不該。